母亲的命运

陈雯洁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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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何故,母亲节一过,总是频繁的梦回故里,梦见母亲胖胖的身影和她慈祥沧桑的脸,梦见她在宴席上给我碗里夹菜,并专注地看着我吃,好像看不够;梦见她千叮咛万嘱咐,我居然还不耐烦的吼她。

    每每梦醒,我总会追忆沉思良久。深为自己居然在梦中吼她而不安,又担心她的身体,于是一大早打去电话问候“妈,您还好吧?”但带情感的话也只这么一句,心里虽说有百般牵挂,千般念想来表达对母亲的思念却终没说出口。只听她絮絮叨叨的说过多少遍嘱咐我的雷同的话,要注意加冷加热啊,多吃点啊,只要身体好,长胖一些也没关系的啊云云,我想如果不是通过电话而是面对面的讲这些,我可能又要提高音调言词不耐的对她喊叫了。要知道,我早已为人母了,她还啰嗦这样幼稚而没新意的事情,让人烦不烦!?但每次这样态度生硬对她大喊一阵之后,心里也十分内疚,便暗暗告诫自己下次别这样对她。

    这看起来似乎是对长辈不敬不孝。但母亲,无论你怎样的对她,她都不会见责的。她只会在心里责备自己:可能我真的是啰嗦了,儿女大了,什么不懂?我懂的他们都懂,我不懂的他们也懂。但就像地球要运转的惯性一样,总是在儿女告别或打电话来时,她总也忍不住要嘱咐几句。因为在母亲的世界里,儿女是她生活的全部,她的环境世界很小,小得卑微,小得她要表达爱,付出爱都要祈求儿女并承受儿女的不在意。

    其实母亲原本应该有一个更好的归宿和命运。

    母亲1946年3月出生在武汉市一个普通工人家庭,是家里的老大,后面还有四个弟弟两个妹妹。可以想见,母亲生活的这个大家庭是艰难的。为了养活这一群孩子,外祖父母白天做完工后,晚上还要打零工贴补家用。所以从母亲记事起,平时照顾弟妹们日常生活的重任就落在她的肩上,学余时间全都在吆三喝四的关照弟妹吃饭洗澡团团转地收拾。

    但即使这样,自她上学起,她就一路以优异成绩奔到初中毕业。还有不少令人羡慕的荣光:比如她的名字总在红榜之首,那时以5分为满分计量一门功课,而她功课几乎都是5分;发展少先队员她是全校第一批屈指可数的几人中的一个;学校有什么活动也总是点她的名,象文艺宣传啊什么的,因为容貌清秀的她会识乐谱,歌也唱得好;那时学校开设了俄语课,她的俄语也学得棒,常代表同学与当时苏联的中学生用俄语往来通信,为此她常能收到对方邮寄过来的小纪念品:如苏联的钱币啊,纪念章啊,各种颜色的领巾啊,小饰品啊等等,想想这些东西对于一个家境寒碜的小女生该有多大的吸引力!但她并不以此炫耀而是精心收藏起来。

    外祖父母并不知道他们的大女儿在学校这些光鲜的事情,即使知道,生活的重担和有限的见识也让他们无暇体会儿女成长的幸福,在他们心里也许儿女们食有裹腹,衣有蔽体就是他们很高的愿望了,至于读书,因为是公办学校,几乎不用花多少钱的,让他们混着就行。学校的老师一直很看好她的前程,以至多年以后她出嫁到农村,有了几个孩子,依然有老师千方百计打听她的下落,想请她回校教书。

    可是母亲的命运却全因一名庸医而改变。那是她初中快毕业的前夕,她因患眼疾而就近去一家小卫生室就疹,但医生开的药方毫不对症,在用眼药水点滴几天之后,不见好转但她又那么单纯地相信医生,又不愿浪费买回的药。终于因药水的刺激性使左眼眼球曝裂致盲,造成无法挽回的局面

    书是不能继续读了,家境也不允许她读下去。

    外祖母发愁的是这个盲了一只眼的女儿在工厂做工可能会有诸多障碍,也受到很多限制,还有可能受到一些歧视。听说干粗放的农活不用有很好的眼力,她虽然怜惜自己的女儿,但为了让女儿找到适合自己的生活,便决定嫁她到农村。正巧有农村来的媒人凭三寸不烂之舌将男家吹得殷实,这更让历经生活磨砺的外祖母决心而且放心地在母亲十八岁时就决定了她的终身大事,将她嫁到百里之外的农村。

    可是,曾经多么优秀的母亲嫁到农村后,却始终处于低眉顺耳的境地,没有自己的意见和主张,没有抬首挺胸的气度,更没有真心相待的朋友。

    母亲的嫁妆除了外祖母陪送的锦缎被面和箱柜床上用品外,书籍是她最大的财富了。所以看书唱歌的习惯也带到乡村,她常陶醉于自己的小天地里,浑然不觉邻里村人的乜视和鄙夷以及背后的议论纷纷,而婆媳关系又是自古以来的一对永恒的矛盾。

    因为从城市到农村,母亲的许多农活手生而显得笨拙,加之眼神不济,所以做农活的速度超慢,效率超低。虽然做得慢但她极认真,比如在棉苗地里薅草时,苗草混杂,稍不小心就锄会去一棵小苗,所以她总是手把长长的锄头底部,将腰弯得很低,眯着右眼细细辨认苗草,唯恐因自己的过错夭折了小苗的生命。而婆婆是旧时代里从媳妇熬出来的,又是村里公认的能说会道风风火火特能做事的人,生有三女一男。在她小女儿三岁时就守了寡,唯一的儿子就成了香火观念浓厚的婆婆的全部世界。乡邻及同房族的长舌妇们又爱在婆婆面前搬弄母亲的是非、说三道四,于是要颜面的婆婆极看不惯母亲的作派,隔三差五的对母亲寻茬滋事,父亲又是典型的孝子,当婆媳间发生冲突时,也义无反顾地护卫自己的母亲,于是母亲只有忍气吞声的份。

    在我的记忆里,母亲在这个家庭里常常是孤立无援的。婆婆姑姑偶尔在我们面前历数母亲的不是,使年幼的我们也认为母亲真的可能无足轻重。因此遇事时,我们也曾显得惊惶而麻木。总隐隐约约记得,村干部多次到我家里调解婆媳之间的矛盾和纠纷,往往是婆婆色厉声高,击手顿足。而母亲则低声诉说、泪流满面。以我幼年的心智常常不理解婆婆对孙辈是那样心疼爱怜,为什么对同是一家人的孙辈的母亲如此嫌厌?

    记忆最深刻的一次,大约是我十岁那年的晚秋,那天沥沥秋雨伴着狂风,因为偶感风寒,瘦弱的我突然发起了高烧,头脑一片迷蒙中,母亲急急地戴上斗笠,用雨衣裹着我小小的身躯,背起我就向八里外的乡医院跑,尽管我神思恍惚,但我还是朦胧感觉到母亲浑身冒着热气以及奔跑时斗笠上下抖动的情景,冷冷的雨水顺着帽檐如水帘一样从我和她之间的缝隙淋湿了她的衣衫,虽然四周是冷冷的秋雨,但趴在母亲的背上,我体味到一种莫大的幸福和温暖,像在蒙昧无知中突然得了警醒,第一次有了受呵护受重视的自我意识,以至现在回想起来依然有种母女连心的美妙亲情和动人乐章。许多年我上大学后,母亲才告诉我说那时婆婆正因病住院,几个姑姑都在医院守着自己的妈妈,而父亲被征往外地修筑路桥。当母亲将我背到婆婆所在的医院就疹时,尚未成年的姑姑数落母亲,说她看婆婆在住院就赶来凑热闹,不懂尽媳妇的本分。身无分文的母亲只好无助地一个人跑上跑下

    直到儿女们逐渐长大,觉得有一定的力量有一定的资格说话时,婆婆也眼见着老了,钢性脾气渐软了,母亲的境遇才渐渐缓和改善。

    母亲虽然智商较高,但情商偏低。既不懂俚俗人情,又不善谈吐周旋,而无原则的善良和单纯又让乡邻渐渐欺上了脸。时不时有人当面调笑她,甚至贬损她,但她却不知如何回击,很多时候只是淡淡而笑,也许是认为别人逗她的,开玩笑而已。有时太过分了她才收起笑张眼瞪视对方。后来看了鲁迅先生的孔乙已,倒觉得母亲有些方面有点像孔乙已的迂腐和简单。

    而我作为她唯一的女儿,在少不更事时,耳濡目染邻人的小视。曾一度也觉得母亲很卑微,有点小瞧。看着她的外貌也觉得有些不堪:从不变化的古板老式的边分短发,只用最廉价的黑色小发夹拢在耳后,脸上虽然隐约可见城里人肤白细腻有些光彩的气质,但左眼的暗淡与凹陷,眉宇间的稚气与苦气,带补丁的旧衣装的不爽朗,都让我眼光躲闪,不愿直视。因此事事总要超越母亲,不做邻人眼里的母亲。所以当族人当面赞扬我,说我做事利落,个性要强时,我还心中暗喜,洋洋得意得很。

    直到有个村妇夸我时说“一个懒妈憨妈生了个勤快乖巧的姑娘”时,我才感觉到一定的屈辱和愤慨。因为她夸我的同时抵毁了我的母亲,而母亲是勤劳的,也是智慧的。虽说她做事慢,但却很少歇工。

    记得刚开始实施联产承包责任田时,即使是在烈日当空的炎夏正午,酷暑难耐,她都带上我到棉田里锄草,当其时,棉花地已被爆晒得硬梆梆一片白,地里的苗草都无精打采地耷拉着,如同被抽去了生命的源流。广袤的田野里只有我们娘俩劳作的身影,我只感觉头顶冒火,脸颊发烧,双腿发软,毛孔发燥,衣服能拧出汗水,锄头刨向白闪闪的棉地有种被反弹回来的力度,又溅起一团团的白色灰雾,就是在这样的环境和气候下,只有我们两个看起来柔弱的身躯坚持着干完活计才放心的回家。因此“懒”是他们说长道短强加的,而她的“憨”则得之她的书生气且不玲珑乖巧、不入乡随俗。慢慢回想母亲曾经的优秀和对子女的关爱,思考母亲的过去与命运。想想母亲是典型的能而未发、学而未用的那种被命运的急流猛浪抛置搁浅的才女啊。要知道,她的四个儿女都曾听她讲过流利的俄语,这在当时的农村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情,我们学习决不地道的生硬聋哑英语是在高中时才开始的啊。

    其实母亲的命运也造就了我的命运。因了母亲务农的迟钝,她便希望我来弥补她的缺憾,所以让我五岁就上了小学,说是尽早上完规定的教育后,好替她争气,在务农上大显身手。也因此我常常成为班上年龄最小个头最矮又黑又瘦的学生,我也懵懂贪玩,上课就盼着下课,下课了就一个人比对一群女生踢楗子,常常上十个人加起来也没我一个人踢的个数多花样巧,至于读书的事情,毫无上进意识,曾每学期都傻傻地跟在给同班同学送喜报的队伍后面看热闹而冥顽不化。

    还是与母亲有关的一件事刺激了我,让我猛醒:只有学业长进,跳出“农门才是真正为母亲争气。

    那年,高中一年级即将结束,一天中午,我放学回家吃午饭,站在自家屋前,我端起温在锅里的米饭浑身热汗地大口吞咽着,父亲在村小学教书母亲婆婆则下地做活去了,这时有一对同族的青年夫妇扛着锄头走过来,估计是回家歇工午饭的。他们看到又瘦又矮又显得象小学生的我,妇人说,别看这丫头这么个小不点,明年就要考中专了。那时我们是最后一批两年制高中的,而且本村没有考上大学的,只有考中专的少数几个人。那男人却说,还“中砖”呢,瓦片都搬不动,看她那憨妈,有本事能从城里到乡下来?当时听了这话,气得我,几乎要手持棒槌,横扫过去。但我隐忍下来。从此暗下决心,一定通过努力,从农村奔到城里,挽回母亲的命运和名誉。事后我常想,这对青年夫妇还算是我反冲力的恩人呢,我该谢谢他们才对。

    那件事后,我几乎成为数一数二勤奋刻苦的好学生,原来走读每天有来回共30多里的路程要走,太辛苦,加上营养不良,上课总打瞌睡。高中最后一年我要求住校,没命地恶补自己的英语弱项,手心手背写的都是英语单词,脑子都要背傻了。哈哈,功夫不负用心人,总算出了一股怨气,班上只考取两位,我便是其中之一。而且是以本科分数屈读了专科专业,但我依然是村里第一个考上大学而不是中专的人,几个村干部带着一群人敲锣打鼓地第一次为我送来喜报和礼品,我不再是看热闹的旁观者了。此事很让村邻眼热了一阵,自此,人们都说我的母亲有福气,原来小视的目光变成羡慕的眼神了。

    其实母亲的心灵世界是一片相对纯净的天空。对外界村俗,她总是尽量躲藏起来,既有着对自己外貌缺陷的自卑,又有对自己精神世界的自傲。在众人面前,她尽量缄口不语,但我有时分明看到她唯一的眼神里有着对俗世人间的悲怜情怀。虽然乡俗村俚让她受了不少的亏负,但却未受“感化”入俗。总是盘桓在她自设的心灵世界里,看自己的书,说自己的话,唱自己的歌,做自己的事,善待周围的一切,哪怕是曾经伤害过她的人们。虽然看起来她的一言一行依然与周围的人事环境不协调,但周围的人们已经习惯了她的生活方式,加上她养育的四个子女相对其他乡亲的子女更有出息,也就慢慢“理解”“宽宥”也善待她了。

    现在,母亲老了、胖了、更矮了,早已不必再做费力的农活了。平时小病小痛的没间断过,唯一的右眼视力更是渐渐下降到0。1。但她依然喜欢看书,而且大都是有层次有品味的书,她涉猎广泛,古今中外文学名著,哲学伦理艺术综合各类书籍,她都津津有味地看,即使因视力下降,脸面快要贴着书页了,也无法使她放下书册,看书成为她每天吃饭睡觉一样的必修课,时不时总有一卷在手。有一次,我接她在我这儿玩,我刚买来一本热销的中国人可以说不,我只看了个开头,她宝贝似的要借回去看,我岂有不答应之理。

    其实我是十分爱她的,这爱里有感恩、有怜惜、有悲悯。因为她没有过多受世俗规范的洗脑,所以时而表现的有点孩子气,话不会委婉地说,事不会拐弯做,所以有时闹起笑话来,甚至让人有些咂舌。每每想到她的这些言行,我不免觉得我懂得比她多,加上她现在老了弱了,而我看起来比她强大了,有时便觉得我对她那种爱的角色颠倒了,倒像她不是我的母亲,而我象爱女儿那样的俯爱她了。

    回想母亲的一生,按照世俗的眼光看,她这辈子做事不中用,又不懂人情事态,又不会巧言令色,更不知随俗逐流,地位低下,人微言轻,似乎是悲哀失败的人生。但在我眼里,她是一颗金子,是一颗蒙蔽了厚厚的油俗污尘的金子,虽然早已看不出其金黄的本色,但她拥有一颗金子般纯净的心,是我永远的怜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