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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入春以来一个乍暖还寒的日子。夏玉婵在镇上离家甚远的朝阳楼红玉酒家主动约见乡长陆锋。她之所以选择这么一个地方,一则出于一种不可名状的防范心理;一则为了应酬起来更便捷、更大方些。红玉酒家的女老板夏利和夏玉婵是一块长大的,本来就很要好。这些年,夏玉婵命运多舛,屡遭不测,深得夏利同情。这次夏玉婵将来意简单一说,她就当即应允鼎力相助。
那天下午,红日尚有两竿之高,小镇就渐渐冷清下来:集市早早散了,鞋庄布店全打烊了,几家国营的、集体的规模较大的百货商场也关门歇业了。整个街面春寒料峭。除了一些不知天光日夜围着棋摊、桌球台盘厮混瞎转,为一着棋或一杆球大呼小叫、争强斗胜的社会闲人和另一些迫于生计不得不出门而行色匆匆的“社会忙人”外,大白天在灿烂晴空下如穿梭一般往来的各色人等,或聚或散,全变魔法似的销声匿迹了。此时,银杉乡的乡长陆锋却骑着他那辆醒目的被大众普遍认为是身份和地位象征的红色“南雅”车,依约来到了当时被称为“小镇第一楼”的朝阳楼红玉酒家门口。
陆锋已到了发福的年龄。他本来壮硕的躯体陡增一身赘肉,给人一种臃肿不堪的感觉。那走路的姿态更令人忍俊不禁,活象一头笨拙的大狗熊。不过以他目前的身板,倒也与他胯下装饰豪华的“南雅”相匹配,再加上他车技娴熟,粗看上去还显得有几分威武与洒脱。而这一点,也正是他自鸣得意的地方。
从银杉乡政府到朝阳楼有八里来路,路上坑坑洼洼,不太好走。陆锋也并不急于去见夏玉婵。他认为煮熟的鸭子飞不了,同时也明白性急喝不了热粥。一路上,他只管不紧不慢地驾着那辆引人注目的座骑,匀速前进。肥大的脑子里却飞快盘算着如何彻底征服即将晤面的女人。说也奇怪,陆锋活到现今这个份上,玩过的女人也不在少数,但他总觉得没有哪一个能比得上他初恋情人夏玉婵的美艳与品位。夏玉婵令他神昏颠倒。只要忆起当年他与她颠鸾倒凤的一幕,他就会产生一种强烈的冲动和占有欲。他希图与夏玉婵重温鸳梦。可他到银杉乡快两年了,却没能够把他的初恋情人重新征服。她是那样冷傲,任凭他耍尽手腕,或恩威兼施,或死缠烂打都无济于事。记不清是哪位名人说过,越是得不到的东西就越能激起人们的占有欲望。陆锋誓不罢休就这样放弃了夏玉婵。为了逼迫夏玉婵就范,他终于使出了他的“杀手锏”——夏玉婵母女相依为命,他要让夏玉婵为了女儿的前途而不得不以自己的贞操作代价。所以当夏玉婵主动提出朝阳楼之约时,他自以为得计,欣然前往,一副踌躇满志的模样。
“哟!陆乡长来了。稀客,稀客!”女老板从总服务台内转出来,迎上前去,又是敬烟又是递茶,好不热情地大声嚷嚷。其实陆锋是这里的常客,夏利这么嚷嚷,无非是给楼上雅座的夏玉婵预先报个信。接着,她吩咐两个恭候一旁的服务小姐“阿红,你带陆乡长上楼,顺便叫覃洁到我这儿来。阿玉,你去伙房通知贺师傅准备一个牛杂火锅,然后再炒一个肚片和麻辣仔鸡。”完了,冲迈步上楼的陆乡长谲秘一笑,转身走进了总服务台。
陆锋的到来,使得楼上雅座内的女人有些局促不安。连她自己也不明白,刚才都心静如水,为什么此时竟会如此强烈地泛起道道波澜?突地,夏玉婵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禁不住全身一阵战栗。她后悔不该让女儿回避,甚至后悔不该与那个上楼来的男人相约,进行这样一次不同寻常的谈判。可是为了女儿的前途和命运,她不做这最后的孤注一掷的努力,又能怎么样呢?况且他已依约而来,到了门外。难道她还要思谋临阵逃脱不成?“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夏玉婵为自己蓦地想到这样一句成语感觉有些好笑。她闭上眼睛,作了两次深呼吸,努力使自己镇静下来。她决心勇敢地面对门外那个粗壮的男人,与他斗智斗勇,展开一场针锋相对的唇枪舌战。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陆锋推门而入,径直走向端坐在餐桌一侧的夏玉婵,一支手老早伸了出去。弹性极好的钢化玻璃门在他身后重重地合上了。
“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请坐。”女人欠身端茶,巧妙而又不失礼数的避开了陆锋宽大的肉掌。陆锋识趣,接住女人递到手边的热茶,呷了一口,重又放回桌上。他隔一座椅在女人对面坐下,摆出一副乡长大人的架势。陆锋并不急于讨女人的便宜。他心知肚明,此番约会夏玉婵有求于他。否则,纵使他屈尊求见也难保不被拒之门外。他不动声色地眯缝起双眼,在长有几根花花肠子的大肚中开始算计,如何猎取和享用这送到了自己面前的人间尤物。
“陆乡长,有件小事不知您看在我夏玉婵这张老脸上,可否再通融一下?”女人轻启朱唇。尽管岁月催人老,她的一对明眸依然顾盼生辉。仅此一句,已令陆锋正中下怀。他有些魂不守舍地说:“什么事?凭玉婵你跟我陆某的关系,只管说出来,一切好商量!”
“当真?”夏玉婵盯了陆锋一眼说“我女儿覃洁在泉塘完小当幼师,您是知道的。为什么今年乡里整改幼师要把她下掉?我女儿哪一点不如人家?”她说话的神情有点激动。
“整改幼师的事具体由乡联校负责。我想他们下掉谁,总得讲个原则吧!你说,这种原则性的事,我这个当乡长的怎好去插手呢?”
“原则?你甭跟我提什么原则!幼师经费由乡政府统筹,幼师的聘任也由你们政府领导最后拍板。谁都知道我女儿的事成不成,全凭你陆大人一句话!”夏玉婵说到这里,又拿双眼盯住陆锋那张冬瓜脸,看他作何反响。在约见陆锋之前,夏玉婵去了一趟乡联校。从老领导陆世安口中她证实了自己的推断:覃洁是陆锋坚持解聘的。
“事情不像你所想象的那样简单。现在是什么时候?‘社教’工作队刚走,我又违犯原则以权谋私?不错,我是乡长,手中有那么一点不大不小的权力。可我说一句话就那么顶用?要知道凡是涉及到全局的大事,一般都得经过党委政府集体研究,不是某个人说了就能上算。现在的事难办咧!”陆锋见夏玉婵瞅他,越发心猿意马。他为了取悦夏玉婵,不再摆那种盛气凌人的乡长架势,一张冬瓜脸也恰到好处地显露着一种左右为难的神色。
“陆乡长,我也晓得现在的事情难办。但难办并不等于不能办。覃洁的事多说也无益。就算我求您,您看着办吧。”稍微停顿了一下,她又说“今天您既然看得起我,给我面子,那就答应我在这里吃顿便饭。我这就去叫小洁来一道陪你。”说着,夏玉婵站起身来,准备离座而去。
“慢!”陆锋几乎同时站起,情急之下一把薅住夏玉婵的一支胳膊。他眨巴着一双鱼泡眼,显得有些语无伦次地说“你好美!玉婵。真的,你还是那样美丽。我,我怎么也忘不了,我永远也忘不了。真的!那个晚上,我们我知道那是你的第一次。二十多年了,那一切还历历在目,仿佛就发生在昨天。玉婵,这些年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啊!你答应我吧。小洁的事只要你答应,我立马去办,保证不要你再走二路。我想死你了,我说那事马上就办!”说着,他不容分说就把夏玉婵揽到了怀里,一张肉嘴直往她脸颊凑去。
“放开我!快!不然我就叫了。别忘了你的身份!”夏玉婵压低嗓门呵喝着,用力挣脱陆锋的怀抱。
“好,好,我的美人,算我求你了!”陆锋说着“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他抓住夏玉婵的一双纤手不放,满脸乞怜。夏玉婵见状,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她让他把一双小手紧贴在他肥厚的肉掌上摩挲。她神情端庄,口吻极其严肃而又不失委婉地对跪在脚下的一乡之长说道:“快起来吧,我的乡长大人!这个脸我丢得起,你可丢不起。我们都不是十几二十岁的年轻人了,别让人看了传出去笑话咱们。你是清白人,何必为我一个人老珠黄的半老妈子掉价呢?再说,这种事也要看人家愿不愿意。人家不愿意,你跪着哄着又起什么作用呢!”
“你不愿意?我跪着求你都不愿意?那今天的事我们也一撇两清算了!”陆锋松开夏玉婵的两只手,从地上爬了起来。他复坐到原来的位置,又摆出了那副乡长大人的架势。
“你!你为什么要强逼我?”夏玉婵抑制不了内心的愤激,全身哆嗦着,耸着肩膀无声地哭泣起来。她的泪扑簌扑簌地往下掉,就差点儿打动和溶化了一乡之长那颗铁石般坚硬冰冷的心。面对凄然泪下的夏玉婵,陆锋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他觉得她也实在可怜:三年前她男人放着好端端的财政所长不当跟别的女人私奔了;读大学的儿子又出了车祸。但是善念转瞬即逝。当陆锋想到这个流泪的女人的丈夫时,他的心肠又恢复了原状。他不再有恻隐之心。他决心彻底击垮眼前这个女人,逼她最后就范。他居心叵测,选择最为刻薄的字眼,专攻夏玉婵的痛处:
“我强逼你?笑话!二十三年前的那个晚上也是我强逼你?常言道:一夜夫妻百日恩。我与你虽无夫妻之名,却有夫妻之实。后来我在部队提了干,没娶你,你就由爱生恨,恨我寡情薄义将你抛弃,欺骗了你的感情。你怎么不想想,你和覃逸夫那王八蛋都生活了二十年,他不照样带着别的女人跑了。你这是何苦?还死守着。你别痴心妄想他还会回心转意!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你男人之所以和那女的私奔,就因为他知道了你我之间过去的那码事。你别以为他只是逞一时之气找别的女人消遣。女人的不忠是男人最忌讳和最不能容忍的事。他宁可砍下自己的头颅给别人当坐垫,也不愿自己的女人有半点越轨行为。现在覃逸夫对你,说得上恨之入骨,他要先报复你,让你气够了,哭够了,然后再抛弃你,跟你离婚!你等着吧。
还有,他也报复了我。二十三年前我占有过他的女人;二十年后他连本带利拐走了我的情人。你知道跟你丈夫私奔的那女子是谁?她是我的心肝宝贝。为了她我才从城关镇调到银杉这个鬼地方来。在这场女人争夺战中,他赢了,我是输家。这两年我受了你多少白眼,遭了你多少拒绝,你心里总有个数吧!我把你当圣女一般看待,你就自以为高不可攀?你既然要做贞节烈妇,为何先从了我又那么急着嫁给姓覃的呢?尝到味了,耐不住寂寞?你呀!早就没守住妇道,难道还要立什么贞节牌坊?我看你算了吧,还是自己想开点好。再说你儿子没了,就剩下一个女儿。就算替女儿着想,为了你的宝贝女儿”
“别说了!”夏玉婵双手捂耳,使劲摇头,近乎歇斯底里地喊道“你给我滚!”那哀戚的模样十分吓人。
“好,好,我这就走!”陆锋觉察到对座的夏玉婵快要发疯了,赶紧夺门而逃。可没等他逃出门去,就听到身后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回头一看,只见夏玉婵双手抱头,连人带椅翻倒在光滑冰凉的地板上。这下陆锋可吓懵了。他瓷在那里足有半分多钟没转过神来。“哦、哦哦”夏玉婵发出的痛苦呻吟令他猛然清醒:救人要紧!他连忙跑向楼梯口叫楼下的夏利和覃洁上来,帮她们一道把不省人事的夏玉婵抬下楼。末了,似是良心发现,他又煞有介事地叮嘱了覃洁两句,说有什么事可以去乡政府找他,方才骑车离去。
半个小时后,夏玉婵被送进了医院,人依然昏迷不醒。覃洁只是哭。幸亏夏利在场,她给夏玉婵办理了住院手续,临走时又叫阿红留下来陪着覃洁。到了半夜,夏玉婵终于眨动了几下眼皮,医生说她度过了危险期,只是不能再让她受到任何刺激。覃洁听了,忙止住泪水。阿红见病人情况有所好转,就拉过覃洁耳语几句走了。急救室里只剩下女儿静静地守护着继续打着点滴的可怜的母亲。
覃洁长相酷似母亲,也是典型的美人坯子。她还未到完全发育成熟的时候,略嫌单薄的躯体被朴素的衣衫遮罩着,犹似一块未经任何修饰的浑金璞玉。然而家庭的变故,再加上自身简单社会经历中所遭遇的这种挫折,使她逐步获得了一些人生经验和对家庭与社会的基本看法。她凭借一个尚未成年少女的某种不可思议的直觉、判断和思考,形成了诸如此类对家庭、社会和人生的根深蒂固的认识:她认为,一旦撇开责任,家庭便成了男人和女人徒具形式的组合,变得可有可无;她认为,自然的人是一个生命的个体,而社会的人是一种社会关系的总和,在崇拜金钱的社会,人和人之间除却利用和被利用,就只剩下一种纯粹的金钱关系;她认为,人生在世,说穿了,都是为了如何过得舒坦一点,那些为了博取功名利禄而孜孜奋斗者如此,那些为维持起码生计而苦苦支撑者也如此。人生几何?对酒当歌。自古英雄不问出身,富贵不盘来路。只要能过得舒坦洒脱,你巧取豪夺也罢,你贪赃枉法也罢,你卖官鬻爵也罢,你男盗女娼也罢面对这一切,人们均已见惯不怪,习以为常,甚至在某些场合某个时候还趋之若骛,根本就没有人来平白无故地在乎你,与你难为。正基于这种种固执而傲慢的偏见,从此这个天生丽质,拥有女性最为之骄傲资本的女人,勇敢而坚定地选择了一条她自认为铺满了鲜花和美酒,而实际上荆棘遍布、险象环伏的人生不归路。
翌日上午,夏玉婵终于苏醒过来。当她发现自己是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时,不禁有些愕然。她想自己肯定是病了,不然怎么头痛得如此厉害?人也躺到了这充满消毒水气味的白茫茫一片的世界里?可她怎么也想不起眼前这个似曾相识的俊秀的女孩是谁,在哪见过。她好奇地打量着覃洁,讷讷地问道:“你是谁?”覃洁听了又禁不住潸然泪下。“我是您女儿小洁呀!”她望着母亲惊魂甫定的眼睛,心中说不出是啥滋味。“女儿?”夏玉婵喃喃地念着“我女儿?我还有个女儿?”覃洁想再安慰母亲几句,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一夜之间,她仿佛又成熟了许多。她扬起美丽而年轻的头颅,面对精神异常的母亲,在心里默念着:“妈妈,您已为女儿操碎了心,以后的路,就让女儿自己去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