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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4年,我14岁,父母离婚了。法院把我和弟弟判归父亲抚养,房子、家具皆归父亲。母亲什么都没要,一个人住进了单位招待所,每月支付给我们兄弟俩50元抚养费。母亲这么做,是指望着还有机会复婚的。父亲却没有如母亲所愿,借调去了另一个城市。我们舍不得妈妈,就留了下来。但母亲依然住在招待所,我和弟弟住在三房一厅的房子里,吃饭就去母亲那里。我们都不知道,父亲其实已经有了另一个女人,是他大学时期的恋人。可怜的母亲,还眼巴巴地等着父亲回心转意。父亲喜欢弟弟,回来过一次,连哄带骗把弟弟带走了。于是空荡荡的房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住。
父亲曾是单位领导,得罪过不少人。他走后,这些人就把气撒在我们母子身上。那时我每天骑车上学,单车就停放在单位大院的车棚里,早上常常发现气门芯被人拔了我和母亲相依为命,忍受着欺凌和侮辱,象小草一样顽强地生活着。这样的经历更加深了我的孤独感,每天夜里,我一个人躺在床上听收音机,第一次听到理查德。克莱德曼的钢琴曲秋日的私语,忍不住放声大哭。那是我成长岁月里最凄凉的一段日子。
我就是在那时候和冬冬成了好朋友。
冬冬是我同班同学,一个英俊的少年,有一双大大的,会说话的眼睛。这双眼睛假如长在女孩子的脸上,一定非常漂亮。
16岁那年,一天放学时,我象往常一样去学校的停车处取单车,走着走着,突如其来一阵晕眩,呼吸也困难起来。我扶着一棵树,慢慢瘫软下去。冬冬正好在经过,一把抱住了我。从他的眼神可以看出,我当时的脸色一定非常可怕。他搀着我在操场的台阶上坐下,问我怎么了,我说我也不知道,然后就晕了过去。醒来时,我已在医院的病床上。母亲眼睛红红的,班主任老师就站在她身边。冬冬也在,见我醒来,高兴地说,你总算醒过来了,你吓坏我了。我得了急性肾盂肾炎,医生反复告诫,多休息,不可参加一切体育活动,并严格限制盐分摄入量。
这件事情以后,我和冬冬成了好朋友。
那段时间,父母曾显出复婚的迹象,母亲甚至搬回来住了一个多月,这令我欢欣鼓舞。事实上,这是一场骗局,父亲不过是利用了母亲。那段时间全国上下搞“整党”很多领导都被弄得焦头烂额。象父亲这样的人自然有不少把柄在别人手里,母亲为了他,奋不顾身跳出来为他挡了很多事情。“整党”一结束,他便一拍屁股走了人。我和母亲的日子却更加艰难了,单位上那些人更加肆无忌惮地欺侮我们。母亲深受打击,性格变得反复无常,经常莫名其妙对我发脾气。我那时还不太懂得体谅母亲的苦处,只感到十分委屈,便和她吵起来,边吵边哭,哭得从头到脚发麻。母亲也哭,然后开始诉说,说她命苦,被自己的男人抛弃,受尽痛苦,亲身儿子也不理解自己。说我跟我父亲一个德性,没心没肺的那种人。我又恨又急,苦于无法证明自己,甚至产生了自杀的念头。幸好有了冬冬。冬冬对我很好,无微不至地关心我,鼓励我。我生得单薄弱小,冬冬在很多事情上都维护着我,俨然成了我的保护人。我也理所当然地享用着这种保护,那样的日子里,若不是冬冬,我都不知道自己能否支撑下去。
就这样到了高二,我分到了理科班,冬冬则去了文科班。我们的友谊却没有受到丝毫影响,冬冬还象以前那样,经常去我那里。我们一起骑车回家,一起温习功课,晚上就睡在一张大床上。是的,不知不觉中我和冬冬之间已经产生了某种依恋,尽管至少就我而言一切都懵懵懂懂,浑然不觉。冬冬的父母是开饭馆的,家庭条件在当时班里同学中算是比较好的那种。最主要的,是他活泼开朗的性格,在同学中有着很好的人缘,尤得女生欢心。我跟着沾光,渐渐的也有了一些朋友,其中一个叫兰兰的女孩,我几乎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她。她喜欢穿一件蓝色天鹅绒的衣服,扎两条小辩,瘦削的脸庞,长长的睫毛下两只眼睛明丽动人,小巧的鼻子,翘翘的,尖尖的下巴生动地衬出两片薄薄的嘴唇。那是一种非常朦胧而纯净的感情,纯净得甚至不敢有丝毫不良的念头。那时候的男女生之间不象现在这么开放,即使彼此有了好感,表现出来都很含蓄。我喜欢兰兰,却把这种感情默默的藏在心里,从不对任何人说起,包括冬冬。我们三人有时会一起出去玩耍,看得出,兰兰喜欢冬冬,那种恨不得把身上所有的糖果都掏出来的喜欢,我一点也不觉得吃醋。但是冬冬对她似乎并不在意。我们三人保持着这种若即若离的平衡,谁也没有去打破它。
然而很快这种平衡被打破了。
那天,冬冬和往常一样住在我那里。半夜里,迷迷糊糊中我感到一种沉重的压迫感,令我喘不过气来。当我的意识渐渐苏醒的时候,却发现,天啦!冬冬竟压在我身上,嘴里喃喃自语,喘息着,近乎疯狂而又小心翼翼地亲吻着我。滚烫的双手在我的身上游走,如在呵护一件珍贵的瓷器。身上的衣服不知什么时候被他剥得干干净净,我们赤身裸体拥抱在一起。我惊呆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如被什么东西魇住一般,想挣扎,全身上下没有一点力气。更可怕的是,我的内心深处某种蛰伏的渴望如同蜷缩在深海里的软体动物,一寸寸地舒展开,随着荡漾的水波,缓缓升腾起来。我想喊,嗓子却干涩异常,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闭着眼睛任他胡作非为。我甚至享受着这种感觉,盼望着永远不要天亮是的,如果我是女人,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把一切都给他的!他在我身上折腾了很长的时间才渐渐平静下来,轻手轻脚地给我把衣裤穿上,再轻手轻脚地躺在我身边,轻手轻脚地睡去。我却失眠了,躺在他身边,忽而清醒,忽而迷糊,恍恍惚惚直到天亮。我产生了严重的错位,仿佛自己根本就是冬冬的女人!第二天,冬冬跟我说话,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我却感到羞愧异常。尽管他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但我相信他心里一定明白,我其实是知道的。
我和冬冬明显疏远了。
兰兰不知道我和冬冬之间发生了什么,约我和冬冬出去玩。我借口学习紧张,每次都推掉了,尽管她是个令我心动的女孩,但我实在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方式应付目前这种复杂的局面。我封闭自己,不和任何人打交道。
我开始手淫。
弟弟跟着父亲生活了三年,终于忍无可忍,逃了回来。父亲在那边又结婚了,这对母亲是个重大打击,一夜间白了好多头发。父亲开了一辆大卡车回来,要把所有家具及我们两兄弟整个搬走。母亲哭昏过去。我愤怒了,和他打了起来。父亲身材魁梧,一巴掌把我打得坐在地上。我跳起来,冲进厨房,操起一把菜刀向他冲去。父亲吓着了,空着手悻悻地走了。我的举动也让他伤透了心,以后一直拒绝给我们寄生活费。
我把全部精力用在学习上,决心为母亲争一口气,发誓要考上大学。高考前,冬冬约我出去。我们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说话了,但很奇怪,我对他一点也不反感,甚至一如既往地有着一丝说不清的好感和依恋。冬冬告诉我,他和兰兰好了。我的心里突地一下,仿佛被抽空了一般。我笑着,艰难地对他说了一句:“祝福你们!”转身便走,泪水刹那间涌了出来,冬冬在身后大声喊我也不应。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流泪,一种畅快淋漓的情绪在胸中奔涌,肆意蔓延
我如愿以偿考上了大学。
母亲高兴得不行,扬眉吐气啊!但我并没感到太多开心,比从前更加孤独了。教室、宿舍、图书馆,每天三点一线,连话也少说。直到阿杜出现。阿杜是我室友的中学同学,附近美院二年级的学生,高高大大,一头散乱而略带卷曲的长发,后面扎个小辫,整个一罗伯特。巴乔形象。阿杜热情奔放,和我们宿舍每一个人都打得火热。我最初并没怎么留意他,他却对我产生了兴趣。一天晚自习后,他在教学楼门口拦住我,约我出去喝杯啤酒。我们去了校园外的一间小酒吧。阿杜说他注意我很久了,觉得我和别人不一样,很想和我交个朋友。我们顺理成章地成了朋友,其实我并非一个难以接近的人,只是一直以来活得太过沉重,正如阿杜所说的那样,象一块原本光洁的镜子蒙上了厚厚的尘埃。阿杜说他愿意帮助我抹去尘埃,让我重新焕发出生命的光彩。我也觉得自己应该改变了,这样下去最终会被自己埋葬的。我要告别过去,过一种崭新的,积极而健康的生活。
圣诞节到了,外语系每年都举行化装舞会。阿杜也混进来,他带了一大堆五颜六色的颜料和化妆品,热心地为我们宿舍的每一个人设计各种造型。给其他人化完装,他将我拉到一间没有人的教室,执意把我化装成一个古代仕女。妆毕一照镜子,我惊呆了。那天晚上,没有一个人认出我。很多男生请我跳舞,他们热情洋溢地询问我的名字,问我是哪个系的。我怕暴露身份,一言不发,只是微笑点头。他们便觉得我很温柔,那真是众星捧月的感觉。阿杜坐在角落,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洋洋自得地欣赏着他的完美杰作。晚会结束时,我和阿杜相拥大笑。
我的心情一天天晴朗起来,和同学相处也日渐融洽。暑假,阿杜邀请我去他家。阿杜家离我家只有七十公里路程,乘车一个半小时就到了。阿杜到车站接我,我的到来令他非常开心。他的房间乱糟糟的,随地扔满他的完成的和没完成的作品。我们坐在床边亲热地聊天,阿杜把他的照片翻给我看。突然,他一把抱住我,蛮横地把我按倒在床上。嘴里说着我好爱你好爱你,使劲地吻我的嘴。我被这突如其来其来的举动惊得目瞪口呆,内心充满了本能的恐惧。我大叫一声你放手!然后用尽全力挣开他,啪地给了他一耳光,夺门而逃!我一路逃回了家,羞辱的感觉整整一个星期都没有抹去,仿佛一位遭到侵犯的女人。阿杜后来一再向我道歉,但我始终没有原谅他。
但我还是非常感谢阿杜,是他使我从过去的阴影中走出来,意识到自己并非一个真正的同性恋者。其实无论我也好,冬冬也好,阿杜也好,也许都不是真正的同性恋。只是在那样的青春年代,强烈的孤独感和对异性的渴望无法化解,从而转移成了同性之间的亲密行为。而我的经历又决定了我比一般的同龄人更加渴望关心和爱护——爱情的本质不就如此吗?从这个意义上讲,同性恋也好,异性恋也好,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大学最后一年,我有了女朋友,这种感觉也就荡然无存了。
去年回了一趟故乡,我又见到了冬冬。岁月沧桑了我们的容颜,过去的事情都不再提起。但他看我的眼神,我能感觉到,依然隐含着一种深情。我们坐在金沙江边,落日的余辉洒在我们身上,晚风吹来一片灿灿的金黄,化入彼此注视的眼眸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