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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来喝水！”
“我，我不行了。”
“别胡说，喝了水就好了。这天热的。”他说着抬头望去：黄沙遍野，千里无人烟，身后的青色营帐像一只只庞然怪物，吞噬着或青壮或老残的兵卒。
“大弟，你说我会死在这吗？”身材高而阔的青脸年轻人问着身边身材矮小的娃娃脸的年轻人。
娃娃脸说：“哥，你只是刚来，不适应。过几天就好了。”
娃娃脸是老兵了，他比青脸年纪小，但入军队早，还参加过一次大战役呢。两个人不是亲兄弟，但比亲兄弟还亲。青脸爱听娃娃脸讲他参加那次战役的事。
“那一天，天还蒙蒙亮着，没出太阳。号角不间歇地催着，营里的老兵们把我从床上拎到了操兵场。我眼睛还没睁开呢，也没看清将军是什么样的，也听不清他在上面吼的是什么。只记得旁边的老兵猛踢我的腿肚子，不让我坐倒在地上。真的很痛。再后来，每人倒了一碗酒。那酒真烈！哥你喝过那么烈的酒吗？从喉头一直烧到肚子里。喝完酒，大家都把碗往地上摔，碎成好几片。我也摔，但没摔碎。
队伍拉到战场上，那沙尘滚滚地什么都看不清，加上土黄的皂衣，只见影影绰绰的一排排人。后来混战起来时，我肚子里的酒开始闹腾了，我什么都顾不上，想找个地方方便方便。可周围到处都是人，也分不清是自己人，还是敌人。我乱冲乱闯地，时不时被拌倒。有个人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向我冲来，我一下子楞在那边，都不知道躲了。旁边有个人撞了我一下，我一头栽在烂泥坑里，什么都不知道了。”
“那后来呢，后来怎么样？”
“等我醒来，天都暗了。我一眼望去，一个站着的人都没有了，全都七七八八地躺在地上，泥啊血啊的。我还看见那个常照顾我的老兵，他眼睛睁得大大的，还握着老拳头，可是肠子拖了一地”
青脸小伙子紧紧拽着娃娃脸的手；娃娃脸没有感觉，仍然沉浸在回忆之中。那一场战役对他来说，是一场永远无法醒来的噩梦。
号角在他们身后响起：开饭了。
今晚的月特别的圆，特别的亮，特别的撩人。
青脸在营帐外守着篝火，望着月；火光映着他青色的脸，那样骇人。
“哥，你冷吗？”娃娃脸悄悄地钻出营帐，给青脸披了一件衣服。
“不冷。大弟，来火边暖暖。”
“这天真刁钻，白天热死人，晚上冻死人。”娃娃脸说着，见青脸只是望着月亮，问：“哥，家里有嫂子了吧？”
青脸红了脸，说：“还没，还没过门呢。”
娃娃脸问：“哥，她美么？”
“美，真美，像今晚的月亮那么美。”
娃娃脸想着月亮的美，仿佛看见了嫂子的美，笑了。
“大弟，那你呢？”
娃娃脸低下头说：“我出来时还小呢，家里没给找。”
青脸沉默了一下，说：“那更好。咱们还不知几时能回家呢？”
娃娃脸也沉默了，望望月亮，又盯着火堆出神，忽挨近青脸的耳边说：“哥，你想走吗？”
青脸一楞：“走？去哪？”
“回家。”
“回家？能吗？”青脸迟疑地。
娃娃脸不做声了，他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是啊，走到哪不是打仗，回到家还不是又要被征兵，替哪个队伍打仗不是为别人打仗？何况，逃兵被抓到，是要被处以极刑的。娃娃脸想到这些就一哆嗦，这仗要打到什么年月呀？ “嘟”
一大清早号角声就吹个不停，有敌军来袭吗？谁都不知道，但大家都在整装集合。
操练场上吊着三条尸首，兵士们在议论纷纷。
“昨晚有三个怕死的要当逃兵，给逮回来了。”
“是吗，真是傻子，逃到哪儿不是个死啊？”
“昨夜是八月中，想家闹的。”
“家？家里还有什么，吃没吃的，爹娘老婆孩子八成也饿死了，还不如在这里吃饱了等死呢！”
“嘘，轻点声！你们这些话被长官听到，要说你们煽惑人心的。”
“走吧走吧，多活一天就多吃一天的饭。”
青脸与娃娃脸在人群中听着，不由得面面相觑。
青脸在炕上翻滚着闹腾着，忽而冷得；两排牙齿打架，忽而热得恨不能扒一层皮。
娃娃脸急得不只怎么办，求着老兵们给找大夫，救救青脸。可谁也没办法。这兵荒马乱的年月，一个小小兵卒的生死，长官们是不会放在眼里的。娃娃脸急得要掉泪。
青脸终于闹得累了，沉沉地睡过去了。梦中，他在往前冲，没有目标，没有方向。四周都是人，都穿着跟他一样的土黄色的皂衣。大家都在冲，互相挤撞，扬起漫天风沙。那风沙直灌到他的耳中、鼻中、口中，他感觉窒息。面前冲过来一匹马，好大的个头，眼睛圆而大，马蹄立起来像要踩上他的头了。忽然旁边有个人往他身上猛地一撞。他一头载倒在旁边的一个烂泥坑中。那泥溅了他一身，还堵住了他的眼耳口鼻，他完全不能呼吸了。他拼了命地挣扎，挣扎，越挣扎越往泥里陷。那泥一直埋到了他的胸口，他渐渐失去了力气。耳边有人在说：“那一役，赵军四十万大军，四十万哪，全都被活活坑杀了”青脸心中更加惊恐，用尽生平之力吼了出来。
“哥，哥你怎么样了？”
青脸满脸惊骇之色未退，只喃喃道：“埋埋”
娃娃脸道：“哥，他们说的是别人的事，咱们不是好好的吗，没打仗呢。”
门外号角急切地响起，催得人心发慌。
千里无人烟的荒漠，长长的了无生机的队伍，人困马乏。
“大弟，我不行了。你把我丢在这里吧。”
“哥，不行呀。咱们已经落下队伍很长了。再不走，就要渴死干死在这里了。”
“队伍开拔这么久，也不知道往哪里去，哪里才能歇下来呀？”
“哥，无论如何，不能死在这里。”
“死在这里也比死在战场上，被杀死被活埋好。”
“哥，想想嫂子，也许这仗快打完了，咱就回家。我也回家，娶房媳妇去。哥，你说好吗？”
夕阳把相互扶持的二人的身影拉得长长的，钉在灼热的沙漠上。
青脸又病倒了，朦朦胧胧地不只身在何处。
残阳照在血场上，不只哪里传来一阵悲戚的曲调，衬着这战后的沙场一片孤寂。他好象在找寻着什么，一具具开膛破肚的尸体看过去，一张张死不瞑目的面孔找过去，他在找谁？突然他奔了过去，那是一具矮小的尸首，一张娃娃脸，拳头紧握着，肠子拖了一地不，不，不！他眼前一片殷红，天地万物都像被血染红了一般，都有一股血的腥味。他想呕吐，但喉头紧紧得被什么堵住着，喊也喊不出拉。
他一下子挣醒了，四顾茫然无一人。他走出营帐，只见一队队残兵伤将脱力似的走过去。他拉住一个士兵，问：“怎么啦，发生什么事了？”
那伤兵满脸血污，瞪了他一眼，说：“你还在做梦吗？刚刚敌军来袭，大打了一仗。”
青脸睁住了，忙问：“那我大弟呢？呃，你有看见一个娃娃脸的小个子兵吗？他还活着吗？”
那伤兵不耐烦地说：“死了那么多人，谁记得谁呀。你自己去死人堆里找吧。”
燃着火的战场像地狱一般，战死的兵卒如冤鬼般面目可怖。他们大都数都很年轻，都没娶过媳妇，都满脸稚气，也许还都很调皮。可是都过去了。现在他们一律地僵冷寂寞。没有什么悲凄的曲调，倒是几声可怖的暮鸦鸣叫，让人从心底发。青脸一一辨认着尸体，心里念着：大弟没事，大弟还在营帐等我。可有一股预感似的，他一定要辨认完这里的每一具尸体才肯放心。好几次，他被尸体拌倒，甚至扑倒在尸体上，沾了一身的血。他心里早已没有了恐惧，没有了恶心，只有微弱的一点希望。他找寻着，却又不希望找到他要找的。
可是一张熟悉的娃娃脸让他彻底失去了希望。他不敢确定地爬过去，用手去抚摸那张脸。他手上沾的别人的血涂到了娃娃脸上，那张脸就显得陌生了，陌生得就像在生死两极。他嗅到了娃娃脸嘴里的酒气。于是他宁愿相信他是喝醉了睡过去，在无知无觉的情况下死去的，没有一丝痛苦。他突然又恨起自己来，这么大的块头一点用处都没有，总是病，总要大弟照顾自己，在他死之前也不能保护他。
在黄昏的战场，他嚎啕痛哭。
他接过一碗烈酒，一饮而尽，那酒从喉头一直烧到了肚子，他呛出了眼泪，把碗往地上狠狠一摔，道：“大弟，哥给你报仇来啦！”那碗落地碎成数片。夕阳红似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