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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样坐在晚风里随便地发着短信。随便地坐在往事的缺口上面看生命的时钟一分一秒地滑过。头顶上铅灰色的云以缓缓的速度压过树梢，压过城市。密密匝匝。偶尔几处云层稀薄的地方隐约地透出苍凉的月光来。
我从傍晚一路坐过来，现在已到了深夜。城市上空的颜色从灰蓝到灰黑，再从灰黑到漆黑。这沉默而神秘的夜色吞裹着一切，无声无息地舔试着城市经年的幻想与疼痛。街上刺耳的喧哗声渐渐变成了细碎的低语，象大海的潮起潮落。一家家门户接二连三地关闭，在安宁的四周发出轻微的回响。
2001年的夏天，我就是这样坐在微凉的晚风里。给我喜欢的男人打很久的长途电话。那时候，我有一个网吧，还有一只白身黑发的小狗。
狗狗。
我叫它。它朝着我的脚下飞奔过来。黑色的头被夜色吞没了，雪白的身子在黑暗中上下窜跃，划出美丽的弧线，看上去很可爱。
它在我的脚边停下来，我终于可以看清它。这只夜的小精灵，摇晃起没有杂色的脑袋看着我，有的时候它聪明得能够听懂我的说话。我弯下腰去摸它，它触电一样地弹开去。奔跑的姿势象一只凶悍的小狮子，其实那是装出来的。有一天它对着两只静默地坛子吼叫，后来我知道它是因为胆小害怕而故作玄虚。
这只快乐的小东西，它不停地跑。从这边到那边，没有终点，永远也不知道疲倦。它是我的小狗，我叫它狗狗。在某一段确定的时间里，它一直陪我走在路上，我们的生命轨迹有着相同的方向。
2001年燥热的夏天即将终结的时候，它消失不见。半年以后，网吧没有了，我打电话的远方男人也消失不见。一切不过是一场无谓的消遣。现在，整个人安静下来，糜烂的伤口开始愈合。在奔向远方未知的岁月里，平和冷静地等待着宿命地安排。
每个人生下来都在不停地行走，沿着宿命确定的方向。然后我们在路上遇到其他生命。在某一段确定的时间里，有些生命的轨迹会和我们有简单的重合。而在某一个确定的时刻，我们又都无可奈何地分道扬镳。
在后来的日子里，我做这样的总结。总结也是告别。告别某一段隐退进回忆里的痛苦岁月。
十二岁那年在街上，我遇到同校的一个男孩儿。无意中暼见他脸上刻着一块深深的伤疤。我盯了他数秒，带着轻微的难过。不明白为什么这样一张帅气的脸上会有丑陋的伤痕。他狠狠地瞪了我，因为我窥见了他内心的隐痛。后来在小学毕业的那天下午，他从学校院墙的拐角处探出头来冲我微笑，然后跑开了。
他叫瑞泽。
十四年后的一天，我们被宿命牵引着再次邂逅。彼此都长大了，他的伤疤也已经长成一朵浅色的花儿隐约地开在脸上。看上去不再丑陋，似乎成为力量与欲望的象征，使他充满了强悍野性的味道。
那天，我们在leo coffee 店坐了整整一个下午。冰冷的雨一阵紧似一阵地敲打在玻璃上。瑞泽一直给我讲他的过去。
他的妈妈是南方人，年轻时有白晰干净的皮肤。爸爸参军复员后把妈妈带回北方成亲。因为生活中一些琐碎的事情，他们不停地争吵，动手打架。直到有一天妈妈精神分裂，离家出走。再没有下落。
讲到这的时候他深深地吸进一口烟，蓝色的烟雾在胸腔里迂回，又从鼻孔和嘴里缓缓游出来，飘散在空气中。忧郁的眼神似乎在极力地隐忍着某种巨大的疼痛。我沉默地听着。低头吮吸没有加糖的冰咖啡。象山溪水一样冰凉的咖啡，顺着食道慢慢滑入腹腔，带着浓郁的苦涩。一直喜欢这种苦香的味道。
每个人的心中都埋藏着一些散发着苦味的伤疤，溃烂在破碎的时光里，面目全非。这些伤疤象毒蘑一样不停地释放着毒素，让灵魂在疼痛中窒息，受尽折磨而死掉。从此对一切麻木不仁。每个人都这样，所以我不能给他什么安慰。没有人可以预知未来，摊开手掌逃不出宿命。如果你和某个人有着某种命定的情结，你们注定要见面。 两星期后的一天中午我和瑞泽又在街上相遇。应他的邀请，我去了他家。
房间很大，装饰雅致。蓝色的厚缎布窗帘把阳光挡在了外面，屋子里有种与世隔绝的宁静气息。雪白的墙壁，绣着大朵大朵牡丹的藏蓝色地毯，蓝色的布质沙发。
我想，只有蓝色血质的人才会选择这种绝对的格调。冰冷阴郁而孤独的蓝。不知道我们的血质是否相同，但是不约而同地买了石康的支离破碎。我笑着去抚摸书的名字，一股暖流在内心深处暗涌。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很难碰上同类。我们象天空中迁徙的鸟群，彼此孤独而沉默。但是有着相同的方向。
壁灯看过去孤僻另类，残酷中透露着美丽。那是用青铜雕出来的长方形脸谱，中间斜着刻出了一条很长的裂缝。光线从两侧和裂缝里透出来。柔和黯淡。墙壁中间挂着世界名画——流淌的钟表。小时候在弗罗伊德的书里见过，在这是第二次。一直喜欢。电视和音响静静地靠在墙边。窗子附近有一棵一米多高的木菊。因为缺少阳光，开出来的花是白色的。
那天我们在他家看一些旧影片。聊了很多。两个寂寞灵魂的彼此靠近，忽然间就找到了温暖的线索。脸上露出少见的笑容，好象童年时扑打在脸上若即若离的阳光。纯粹，暧昧。被生活压得透不过气来的我们，在短暂的快乐中找到了一种平衡。但是看影片是沉沦，得到的安慰不会永远存在。片子结束时内心会浮起更大的空洞与悲哀。渴望一场更深更久的沉沦。
影片中那些熟悉的情节，深情的对白不经意间便唤醒了沉睡的记忆。让我禁不住想起远方的那个男人。他曾经在寒冷的黑夜中牵过我的手，紧紧地攥在自己的手中。
轻尘，和我一起生活吧。你看，我这样爱你。
然后他回到遥远的南方城市。 数月以后他消失不见。
在这里别走开，等我回来接你。
分别那天，他的喊声被火车呼啸的汽笛声淹没。但却温暖了身边大团大团飘落的雪花。和他在一起的最后一夜，我们一直都在看影片，看到眼睛潮湿。我想我不能恨他。他是世纪末第一个和最后一个给了我温暖线索的男人。
一切发生都是我们的宿命。无能为力。
韵华。鲜花。稍纵即逝。岁月留在脸面上的是无尽的沧桑与空洞。在城市里驻扎的我们曾经怀揣着梦想跃跃欲试，但最终却难以逃脱绝望的纠缠。千帆过尽，劫后余生。回首过去的浮华岁月，没有什么值得留念和珍藏。许多时候，我们都象在黑暗中探寻光亮的人，伸出手去握住的却只有苍凉。曾经的梦想变成黑色的幻觉迎面扑来，把人逼向混沌的过往。渴望一场纯真的爱情在这物欲横流的年代将自己拯救终是一件不可企及的事情。
每个人都生活在习惯里。我们今天这样活是因为昨天这样活，而昨天这样活是因为前天这样活。瑞泽也不例外。
第二次巧遇后他写给我一封长长的信。唯一的一封。他告诉我：轻尘，你是个正确的人，可是你没有在正确的时间出现。你让我看到自己的空虚却无法改变一种习惯。我今天所拥有的一切地位与荣耀都是别人的施舍和给予，它并不真正属于我。希望你能明白，这许多年来，我已经习惯了这种物质充欲的生活。我爱你。在小学初次见到你的那一刻起，就有一种隐约的感觉。只是时隔多年，许多事情已经变得无能为力。
无能为力。
我笑着，沉默着把信丢进垃圾箱，忽然间就明白了许多道理。人的生命曲线和股指曲线一样，说不准会在某一天忽然地跳空低开，一切美好的就此跌落下去。然后要经过很长很长时间的整理回调才能发生转机，但是缺口永远也无法弥补。所以，有些事情注定是没有结局的。有些事情没有结局是最好的结局。
一切痛苦和麻烦都缘于我们执着于自己的欲念。做一个清心寡欲的人，坦然接受宿命。把那些美好纯净的东西永远地留在心中。象那个夏日燥热的午后，小男孩从学校院墙的拐角处探出头来冲我微笑一下，然后跑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