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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曰:看平生豪迈惯蹉跎,萍踪在天涯。叹城南故地,何堪梦寄,四海为家。古道擎鲸斗虎,卓然任豪侠。惟与恩仇事,黯淡年华。不忍垂年回首,笑江湖旧事,零乱烟霞。忆人情岁月,何必苦挣扎。到头来,世情勘破,只赢得,文章许练达。争知我,浊泥深处,一朵莲花。
——调寄八声甘州
引言
此后的一段时间里,我将邀请大家与我一同来聆听一个故事。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是一个瘸腿六十年的老人对自己八十年坎坷人生与六十年江湖风雨的真切回顾。这是一个关于江湖、江湖人、江湖事的真实生动的故事。这类故事,曾在我们每个人的梦中闪现,也曾在民间艺人的演绎中流传,还曾在作家的生花之笔下凝固下来,可这一次,它将在一个江湖老人的口中娓娓道来。因此,这个故事不是梦想,也不是传奇,更不是创作,而是一个真实的瘸老人的真实生动的江湖故事。
所谓“江湖”并不是我们通常理解的那样:埋坑设套,牙訾必报;豺长狼少,鸡鸣狗盗,也不是我们通常想象的那样:西风古道,月黑天高;铁掌金刀,龙马狂飙。江湖不是这样一些具像,更不是我们通常归纳的所谓“两个世界”其实所谓的“江湖”只是与社会主流相对应的边缘区域,江湖人是相对于社会人群的边缘人,他们充满创造力又极富于破坏性,在清平世界,寄身于江湖的大多是人渣,但世运不济时也或有豪杰间出,比如秋谨女侠就是青帮中人,再如北宋的方腊也是起义英雄。可见,我们恐怕需要撇开神秘感给我们造成的压力,对江湖——特别是对江湖人做更客观的认识。江湖存在于我们的社会,只是很难被社会兼容而已,江湖人也是我们当中的一员,也和我们彼此之间一样良莠不齐,善恶参差,只是很难被我们理解而已。也就是说,江湖很大程度上只是对社会、对人生的一种不为常人理解的独特的思考角度与行为方式而已,更直接地说:江湖是一种观念。
我们再不妨看看本书中这位江湖老人是怎样理解江湖与江湖人的:“什么是走江湖啊?那就是谋生活呀,做个江湖人可不容易啊,我们地位低,在社会上没有品级,一个流浪鬼想在一个地方站住脚也难呐,要想活下去,就得互相帮衬,江湖人讲义气可不是稀罕讲义气,那是不讲不行啊,常在水边走,谁没个马高镫短,没朋友帮衬,你寸步难行!不过话也不能全这么说,江湖上人混得不容易,你难谁不难,有事还得自个儿扛着,全指着别人也白扯,就拿我来说吧,那时候(文革期间)不少地方贴告示通缉我,我一个瘸子,没点儿真格儿地能活下来?唉,一个江湖人呐,就得在别人想不到、想不全的地方谋生活,我当时活得还行,我能挣票子呀。有些事你得反着看,说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你没有‘酒肉臭’那个逼本事,你不‘冻死骨’怎么的?!谁‘酒肉臭’第开始是天上掉下来的?江湖上就这样,大伙都混世界谋生活,谁不比谁差啥,谁也不欠谁啥,你没那两下子怨不得别人。我这老瘸子搁流浪那会儿都活过来啦,还怎么的?!”
在老人朴素的表达方式中,我们也能依稀体会到老人对江湖的深刻理解。江湖是一种观念,这种观念里没给自我感伤、自我怜悯、自我呵护、自我陶醉留下任何余地,江湖有着同自然界一样严酷的法则。因此一个江湖老人的故事实际上就是一个江湖老人对社会、对人生、对自我的独特理解与独立实践的多彩历程。这中间的事件我们未必闻所未闻,但这中间有许多角度却是匪夷所思的,当然至为重要的还是:这个故事是相当真实的。
这个真实的故事缘起于另一个纯粹杜撰的故事。
那是1998年冬天的一个上午,我在好友陈雷家里遇到了他的舅舅宋子明老人。几年前,我就听陈雷提起过这个舅舅,说他“文革”期间曾逃亡在外二十余年,到1980年再次回到沈阳之前,家里人一直以为他已死在外面了。当时陈雷讲到的一件事给我留下了尤其深刻的印象,一次陈雷问舅舅他自己的侄儿是不是也经常来看看他,老人告诉陈雷:“小子,我跟你说,来看我那是情份,不来看我是本份!咳——人家都有家有业有自己的事,他们日子过好就是本分,我还能辖着人家非来看我不可呀?!”老人当年这种关于情份与本份的朴素说法使我对他产生了浓厚兴趣,因此一见之下,倍生关注。老人身材颇高,站直之后应该将近1。80米,左腿已齐根断去,右脚前脚掌也已不在了。但双臂虬结,宽肩乍背,手指骨节粗大,透出一身的力气。一双眼睛由于年岁老迈更显得小了,但时或闪现出一丝令人不很舒服的寒光,让原本看上去很热情的寒暄显得颇耐人寻味。现在想来,老人初见我时的这种态度恐怕正是一个混迹江湖的老人对一个不速而至的陌生人的自然态度吧?!也就是在一年前那个冬季的上午,老人给我们讲了一个故事。
“从前有兄弟俩,一个叫大傻,一个叫二傻,哥儿俩都有功夫,德性还差,经常为害乡里,大伙儿都想把这俩祸害除了,可是又怕弄不过他俩。这哥儿俩都是混人,有一天一个聪明人想出个法来,他把这哥俩找来,用话探他俩:‘你们哥俩都挺有本事,可你们哥俩到底谁本事更大点儿呢?’大傻二傻可就掐开了,他说他本事大,他说他本事大,争得一蹋糊涂。后来还是聪明人给他们把事平了:‘你们哥俩也别争了,我看光拿嘴争也争不出个子午卯酉来,不如咱们事儿上见吧。’大傻二傻一听不错,就问他到底咋事儿上见,他说:‘我这儿有五百吊钱,你俩一人一半,给我送到城里谁谁谁那儿去,再返回来给我个信,谁先回来谁本事大,你俩看怎么样?’这哥俩二话没说,拿过钱来就走了。
这趟差事可不好干,那五百吊钱得多大份量啊?得背着它走几十里路,当时大冬天的天冷得喀嚓喀嚓地,路上还得过个岗子,岗子这边有豺狼虎豹,岗子那边有片强盗林子,林子里有打闷棍的,放鸽子的,下蒙汗药的,还有卡条子的,到了城边还得趟过几米深的护城河,最后再翻几米厚的城墙,才能到城里。这哥俩可也真不含糊,一人背着二百五十吊钱一路飞跑,在岗子上左边打了狼,右边赶了虎,又在强盗林子里把那些强人都收拾了,还趟过了护城河,翻过了城墙,到底把东西送到了。
你们想这哥俩还回的来不?那还有个回来?这俩小子不知道轻重,不知道远近,不知道长短,不知道冷暖,不知道深浅,不知道厚薄,最差劲的是不知道险恶,那还不找死嘛,非死不可呀!五百吊钱,是轻重吧?几十里路,是远近、长短吧?大冷天的,是冷暖吧?护城河,是深浅吧?城墙,是厚薄吧?豺狼虎豹、强盗林子,是险恶吧?一个人要是不知道轻重、远近、长短、冷暖、深浅、厚薄、险恶,那搁外边混还不跟找死似的啊?!”
这并不是一个很精致的故事,但却蕴涵着一个很精辟的道理,那就是“一个人不知道轻重、远近、长短、冷暖、深浅、厚薄、险恶,那搁外边混还不跟找死似的”可以说轻重、远近、长短、冷暖、深浅、厚薄、险恶这一组范畴构成了宋子明老人全部人生智慧的核心,他的一生的成败荣辱、是非得失均自觉不自觉地维系于此。而我们将要听到他的故事,也在不同程度上自始至终贯穿着这样一些原则与尺度,因为老人默默无闻的壮丽一生就是对这些原则尺度的最有力的诠释。
当时这个故事给我留下了甚至比“情分与本分”那件事更深的印象,使我对老人有了一个相当直观的认识,后来又听说老人早年闯荡江湖,入过青帮,文革时浪迹天涯,孤身飘泊的若干具体情节,便萌生了将老人的经历告诉世人的念头,并且一年来一直计划着为老人做些录音资料,但均因俗务缠身无暇落实。原以为以老人的身体状况看,有些事可以依循来日方长的原则,谁知一年后再见到老人时,原本神清气朗,筋强骨健的老人竟染上胃癌住进了医院,后文中的谈话就是老人躺在病榻上对自己的一生的回顾,是老人对自己一生荣辱得失的概括与总结。提笔之际我还不时在想,如果这些录音早些时候落实,宋子明老人的性格形象也许会更生动、更丰满吧?
一个如此多姿多彩的人生,我们总是希望它能更加多姿多彩;一位如此生动丰满的老人,我们总是希望他能更加生动丰满。但是对现实来讲,人的希望又有什么意义呢?撇开希望,撇开我们对自己愿望的执迷,面对一位江湖老人的一生,一位或许是青帮“悟”字辈中硕果仅存的江湖老人的一生,特别是面对老人一生受持的法宝一样的有关世间人情的宝贵传统,我们只能象老人临终时嘱咐的那样:“把它们(有关情分本分、轻重、远近、长短、冷暖、深浅、厚薄、险恶等尺度)传下去,传给后人,让他们都学如此。”
“传给后人”恐怕也只有一生没有自己的家,一生无儿无女的江湖老人,才会这样朴素地在弥留之际把自己最宝贵的东西留给后人,而不是仅仅留给亲人吧?!这恐怕也正是一位江湖老人对伟大朴素的宝贵传统的故老为续、心火相传的呵护与尊敬吧?!
你们与我一同聆听的人们啊,请你们帮助我,也帮助我们,把老人承载与传播的这一盏烛光变成千灯万灯,传给那些你认识的、并且也信任你的人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