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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宝剑,我是火花。
我愿生如闪电之耀亮
我愿死如彗星之迅忽。
这是君宇生前自题像片的几句话,死后我替他刊在碑上。
君宇,我无力挽住你迅忽如彗星之生命,我只有把剩下的泪流到你的坟头,直到我不能来看你的时候。”
――评梅
这是八十年前发生在北平的一场倾城之恋。
这是一场经典的花事――高君宇和石评梅。
高君宇,北大才子,五四运动的先锋人物,中共早期活动家,李大钊的学生。早在中共诞生之初,他就是全国仅有的五十三党员之一,中共二大当选为中央委员,四大期间与周恩来认识,一见如故甚至互通恋爱情报,并受周恩来委托带一封信给邓颖超,成了周恩来和邓颖超的红娘。
石评梅是当时被称为女子最高学府的“国立北平女子高等师范”学生,毕业后到男师大附中女生部任教。她是当时名满京华的风流才女。盛名不在谢冰心和庐隐之下。
他们都是山西人,相识于同乡会。
梅窠。
初秋的午后,蓝天洗尽铅华,阳光把斑驳的树影投射到雕花的木格窗棂上。窗纸上有一张印着淡红梅花的诗笺,上面是评梅娟秀的笔迹“梅窠”花色素雅的窗帘后面,立着古拙的梅桩和一盆白菊花,临窗的案头放着荣宝斋的精美诗笺。这是评梅的香闺。
案前,评梅端坐不动。
午后匀净的光影里,她显得沉静而脱俗,深若碧潭的眼睛透出深挚而清冷的光。她美得简洁而婉约。
此刻,她正手执一枚香山的红叶。这是在香山养病的君宇寄来的。殷红的叶片上有君宇刚健的笔迹:“满山秋色关不住,一片红叶寄相思”
评梅泪水盈睫。他们相识两年有余,仅晤谈一次,但信来信往,云飞云落,各自伤情,心却越贴越近。敏感细腻的评梅自然能感觉到两人之间潜滋暗长的情愫,但她没有勇气面对。此前,评梅一直受着情爱的折磨。当时一个名叫吴天放的有妇之夫,隐瞒自己的婚姻状况和评梅恋爱。这场情感梦魇冻结了评梅浪漫快乐的心性,她关闭了爱的心扉,专心探讨妇女解放的问题。
渐渐沉淀的暮色里,评梅轻轻喟叹一声,提笔在红叶背面写道:“枯萎的花蓝不能承受这鲜红的叶儿”她把红叶寄回去了。
高君宇珍藏起这枚红叶。
十九岁那年,他在父亲以死相逼之下接受了包办婚姻。婚后立刻大病。病愈之后离家出走,义无反顾投身五四运动的洪流。在给评梅的信里,他将自己炽烈的情怀坦然披露:“吾人虽通信三年,事极平淡,相晤谈者仅止一面,而乃令我生如是热求,诚非天地间之奇事耶?在我发觉有是要求之初,每做烦想,觉种种烦恼常萦脑际,常自问伊亦如我心否?果伊亦如我心者,我将何以待伊?同时又念:我不将父母的桎梏除下,将宫廷打扫干净,又将何以迎伊?每每焦念,辄自心臆如焚”面对评梅的矜持,犹疑和规避,他痛苦但尊重评梅的选择“你当永远相信,我心灵虽不能自禁为君而焚烧,且将是永远赤炽的焚烧,但我总决不再为君所不愿之要求了;忘了好了,评梅!评梅!”痛切的呼唤沉沉地撞击着评梅的心扉。
高君宇一如既往深深地倾心,默默地等待。
他奔波在自己理想的事业里。他参加领导二七大罢工,面临敌人的搜捕,他巧妙化装,在暴风雨之夜探望生病的评梅:在协助孙中山先生平定帝国主义者暗中支持的商团叛变时,他在汽车里遭袭,子弹由胸侧而过,他将车窗玻璃碎片寄赠评梅留念;他不顾评梅的反对,坚持回到故乡,说服父亲和岳父,解除了包办婚姻的枷锁;他潜奔沪广进行革命活动,购买了一对象牙戒指,将其中一枚寄给评梅,象征二人之间纯洁的感情。他们都郑重把戒指戴着,各自带入墓葬中去。
评梅那颗洁净的心是用人格和自尊托起来的,她求索的是一颗和她一样的心。她认定君宇是为理想而战的“真的猛士”他的内心那么独立丰饶,那么本真坦荡,那样情高义重,侠胆柔肠。她不再犹豫和退缩,把自己的玲珑心交付给君宇,哪怕高君宇重病缠身,又屡遭反动军阀通缉。
心中的藩篱拆除了,爱情就如同雨急风紧,烈日狂风。他们一拥而入爱情的盛夏。
陶然亭,本是荒废的慈悲庵所在。然而,废园古刹却有幸见证一场唯美爱情的点点滴滴,琐琐碎碎:小径的一个黄昏;水畔的一个午后;一刻凝眸的心悸;一握牵手的甜蜜。他们并肩共赏斜阳,同看写在雪地上的彼此的小名
真爱是一场灵魂里的感动,没有借口,不可防范,更无法自欺。
冬日,评梅扶着大病初愈的君宇又一次来到陶然亭。阳光给大地盖上了一层薄金,透明的空气里,高大的乔木披雪悄然而立。望着这清新世界,君宇郑重嘱咐评梅“珠,(评梅的小名)北平的地方全被军阀践踏得肮脏不堪,只剩下陶然亭这荒僻的地方还算干净,死后愿葬于此”
一语成谶!
仅仅两个月后高君宇肺结核晚期并发急性盲肠炎,在北京协和医院猝然去世。他是在早春的深夜里悄然离去的,陪伴他的只有那枚香山红叶和黎明前的寒意住院之初他不愿评梅担惊受怕,不让她陪同,并约定三日内不必来医院。谁料竟成永诀。
评梅永远来迟了。来不及再一次感受掌心的温热,就成为没有渡船的幽冥两岸边人。
震惊哀痛的评梅几度昏厥。“君宇,君宇为什么那时候你柔情似水,我却心硬似铁为什么你不血染沙场马革裹尸?为什么你不殉你的事业,偏偏是病死”一声声泣血的呼唤,再也唤不回英魂。
“碧海青天无限路,更知何日重逢君”――评梅的挽联
“红花枯萎,宝剑葬埋,你的宇宙被马蹄儿踏碎。
只剩了这颗血泪淹浸的心,交付给谁?
只剩了这腔怨恨交织的琴,交付给谁?
听清脆的鸡声,唱到天明
雁群在云天里哀鸣。
这时候,君宇,君宇,你听谁在唤你;
这时候,凄凄惨惨,你听谁在哭你。”
——评梅的挽词
人们没有在追悼会现场看到评梅。哀绝的她被朋友们隔绝在这死别的场景之外。
正如评梅在君宇的墓碑上所立下的誓言那样,她做到了。“我只有把剩下的泪流到你的坟头,直到我不能来看你的时候。”
陶然亭那么荒凉静僻,君宇那样清冷孤寂。
高君宇去世的三年间,无论春夏秋冬,风雨霜雪,每个周末,每个清明,陶然亭的晨岚晚风里总能看见评梅单薄的身影。她亲手种植在墓畔的松柏十余棵,在她的泪水浇灌下成长起来;她在那儿摄下拥着墓碑的照片;她在那儿留恋不去,写下无数情意深长的诗篇:痛哭英雄雁儿啊,永不衔一片红叶再飞来扫墓
然而评梅没有让自己淹没在泪海里。在时代的血雨腥风里,她没有退居独守自己的精神园地,她有着几分文化战士的品格。君宇离世后,刘和珍,杨德群倒在反动军阀的枪口之下;君宇敬爱的老师李大钊被残酷绞杀;帝国主义者制造了济南事件评梅不愧是君宇的红颜知己,她以自己的方式投入君宇所执著的事业。痛哭和珍墓畔哀歌断头台畔母亲,我告诉你她早期的沉思雅致,风流蕴藉的文风有所消退,开始涌发奔腾呼啸,雄浑的音响。
然而,评梅泪尽了。她死了。距离君宇离世仅仅三年。
她在上课时突然晕倒。急性脑炎。她选择了和君宇同一家医院,同一个病房,同一个时刻——凌晨两点离世。她只有二十七岁。
“生前未能相依共处,死后愿得并葬荒丘”这是评梅多次对友人提到的心愿。庐隐等友人把她葬在陶然亭君宇的墓旁。用的是同样的墓碑,上刻篆书“春风青冢”随葬的有那枚风干的红叶,还有象牙戒指。
一朵花的纯粹在于专心结果;
一粒种的纯粹在于全力发芽;
一个人的纯粹在于坚守灵魂
评梅无疑是纯粹的。不仅是她,后来的庐隐,萧红,张爱玲,阮玲玉都是纯粹的,她们仿佛天生为了爱而降生。美和才华使她们如此的寂寞和美丽。她们如此清晰,爱就是爱,痛就是痛。她们动心了,就是一生一世的付出,覆水难收。绝对的专注投入绝对的忠诚无怨;绝对的美丽慷慨。她们是具有古典情致的东方女性,任那似水流年,把青春,诗,和无望的爱都关在连一朵花都没有的心房。她们爱得孤注一掷,情愿为爱燃烧,留下玉质的灰烬
评梅匆匆合上冷艳传奇的一生,带着美奂美仑的文采,卓尔清幽的天性,追赶自己的一世情缘而去。她选择生命的骤然断裂来殉爱情。
从此,陶然亭畔,春风青冢上,翩飞着一对最美的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