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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博尔赫斯的另一个人当中,一个叫博尔赫斯的人提到,他第一次抵临某个地方时却突然发现他其实此前已经来过。接着他又指出,心理学家认为这是典型的疲劳状态。所幸他把这个理由放入了带有几分揶揄意味的括号当中,坦然接受他此前已经来过这一并不存在的事实,并在那里和另一个名字也叫博尔赫斯的人侃侃而谈。他们的谈话是否真正意义上的交流,两个都叫博尔赫斯的人最终是否有心性上的契合,故事的结尾选择了不了了之。他们谈话的过程当中,总在不停地反驳对方——按照一种并不流行的块状理论,或许这也可称为朋友;或者总在不停地敷衍对方,并没在意对方究竟说了什么。当然,我并不关心他们最终是否相洽甚欢。我在乎的是这两个博尔赫斯的相遇。我在乎那种从未来过却早已抵达的感觉。刚好,我的一个偶尔也写节奏不明朗的诗、偶尔也涂点似是而非的小说的朋友,也有过类似经历。他在一次辗转千里的悲哀游历之后,精畅神爽,仿佛远方的风景给了他一次彻底的解放,趁着晚饭后点上一支烟,兴致勃勃,像神仙一样,给我讲述了关于他最近发生的一个故事。
故事开始时,突然停电了。他的屋子里没有备用蜡烛,整个的故事,基本就发生在幽暗之中——我不能说是黑暗,因为烟嘴闪烁着一明一暗的有时滋滋作响的火星,多少给了这屋子一些微薄的亮光。不管是否光亮,故事的行进是不会受到妨碍的。至于我的复述是否如其叙说的一样,我确没有十二分把握。不过大意应该如此。如果故事的变形略有对原叙述者有不尊重的话,我也只得请他原谅了。我本来就怀疑他在故事中也有添油加醋虚构的成分,所以我复述时,也就不在意它是否面目全非。要按照原本的意思,一字不落地理解,在我看来是不可能的。
同样是一个夏日的黄昏,也可能已经立秋,我回乡下老家度假。
那时我祖父已经过世很多年了,就葬在村子前自家的承包地里。他过世时,我刚好不在家,后来只是父亲来的一封信把这消息带给了我。我当时其实在另一座浑浊的城市已预感到了这一切。那些日子,我像一条漫无目标的狗,在沙尘弥漫的街上四处流荡。我通体都是悲伤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如此。随后迟来的信印证了我的悲伤理由充足。我打开它时只能泪流满面。后来我就相信,是祖父的魂灵不远千里把这一消息暗暗传递给了我。只不过,他传递,但不明示——甚至一个字都不显示,而只让我在一个天空早已撤离的城市,远远感觉。它沉重,但不可能是精细的。
此后很多年,父亲讲述了另一件蹊跷的事,这让我更是确信,人在死后魂灵是存在的。父亲也是一次突然停电的时候给我讲述的这件事。他说,在祖父去世之前,请了风水先生给自己选葬地。地选中了,是块风水宝地,就在村头池塘边。可惜那块地不是我们家的自留地,如果能和人家交换的话,他身后就会幸福无忧了。祖父先前极其痛恨风水相术之类的玩意,但临近自己的大限,以前他坚持的东西统统也都不计较了。他命令伯父展开外交,和人家换地,以一种隐秘的方式——诚然,如果对方知道我们的意图,交换的可能就非常渺茫。起初,对方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果然爽快就答应了。祖父获知这一结果,怡然数天之后,溘然而逝,不带任何遗憾。可问题就出在那短暂的死神接近的数天之中。对方从我们这边殷切的换地要求中,大答应之后生疑,感觉到了某种不对劲的东西,加之祖父垂危之征兆过于明显,或许他们私下也请了另外的风水先生来相了那块地,结果他们在知道那块地秘密之后,义无返顾地选择了反悔,主动上门来道歉,并编了许多离奇但又合乎情理的借口开脱了自己。双方进行争议时,谁都没有提到和风水有关的字眼,而且都有意地避开类似的词语,但似乎又都心照不宣。最后,虽然彼此没有反目成仇,但作为乡里乡亲,多少是不欢而散。这场争议,祖父则蒙在鼓里,一点也不知道,仍独自在老屋的房子中,躺在那张和他一样衰老的床上,乐陶陶地等着死神邀请的那一刻。他的确哪也去不了。他的腿,早已枯干得没有行动的力气。
以地易地失败,这一扫兴的消息,当然谁也不敢对沉浸在喜悦中的祖父提起。但那块风水宝地既然不能成为他老人家的身后之居,自然得另找他地。这一切都是秘密进行的,直至在我们家承包地找到了一块可以替代的葬地。这块地从格局上,按照风水行家的眼光,前有高峰耸若笔架云端,后有大江横绕源远流长,气势来得磅礴,布局也漂亮,但总体上无论如何逊于池塘边那块天然散放美学色彩的地——它可是一到春天,就生发无限青草;绕岸成荫的柳橘之类,春去秋来都有鸟儿在上面鸣唱呢。其局理究竟缘何如此,风水先生自然不肯泄露。我虽然对风水一窍不通,但至今回去一看那块地,哪怕是匆匆一瞥,也有雅致怡人之感。我几乎怀疑,玄秘的风水,恐怕和如今所谓的建筑美学有殊途之效。当然,这些姑且不论。求其次的,地是选中了。但这一消息已来不及向祖父汇报。他带着轻松的笑容,已在午夜先行去了他以为的天堂。
全家上下略略松一口气时,麻烦出现了。祖父下葬那天,先是风雨大作,昏天黑地,然后天又放晴,遍地金光。砌地墙的泥水匠,刚把地墙砌到一尺来高的样子,就轰然倒塌。连着三次如此。他说,真是怪事,怎么会这样呢?他一辈子砌墙无数,可从没遇到今天这种墙高不过尺的情况啊。没有谁会怀疑他的技术,因此大伙也都觉得蹊跷。不过经验丰富的泥水匠则心中有数,他丢下泥刀,转身就奔回村前祠堂,在灵堂前对着我祖父的灵柩,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并一再请求,如果他有什么对不住他老人家的地方,万望海涵。这么小小的一个戏剧性的插曲之后,砌墙的问题迎刃而解。后来泥水匠私下问我父亲,此前祖父是否对这地方有什么不满。父亲将此前经过简单提了一下。泥水匠恍然:原来这样呀!此后村里上下一致认为,地墙倒塌的原因,就是祖父在暗中闹别扭。大家传的很形象,说他老人家是用右脚把墙踢倒的。回想起祖父去世前双脚的力气全然被某种无形之物抽空,我只能相信,不惟灵魂存在,而且灵魂不可能被抽空,也不可能瘫痪。只是我们的肉眼看不见罢了。
这次我回来,之前已有很多年没到祖父坟头看过。那天傍晚,刚下过雨,空气也清新,闲着无聊,便约上堂兄弟几个一起打麻将。按理说也不是逢年过节,他们都该在外地,也不晓得这会子怎么都回来了。桌子从房间挪出来,大伙切好了牌,发现骰子不见了。我起身跑回房间找骰子,回来时却见我空出的位置没了。我有些恼怒,伸手就要扯开那个占据我位置的人。他一回头,我就愣住了——那是多年未见的祖父啊!幸亏我的粗鲁动作还未实施。他则乐呵呵地冲我笑了一笑,一声不吭从我手中接过我才从抽屉里翻出来的骰子,朝空中抛了出去。我则一声不吭的,垂手站在他身后观看。跟随着骰子的旋转,兄弟几个有说有笑,一张张地把牌打下去。祖父则始终不说一句话,只是跟着大家一起,一张一张地出牌。一轮轮下来,他不停地和牌。几个堂弟都输得垂头丧气,但谁也不敢目无尊长,一任祖父继续和下去。我作为旁观者,比较清楚地记得,祖父最多的和法,就是并不容易和的十三不靠。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今天总能将牌做成。我们兄弟几个都很惊奇,有时也啧啧赞叹,但不敢大声。当时他们,包括我在内,都未意识到,那时祖父已经过世很多年。大伙只是在稀里哗啦的输赢之中,和祖父一起享受着游戏的快乐。
我一直毕恭毕敬的,站在祖父身后,没有上场。我忽然间有些纳闷。祖父以前可从来不玩麻将的。他生前玩也只是玩那种如今难得一见的骨牌,什么天地人和梅子长衫板凳,什么三六至尊宝四六不开天。那时他们用火柴梗做筹码,一分钱一根,二十根做底注;经常是没电的时候,就点上煤油灯,在重重昏影中,大小吆喝。我那时年纪小,记性好,他们的玩法和偶尔耍出的伎俩,常常都瞒不过我。有时甚至会忍不住就指点场上玩家,他们开始还不相信,但渐渐就认定,以我的资质,将来在骨牌上,必定会大有作为。事实和他们坚信的,大有出入。因为即使我擅于骨牌这种传统赌具,等到现在,我也很难找到一起玩的玩家了。更何况,关于骨牌的种种规则,自祖父过世之后,已被时间从我的记忆中抹除了。我此后对骨牌的接触,充其量不过在虚实不能裁定的小说中偶尔接触。我这样才懂得,骨牌的另一个更通俗的名字,叫牌九。但骨牌于我是最初的名字,我一直无法改口。
后来有一次,两颗骰子中的一颗,不知道被谁一抛,许是抛得急了,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就飞到了地上,在地上噔噔噔清脆地响了几声,骨碌碌就不见影子。一屋子人,老老少少都心急如焚地趴在地上,虔诚地找那颗忽然隐匿起来的骰子。有的还打了手电筒,但仍一无所获。他们只好结束当晚牌局,等到第二天,祖父像孩子王一样,发号司令,大张旗鼓地要我们几个帮他找。他说小孩子,眼睛尖,准能找着。他还许诺,谁找就奖励谁一颗糖,谁找到的话,就奖励五颗。我们哥儿几个,一听,乐疯了,满屋子地上滚来滚去,兢兢业业地展开手脚,试图完成祖父交给我们的神圣使命。我们的目标自然并非会在虚空中跳舞的骰子。我们不过实在无法抗拒水果糖的诱惑罢了。灰头满脸之后,和那群并不合格的赌徒一样,我们也一无所获。祖父略略有些失望,他嘟囔了一句:真是碰见了鬼!后来才知道,其实是母亲一直嫌他们骨牌玩得过于投入,吵吵囔囔的不得安宁,她早起扫地时在角落里就发现了骰子,并悄悄藏了起来。失踪的骰子从失踪之地再次失踪,我们当然不可能在最初失踪的地方找到它的踪影。不过祖父他们也并未就此罢休,大伙都认为少一颗骰子并不妨碍抓牌。当然,他们扔骰子的态度,从此谨慎多了。此后一直如此,一颗孤单的骰子足以证明祖父玩的是骨牌,而不是麻将。但今天,梁山一百单八将,加上东西南北中发白,他是如此熟稔!
他依旧一声不吭地坐在我前面,成为在场的最大赢家。堂弟们输是输了,但似乎也并不在意祖父赢。自家人玩的小赌局,充其量不过是财政支出的转移支付,钱由一个口袋里跳到另一个口袋里罢了。
或许真有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么一说。我一直没有加入进去,恍惚中便忽然有了几分惊怖——我忽然意识到:祖父数年前就已作古。现在坐在我们面前这位一声不吭的,只能是他的魂灵了。我在忐忑中推测到这点时,反而镇定下来。因为这位垂垂的长者,面容和善慈蔼,对我们没有一丝恶意——虽然他的神情一如地严肃,虽然他什么都不说。事实只是,他默默地加入到了我们之中。也许,他只是遗忘了我们的语言吧。
朋友讲到这里时,嘎然而止。我则呆在黑暗中,在他一明一灭的烟嘴的映衬中,生出几分战战兢兢。我抹了抹鼻尖上的冷汗,试探着问他:你爷爷作为一个鬼魂,为什么要把你们所有的都取走呢?你这该不会只是一个梦吧。我看不到他的眼神,但能感觉到他在同样的黑暗中,惊愕地看着我。
他没有吭声。
我揣测,他讲述这个故事,大概就像哈姆雷特中莎士比亚执意要安排一个魂灵介入戏剧吧。只是在那杰出的戏剧当中,那缠绕不去的鬼魂,带有深仇大恨,隐忍着某种怨毒。而这位朋友让之闯入故事的鬼魂,则是平和的——他虽然也在取走,但他加入的仅仅是游戏,而非复仇和杀戮。他大概想透露,我们的世界必有鬼魂的介入,如果没有这重介入,这个世界将无法被支撑起来。我不敢确定,这是否就是他的本意。因为在黑暗中,故事完了之后,他什么也没说。我又怀疑,故事是他的招魂之道。
我没来得及让他开口弄清他所讲故事的象征含义,这时,我已从梦中,疲惫地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