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怪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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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老刘头面朝黄土背朝天正在地里挥汗如雨的时候,他的孙子小军突然倒在了学校的操场上,唬得老师们腿脚发麻,七手八脚将他送到了医院。医生们三查两查,查来查去就查出了毛病。乖乖不得了了,小伙子那辈子的造化,竟是一例罕见的败血症。

    消息传到村上,就如同晴天一霹雳,小军妈妈一屁股瘫在了地上,倒是小军爸爸二话没说,借了把自行车就到医院去了。老刘头这才从体力劳动中瞬间解放出来,听老伴云里雾里介绍情况,庄稼人得了病本无可厚非,但让老刘头弄不明白的是,败血症究竟是个什么东东?当他细平八稳听完了老伴的介绍,才慢慢从一团乱麻中理出一条线索来:孙子得了病,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治治不就得了么,咱现在怕什么?十元钱一个公费医疗,花多少钱自家先垫着,公家报销哩,人谁没有个七病八灾的,国家那钱,不花白不花

    “死老头子,娃娃得的是白血病,医生说治不好哩”

    “啥呀,白血病?治不好,你个死东西,咋不早说呢?”仿佛当头一个闷棒,老刘头本能地跳起来,却一屁股蹲在自家地头的柿树下,眼睛直直的,好长时间说不出一句话,什么?孙子得了败血症,这个鬼东西,不感冒不拉稀,偏捡什么稀奇主贵的病儿害。“白血病”这种病真的好陌生,可又真的好熟悉,它到底是个啥东西呢?可怜的老人开始搜肠刮肚,四处寻找答案,四周不知什么时候落了一地柿树的白木屑,白血病不也是把人的血液都变成白的么?人的血本是红的,变成白的就是说无药可治了,无药可治就意味着好端端的人儿不久就要离开人世“天呐?!”老刘头恍然大悟,这东西电视上不是常介绍么,脸刷地纸一般白:“天呐,我的军娃呀”老刘头眼泪哗哗的,下意识朝对面山坡看了看,那是他家的坟地,孤零零的几个坟头无不向路人表明,他家几世都是单传的主,人丁儿早就不旺了,更何况如今儿媳妇早就被计划了,娃娃这一病自然就凶多吉少。唉,被阉的母鸡不会再下蛋了,老刘家要断后了!

    天老爷,一辈子没害过良心,可为什么偏偏是好人没有好报。老天呀,看在老汉我屎一把尿一把把儿女拉扯大,风里来雨里去从没有偷懒的份上,看在我吃斋念佛铺路架桥的面子上,你就让俺小军的病好了吧,要不你就捡娃多的人家害真要是小军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日后去到阴曹地府,见了先人,我说咱家带把的我早就给您送来了,这像什么话!祖宗啊祖宗,你们的阴德可要保佑我,让小军趟过这个坎,给我们祖孙三人指条活路吧!

    活路,对,路是活的,大灾小病无疑也是活的,可这树屑一样白的病是从哪里来的?这霜一样白的树屑又是从哪里来的?树屑肯定是树上掉下来的,它是不是也得了白血病才一块一块丛树上脱落的,似乎是,也似乎不是,你看,那上面还有刀口的痕迹呢!妈呀,不得了了,有人要象放倒我孙子一样放倒我的树!老刘头忽地站起来,围着树干打转转,这可是一年能换回一千多快的宝贝疙瘩呀,容不得丝毫的马虎,可绕了半天就是没见刀砍锯拉,于是心里就更加生疑。再仔细些,老刘头隐约感到头顶上白乎乎的茬口,正惦起脚看个明白,就被气急败坏的老伴一脚踢到了堰下。实可怜他老人家一把贱骨头,硬是把地面砸了个碾盘大个坑,刚要明白怎么一回事,就听到了老伴嘟嘟噜噜的叫骂声:

    “你个老不死的,活鬼孙!孙娃娃得了重病,你还跟没事人一样,围着个烂树精转了个不停”

    老刘头刚要做解释,就看见老伴手里攥几个石头,妈呀,母夜叉发疯了,便捂着头猫着腰,风也似的逃,石头蛋儿就头前身后一个劲儿砸。输理的人儿还谈什么志气,撵着不走打着倒退,老刘头就像一头干瘦的野牛,被老伴石头扎成的鞭子骂骂咧咧地撵着,紧赶慢跑,踉踉跄跄地下了山,钻进了自家破败的院子,便看见媳妇蹲在门口,瞧见他进来,忙站起来救星一般迎上去:“爹——”

    “你别叫,你别叫”老刘头一看媳妇那架势,就晓得了事态的严重性,嘴便不是自己的了,瞎掰,不给你叫爹给谁叫爹,跟别人叫爹你依不依。好在媳妇也不是那糊涂人,就是个糊涂人此刻也不会计较。儿媳妇正撵着公公走,忽然感觉身子被扛了下,胳膊好像被人拽着似的,一个劲儿下坠呢,!低头一看,老刘头正抖抖索索蹲在了地上,都快成一团泥了,唬得媳妇四肢发软,冲着进门的婆婆尖声喊:

    “妈呀,快来呀,爹爹不行了”

    “老头子,这时候你可不能丢下俺孤儿寡母走了哇”老婆子跑上前一摸,妈呀,冰凉凉软乎乎的,不由蹲在了地上号号大哭:“老头子咧,我的死老头子咧,你”这一哭,当媳妇的也没了主见,想想自己的家底,想想儿子小军的病情,就跟天塌了似的。索性两台戏合作一处演,媳妇扔下了老公公,抱着了婆婆,本想劝两声,却不由自主也哭起来:“爹呀,我苦命的小军呀”气得婆婆不住点地推她,这一推就推出了许多伤心事,当媳妇的索性拍着腿敲着低,扯开了嗓子:“爹呀,妈呀,我苦命的小军呀呀”哭来了风唤来了雨,雨点子也湿了地皮,打醒了昏迷的人,老刘头站起来没好气地吼道:“都给我起来,人还没死绝呢!”

    婆媳俩人这才你瞧瞧我,我看看你,相继站起来,三个人不约而同地在屋檐下各找了个位置蹲下。老刘头拿出自己的宝贝疙瘩,摁了袋烟,掏出火柴,嗖嗖两下,起了火,手却抖抖索索的,眼见快要点着了,又让自己呼出的气哈灭了,如此三番,便有要摔的念头。倒是媳妇看在眼里,忙掏出自己的打火机来,双手握着送过去,老刘头不情愿地凑过来,叭嗒叭嗒地抽着,好久才憋了一句话:“小军的病咋样?”

    “柱子刚打来电话,说要转院”

    “这么说,小军”

    “嗯”

    老刘头又装了一袋烟,叭嗒叭嗒地抽着:“媳妇,不是我说柱子你们俩,当初我说叫石头吧,你们偏要赶时髦”

    “老头子,不是我说你,盆打了说盆,罐打了说罐,谁也没长了个前后眼,事都出来了,你还东一棒锤西一榔头怨天怨地,你到是拿个主意呀”

    老刘头白了老婆子一眼,又没事人一样装了袋烟,叭嗒叭嗒地抽着,眼睛却不时扫过自家的房屋,打量着自家那头能干的小毛驴,估摸着那些正值当年现在砍了可惜的树木,心里无声叹了口气,揉了揉自己酸涩的眼睛。

    “你倒是说呀,老头子”

    “柱子说得花多少钱”

    “柱子说,医生们都说这种病,要想治好,得个五十多万”

    “啊!五五十多多万”老婆子从未听说过这个天文数字,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唉,可惜,我这把老骨头不值钱了!”

    “可是爹,总得想办法吧,小军可是”媳妇生怕公公当个甩手掌柜

    “办法,办法,哪里有呀,你们总不能让我屙钱吧”

    “老头子,我不管,反正得把小军救过来,就是剜窟窿打洞,就是抢银行也得把小军救过来”

    “行行,我去抢——”老刘头随手从柴垛上抽把镰刀,起身就要走。

    “嘿,你英雄了,谅你有那个熊心也没那个熊胆,给你个棒锤你当真了”

    “那我就抢一回给你看看”老刘头刘老汉手中一挥,镰刀舞起来,本想做个小动作把纠缠孙子的病魔砍个半死,谁知那镰刀半空里竟分了家,锋利的刀片飞溅出去,反撞倒墙上弹过来,照着刘老汉的胳膊狠命咬一口,你听他“哎呀”一声

    二

    掌灯时分,老刘头刘老汉的三个女儿与女婿都回来了。大伙儿草草吃了饭,都一声不吭地围在里屋的炕前。女婿一个个要过去看伤情,都被刘老汉挡了,自个儿点了袋旱烟,叭嗒叭嗒的,抽得屋子里乌烟瘴气的

    “小军的事,都知道了”

    “知道了,嫂子说的”

    “知道了就好,小军这病得治,今天学校领导来了,谈起了小军的保险,能兑一万多哩,老师学生也捐了四五千”

    “嗯”

    “我想,人家都为咱的事操心,咱也得努努力”

    “那是,咱的事情”

    “听柱子说,前前后后得四五十万,您爹我一辈子也没挣那么多钱,好在有合作医疗,政府拿了大头,今年交十元钱买的合作医疗,算是派上大用场了”

    “合作医疗就是好,俺村的张妈,去年吃了百十元的药,硬是一分也没掏,逢人便夸呢”

    “我不是早给你们说,没打旧社会过过,就不知道新社会的好”

    “爸,您又来了,大家不都看着哩!这点难处挺一挺不就过去了,钱是鬼孙,花了再拼”

    “你说的也是,可还有十四五万的窟窿呢”

    “大家都想法子吧,让尿憋死的不是活人”

    “你嫂子手头有两万的盖房子钱,你妈那里有五千多元,加上我这里的驴呀猪呀树呀,斟捣斟捣也能凑个万把块,我跟村里管信贷地说了,再贷它两万元,目前只能凑五万了,还差十来万呢”

    “爹,有大伙呢”

    “您爹也不是个糊涂人,照小军他妈当初说得四五十万,我想算了,就认了吧,这就是娃娃的命,谁让你害恁希罕主贵的病,谁叫咱的命不值钱呢!可公家的合作医疗给凑了大急,咱只花十来万,就能换回娃的一条命,就是砸锅卖铁当牛做马也值!十来万一条命呀!喊你们来不为别的,全当爹求你们了”

    “爹,您别这样,都是自家的事!我当大女婿的表个态,家里头现凑手有两万,原本要搬媳妇的,就往后头拖拖吧”

    “爹,我也表个态,我刚刚买了拖拉机,手头还有四千元活钱,我想把机器处理了”

    “那不行,机器是你的本钱,不能连窝端了”

    “那也行,我再借五千,先给您对上一万,以后再挣”

    “难为你们了”

    “爹,您知道我公公刚刚得了癌症,家里窟窿着哩!来的时候我和您三女婿商量着哩,碰巧玉米丰收了,明天处理了多多少少都送来,嫂子你可别嫌弃”

    “三,你的就算了,大伙儿”

    “爹,那不行!您嫌弃我了,多多少少是我的心意,是吧,嫂子?当初俺公公的病的时候,我大哥二话没说,一把就给了二千;再说,这是为了小军”

    “不争气的小军啊”老刘头刘老汉呜呜地哭了,他还能说什么呢!过了好久,才挥挥手:“你们回吧,小军他妈,明天你也回娘家一趟,能借多少是多少。老大老二,明天你们抽出空到城里去,陪陪你柱子哥。老三,明儿找个大车,你大哥家的和我这儿也有要买的东西

    屋子里静悄悄的,老刘头吧嗒吧嗒地抽着,不住声地叹气,时不时对愁眉苦脸哑巴似的老伴说:“娃他妈,这回可把孩子们坑苦了”老伴也不理他,只是一个劲儿落泪,老刘头也不去计较,叭嗒叭嗒地抽着,日子呀,从来都是这么苦苦甜甜酸酸涩涩紧紧巴巴的,可紧着紧着就把人逼到了死胡同,还差四五万呢,该怎么办?

    “柱子他妈,你的香呢?”

    老伴怔了下,老头子从来都是反对烧香的,今天这是咋了?

    “怔什么呀!把香拿过来,咱敬一柱,明天把房子卖了吧”

    “房子可是咱的命疙瘩”

    “你就烧上一柱吧”

    “这一会你风急火燎找他们,不是把鸡子白白往黄鼠狼嘴里送”

    “顾一时说一时吧,管那么多干么?”

    老伴没再说什么,就把藏得严严实实的香表拿出来,洗了手,点上,老刘头虔诚地跪下,双手合十,嘴里喃喃有词。

    “哈哈,连不拜天不拜地的都跪下了,看来我也要许上一愿”

    “啊,村长”

    “嗯,有意思”老村长推开脸红脖子粗的老刘头,跪了下去,嘴里喃喃有词,过了好久,才站起来。

    “您坐,想不到您当党员的也信这个”

    “哈哈,老刘头呀老刘头,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入乡随俗罢了。我听说小军的病情不轻”

    “是的,村长,都快把我逼到墙角了”

    “老六,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有事打个招呼,大家扛一扛不就过来了”

    “嗯,老村长,大家都困难,总不能”

    “这你就见外了,谁家没有个三长两短?党支部听说您家的事情,连忙开了个会。你知道,咱村的党员少,就那么七八个,大伙儿给您凑了四千多元。现交到我手上的有两千多,紧赶慢赶送来了。剩下的明天一准给送来,我过来主要是看看,还有什么样的困难要帮”

    “哎呀,劳您驾了”

    “村长!你看,大伙儿都不富”

    “没什么,乡里乡亲的,都是点小意思!谁家没个大病小灾的?自己能扛过去的,村里也就没有过多地考虑,你这特殊,大家拾柴火焰高么”

    “村长,以后我多多支持您的工作”

    “老刘,你客气了,记着,烧香是没有用的,你要靠自己、靠党、靠政府。。哦,支部会决定要把你的情况往上面汇报,给柱子讲,安心给小军治病,治不好就别回来”

    “嗯,村长”

    “好了,老刘,振作点,柱子在外面,家里全靠你了”

    “嗯”

    “我还有事,你们俩唠叨吧,记着,到什么时候别乱了阵脚”老两口七手八脚送走了村长,回到屋抓着花花绿绿的票子看了又看,这真是雪中送炭呀!

    “我早说,你也向党靠拢呀”

    “你不是说,一个月花那几块钱不划算么?”

    “是我错了,你早应该批评”

    “那好”老刘头走到堂桌前,三下五去二把东西收拾个干干净净。

    “你疯了,那可是为了小军”老伴喊道。

    “你再虔诚,也不会有一分钱送过来”

    “那也得解个心焦吧”

    “解心焦你到外面哼小曲去”

    “你这个老不死的,还挺有理哩,要不是你,我还想不起烧香哩”

    “你烧吧,反正我什么也不信了”

    “你”

    “我信人”

    三  

    夜深人静的时候,老两口想起了一个事,双方眼色一对,便心领神会。于是便不约而同把条几上的东西都清净,端盆水擦了又擦,拭了又拭。然后双双从箱底请出一张画来,用四个钉子定在了墙上,明眼人一看,是一张文革时期流行的、周总理毛主席朱总司令的合影像。两个老年人三跪九叩,然后抬出一张桌子来,老婆子在上面撒了点面,老头子找出一张箩来,插上一根筷子。两个人虔诚跪在桌子边,双手捧着,老婆子说:“毛主席呀,周总理,咱娃娃小军得了病,托您老的福能治否,能治了您就写个一,不能治您就写了个二”说吧,两个人闭上了眼睛,箩就在手中吱吱地动,不大一会儿,薄薄的面板上就歪歪曲曲出现一个一字。老两口睁开了眼睛,一呀一呀,要命的一呀,眼睛里骨碌碌地滚下浑浊的泪水。老头子说:“周总理呀,对不着您老人家了,你是管文的,可我问的却是武的。毛主席呀朱老总,咱娃娃小军害了病,不知道是那个淘气鬼狐狸精缠着了,您能帮俺把鬼驱走了写个一,不能帮俺把鬼撵走就写个二”说吧老两口又闭上了眼睛,箩又在手中吱吱扭扭动,不大一会儿,又是一个歪歪曲曲的一字,两个人一看,虔诚地放下箩,咚咚咚磕起了响头

    俗话说:“可再一再二,不可再三再四。”老两口歪在了床上,不无喜悦地回味着刚才的情景,心里豁亮了许多。当然也忘不了盘算着到什么地方能再借些钱,可算来算去总差四那么四五万。于是,四五万便成了道不可逾越的关,老头子老婆子想来想去,也只差高利贷没有考虑,于是高利贷自然就由编外转为了编内,哪怕是九当十的利息,也得先把娃娃的病治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再重再高的本息,祖孙三代人抠抠省省总是能还完的。

    “你娘家的三侄娃不是放高利贷的么?”

    “你不说我倒给忘了,老三会会见我的时候,都说姑姑你有事的时候找我,这不是事来了,找他总是行的,只不过那高利贷,借起还不起的”

    “一步步来呗,你看叫柱子急的,咱俩借他四五千,破上老命还”

    “行,现在晚了”

    “晚了也得去,夜长梦多哩!”

    老两口二话不说,披起衣裳摸黑就去了东庄。刚到庄口,就听到庄南头叽叽喳喳过来了一群人,纷纷谈论着今晚的牌局,很多人都在说:“老三,你今晚放的九当十把握着哩,那家伙可不是善茬,大方着哩”

    “傻子才会拿钱打水漂呢”

    “那是,那是,听说你有个老表得了白血病”

    “有这么一回事儿”

    “跟你张嘴了么”

    “没有,就是张嘴了,我也不能给他,谁知道他还到牛年马月呢!他那病我这钱还不够滋牙缝呢,现在的形势多好,多放点多捞点呢”

    人都鬼影搬走过去了,老两口钉在了地上都成了树桩。好久都没有动弹。老伴说:“老头子,你在干嘛呢?”

    “我在看星星跳舞呢!你呢?”

    “我在听蝈蝈叫唤呢”

    “回吧?”

    “回吧”

    老两口一声不吭往回走,山与山铺成了他们脚下坎坷不平的路,露珠儿汇成了他们眼窝里一行行的泪,风一阵阵刀子似的掀飞他们的一角。快到村口的时候,老婆子让东西拌了下,险些儿把老刘头推了个嘴啃地。两个人都吓了一跳,麻木的心这才醒过来,决心拨了个害群之马为民除害,搀扶着摸来摸去,嘿,是个光溜溜的大窝瓜!啪,蒂掉了,两个人不由会心笑了,长这么大从没有这般默契过,看来还是下夜做贼的好

    “老头子,拿回家吃顿菜,也省两毛钱”

    “不是咱的,吃着哏牙哩”

    “再哏也是为了小军”

    “你看着办吧?”

    “那你背上”

    “我不背”

    “你,倔筋”

    “你不背,我背,省两毛钱就省两毛钱,一分钱还难倒英雄汉呢”

    “娃他妈,我背我背”

    “想背也不让你背了”

    “不,老婆子,你是气糊涂了,把自己的瓜偷了”

    “你胡扯”

    “不信,你看看”

    “可不是,老头子,你看我越来越糊涂了”

    老两口蹒跚地回到了家里,老刘头本能地掏出了钥匙,呼呼啦啦摸索了半天,就是找不到那只发绣的锁。老伴嫌他笨手笨脚的,挤向前自己动手开,谁知门“吱扭”的一声,就险些把两个人跌成个窝瓜。

    “老婆子,你没锁门?”

    “不是你锁了么?”

    “坏了,打两岔了”

    “快,快看看那两千块钱’”

    老头子拔开腿,唉哟一声,空中便跌起个黑影,吓得老婆子满身鸡皮疙瘩:“咋了,老头子?”

    “坏了,贼把咱的粮食都背出来了”

    “还不快开灯!”老婆子真真急了。“啪”地一声,老两口怔着了!地上堆的那里是自家的粮食?从那花花绿绿似曾相识的袋子上,他们明白了:“多好的乡亲呀,两辈子也忘不了你们,今生欠你们的,来世再还上吧”两个人含泪对视,再也没有力气把东西搬到屋里了,老刘头不忍心这袋袋灵性的东西孤零零搁在外面,就搬个凳子坐着陪他们说话,说着说着就睡着了。

    老刘头鼾声如雷,冥冥中来到了一个不知名的国度,那里鸟语花香,到处都是莺歌燕舞,人们在山涧溪谷挥汗如雨,块块梯田,条条铁路,座座城市,瞬间出现。刘老汉也不自觉地拿了把锨,和着优美的歌声干着,不知不觉干到了中午,望了眼落在身后的梯田真多真好呀!肚子不饥了喉咙也不渴了,挖着挖着,刘老汉觉得有点儿不对劲了,怎么地里面钻出的人头?乖乖莫哭莫闹,出来是个宝宝,怎么是你,小军?你到这里来干什么?劳动,得了吧,你会劳动,你回去好好好治病,要不,我可向伟大领袖毛主席汇报了,说你在校不正经学习,到医院了不好好治病,小心他老人家打你的屁屁

    嘿,现在的孩子就是淘气,拿了铁锨杆顶老人的屁屁,不对,软轰轰肉墩墩的,怎么会是铁锨把子呢?老刘头怔开了眼,看见一群老鼠排成队,嘴里叼着花花绿绿的东西。鬼东西,你又玩什么花招哩,不等到过年的时候偷饺子戴白帽,到这里做精了!不行,毛主席教导我们说,阶级斗争要天天搞、月月搞、日日搞,老鼠过街,人人喊打,抓着个地富反坏右,问个清楚,查个明白

    老刘头手一伸,逮着个鼠妞,正嘻嘻哈哈庆祝自己的胜利时,那鼠妞尾巴一甩,细腰一扭,对着他的手就是一口。老刘头哎吆哎吆甩手,啪的一下,摔了个老鼠叽妈喊叫一瘸一拐逃走。老刘头报仇心切,正要去追,忽见眼前一片花花绿绿的东西转悠着,伸手一拉,妈呀,要命了,要命了,老鼠叼的是人民币!人民币那来的,肯定是从老伴怀里偷来的。老刘头风似的钻进屋,拼命地摇醒了老伴:“你把钱放那了”

    “咋?放面缸里了”

    “坏了,老鼠撕吃了”

    “啥呀?你个老不死的,觉都不让人睡踏实,那东西不当吃不当喝的,老鼠要他干什么”

    “我也是这么想的,可你快起来看看呀?”老婆子起来了,走到自己藏钱的面缸前,看见地上白乎乎一片,心里慌了许多,掀开盖子,便蹲了下来:“我我”

    老头子早就拉开了灯,前前后后左左右又找了个遍,什么也没发现,可他又哪里能轻言放弃呢?他妈的死老鼠,偏偏在这个时候捣乱,这不是变着法儿把人往火坑里推么!一张两张你吃了就算了,一二十张哩,吃撑弄坏了肚皮谁负起责任?老鼠呀老鼠,就是你再利索,从发现你到现在不就几步路的光景,相信你还来不及转移赃物。老刘头拽过两眼泪汪汪的老伴,亲手递给他一把铁锨:“小心,别拍着缸”

    “嗯”老伴高高地举着铁锨,步步紧跟在老头子的身后,一处两处很快就到了门口,还是一无所有。老刘头正要皮球一般泄劲时,发现有个地方簌簌地动,伸手一拉,真是叠花花绿绿的钞票,只是一个鸡蛋大小的老鼠正在同他进行一场拨河赛呢!那家伙敬业的很,撅着屁股似乎要把刘老汉也要拉走呢。要不是刘老太一锨拍下去,恐怕钱还有得而复失的危险,老鼠一听风声呼呼,慌忙舍卒保帅,丢了颗牙齿远遁了。

    “乖乖,怪不得这主恁固执呢,原来牙齿让纸夹着了”刘老汉把钱拿起来拍了拍,腾起阵阵面雾,忙挪个地方,反反复复点了又点,除了老鼠牙贯穿外,只有一张是破损的,并且破损的部分自己还攥在手里。可是,刚才自己明明看到许许多多花花绿绿的票子,那又是什么呢?老刘头打了个手电满院子寻,只见圪姥缝隙都是些超市宣传卖米的广告碎片,不由啼笑皆非,看来老鼠爱大米的传说不无道理,鸟为食亡,人为财亡,鼠为米亡。

    老夫老妻在院子里点了巴掌大的一堆火,拿了一把勺子,盛了点清水,等水小滚时,和了点面,打好了糊糊,又一前一后进了屋,在炕上铺了层报纸,小心地把残币对个严丝合缝粘上,再用嘴轻轻哈干,公鸡都打鸣了,新的一天又来了

    四

    新的一天来到的时候,老刘头正做着一个奇怪的梦:梦里有条金碧辉煌的路,有一驾金碧辉煌的马车载着他走,前面是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殿上立两队金碧辉煌的兵马俑,一阵鸣金响玉的号角声,从屏风里面走出个金碧辉煌的小大人,端端正正坐在金碧辉煌的宝座上,露出了雪一样的牙齿,睁开了石榴一样大的眼睛:

    “来者何人?”

    “草民老刘头”

    “来求何事?”

    “求求你赐福我的孙子小军”

    “神会保佑你的,退下吧”

    老刘头恭恭敬敬退下,就被连推带嗡领到一个金碧辉煌的广场上,广场上人山人海的,个个都把脖子伸个丈长,耍猴呢?不是,待会儿天上下豆豆呢,什么样的豆豆?金豆豆,其中一个还有二三十斤重呢,砸着谁谁背回家老刘头一听来了劲头子,挽挽胳膊抹抹腿,我不撵你我撵谁,种庄稼没有落人后,抢砖烧香也得头一柱。正想着想着,天边呼啦啦一阵云,满地儿都是活蹦乱跳的金豆豆,老刘头笨手笨脚抓了一个丢一个,抓了两个丢一双。眼睁睁别人大兜小兜都拾满了,自己还是隔沟瞪养蛋,两手空空人一个。想到小军的病等着拿钱治,自己这般不重用,便坐在地上呜呜地哭。哭着哭着,一个东西砸在了脚尖上,妈呀好打一块金砖!顾不上疼痛揽到了怀里,一个跷跷板就被弹了出去,嗖嗖嗖一头扎进自家的门槛里

    “我的天”老刘头醒了,脚尖有点儿隐隐的疼,用手摸了摸还破一层皮呢!嘿,大花猫把门楼上的砖头蹬掉了,你说悬乎不悬乎,老刘头嘟噜句,正要翻身再多睡会儿,二女婿突突突开着拖来机来了。伸个懒腰站起来,把屋子里能买的粮食都背出来。车装完的时候,饭也端上了,三下五去二填饱了肚子,突突突就去了粮站。

    到了粮站,冷冷清清的没有一个人,老刘头走出大门向附近的人们一问,不由大失所望,原来今天是个双休日,又是个收粮的淡季,要是有人才怪哩!可大老远来了,就安心地等吧,也不知过了几年几月,才昏昏腾腾走进来一个人,开口就吆喝:“拉回去吧,拉回去吧,不收了”

    “同志,帮帮忙,是这么回事?”

    “我不是给你说了,不收了,就是县长来也不收了”

    “同志,是这回事,俺娃娃得了败血症,急等”

    “是中学的那个吧”

    “嗯”

    “那,这样吧,你等等,我打个电话给站长”那人开开门,给每人倒了杯水,便在电话帮嘟嘟囔囔的,好大一会儿笑嘻嘻的,扭过头:“县长来了叶,但您来了收,价格上还也放心,站长吩咐的”

    “谢谢了,谢谢了”

    四个人顿时忙做一团,卸车、上称,入库快要结束的时候,会计来了,先把五百元递给了老刘头,说是站上七八个职工的心意。真是末又想到,老刘头感动得要跪下,都被劝着了。老会计解了帐,共计七千多,用报纸包了递过去,老刘头谢天谢地,钱鼓堆总算又高了一只,心里的那块巨石又掉了层渣子,倍感到少有的轻松。

    到了中午,柱子回来了,他要把老母亲接走,到医院里伺候两天,自己好腾出手再去借些钱。人性急,走的慌,卖粮食的钱也忘带上了。老刘头追了半天没撵上,只好揣回家,搁这放那都不放心,便用食品袋包了又裹裹了又包,闭了门下了窗帘在地上挖个坑,搁安实了再垫上土,用砖头轻轻夯实,使出吃奶的劲儿又把缸儿搬回到原处,锁上门放根棍,自己蹲在门口守着。

    老刘头坐着坐着,忽然想起后坡的几棵柏树,都几把粗了,要说早就该锯了,可就是舍不得。为啥?说你也不懂,为的是百年以后有个好去处,守着它们老两口比别的老人活得踏实,多好的柏木呀,埋在地下沤上几百年骨头也是香的。不是么,有几个有钱的缠来缠去,老两口就是舍不得出手,日子穷点怕啥,阴曹地府咱比你富有就行了!可如今给小军治病是第一等大事,这根独苗得守着,要守着就得花钱,可钱是个硬头货,一下子哪能找那么多!要不,这回我也充个能,当回家。大前天贩木材的李大,出价都在一万四五呢,我现在就去找他,和着家里卖粮食的钱,也两万出头了,济回事

    老刘头在别的事情上打马虎,可给孙子筹钱治病的事一点也不马虎,那是一条活生生但随时就会熄灭的生命,多弄一分钱就多一分活过来的希望。老刘头锁上大门,挎了个粪筐,眼睛骨溜溜盯着地面,恨不得把天下的粪儿都拾光,紧行慢赶,终于踩上了通往北沟的坡路,李大狼一样在那里出溜,昨天还碰见过哩!

    老刘头主意打定,劲头自然就足了,仿佛孙子的病一下子好利索了。这时又出现了新的问题,路还没有走到一半,粪倒拾了满满一筐,往那儿倒又成了个棘手的问题,就象后娘喜欢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老刘头也喜欢干活的地头。对,后坡老坟的那块瓜地,夏天光西瓜就卖了两千多,出大力了!马捡善的骑,肥挑出力的地施,要是照这个速度下去,用不了十年就能把帐还完。

    蹩上公路,灌木丛里有条小路,可得多走几步路,老刘头决定,从伐木人的便道抄过去。走着走着,前脚趟了根明晃晃的东西,妈呀,是个兔子套!嘿,一根长线,一个圈圈,一个活结,就能把一只活蹦乱跳的兔子收拾个服服帖帖,老刘头不服天不服地,偏偏服这个鬼东西,如果你的运气好,一年能逮它几千只,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好在人木虎天照顾,如今拾了个朝思慕想的好宝贝,回家比葫芦画瓢也多制几个,有空了也逮些到集市上,说不定欠的钱会早些还完。老刘头把兔子套挂在粪筐旁怕脏,明晃晃别在腰后怕说是拔人家的,索性趁天早的时候,找个兔子出没的地方,也下它一下,逮它一窝。

    老刘头翻了一架梁,选了个地势,装模做样把套下上,转身就走,又怕别人收了去,索性远远地看着,等到特别安全的时候再偷偷溜走。老刘头背靠着树坐下来,想起了昨晚其实也就是今晨的梦,那块末到手的金砖也许就是这个兔子套吧!运气照了套只兔子来,拿到城里卖个十块八块,换上盐巴吃他几年,送到医院也顶他一天,干脆买两注彩票,中它个四五十万,也不用做这个难,想着想着又呼噜了。

    嘿,那上面是什么呀?老刘头揉揉眼,我的天老爷,发财了,发财了,是颗千年的灵芝草!乖乖,有了这东西,就是十个孙子也能救活,老刘头喜出望外,忙丢下粪筐,手脚并用爬上去,又滑下来,滑下来又爬上去,好不容易双手快要够着了,却感到脖子里勒的慌,回手一摸,也是只明晃晃的兔子套。心想这下可糟了了,咋不小心也中了守药大仙的套了,便拼命地挣扎,谁知那套子仿佛紧箍咒一般越拉越紧,到了最后活生生把老刘头裹成个圆球球,垒石一般往山下滚,眼见着不见底的万丈深渊,老刘头“啊”地一声

    醒了,醒了,又是满头大汗,又是胆战心惊,老刘头本想呸呸吐上两口,却又想到人们都说梦是反的,梦见白色的东西都是吉庆的。昨晚自己不是也做了个,今天上午卖粮食的时候不就灵验了么?刚才这个说不定见到李大的时候,神灵也要有照顾的,善于缓吃急的李大兴许会给自己个称心如意的好价钱。

    可是心里总是疙疙瘩瘩的,正要走,鬼使神差的,就看见一只兔子钻进了套子里。老刘头喜出望外,搁了粪筐就去逮,一个不小心绳头脱落了,兔子挣脱了,到手的肥肉跑了。老刘头慌忙去扑,不料脚踩着了碎石,重心一移,险些摔倒,拽断了绳子。受了惊吓的兔子带着长长的绳套,连滚带爬在草丛里窜,不时让树枝石头绊倒,逃跑的速度自然比老刘头追赶的速度好不了多少,两者总是保持在两三米的距离。眼见着快上公路了,绳子卡在了石缝里,老刘头正要捉过来,一辆大卡车呼地冲过来,把兔子撞成个无人战斗机,血水溅了老刘头一脸,气得他骂了几声娘,跺了几下脚。

    不该是你的,你就别去强求,老刘头怨了声,扭头就再回去找李大,却发现公路旁的平地上,散乱地扎了几辆摩托车,有四五个人影在鬼鬼祟祟地动。里面有个人看着象李大,老刘头便走过去,伏在草丛里,听几个人叽叽咕咕的,妈呀,那不是西庄的王弭?也好,听听他们说些什么?

    “这东西真的假的”王弭问道。

    “真的假的你问这些干什么?又不卖给你”

    “那肯定是假的?”

    “要是假的,我给他吃了,你闻闻还带着坟里的腐味呢”

    “铜的不值钱”

    “傻小子,白脖了吧,这是元朝的,元朝你知道吗?就是弯弓射大雕的成吉思汗!你看,这是他的头像”

    “给他费口舌干什么?”

    “长长见识呗,你看,小伙计,我们刚刚把图片发到专家那里,这不他回信都确认了”

    “嗯”

    “兄弟,有句话不好听,在这行,你属于傻帽级别”

    “那是那是”

    “那你们为什么不亲自去买”

    “嘿,小子,你不是查户口吧!实话给你说了,我们和我们的大哥闹翻了”

    “是这样买你两块”

    “哈哈,省了吧,兄弟!我们又不愁卖,刚刚在电话里谈成的价钱,一批走,可惜啦”

    “我说张哥,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咱把本钱攥够了,自己开山头”

    “要不,咋会便宜姓王的”

    “张哥,二百块钱太亏了,要不我到城里去一趟”

    “兄弟,强龙压不过地头蛇,还是尽快出手躲躲吧”

    “买给我一两枚吧”

    “兄弟,一两枚够不着塞牙缝,王先生来了是要责怪的”

    “那你们等着,我回家拿钱去”

    “看你能不能赶在王先生前面”

    王弭骑上摩托车便走,老刘头蹲在那里算呀算呀,这要是真的,能干,一买一卖,能挣三四万哩!可一想起自己的本钱没那么多,搓搓手要走,突突突,大公路上又下来一辆摩托车。那个叫张哥的迎上去:“王先生,迟到了,这可不是你的风格”

    “失敬失敬,让兄弟们久等了!不知道你们又逮着什么好东西了,催命鬼似的叫”

    “和大哥翻脸了,搞些本钱单干”

    “也好,少受气,是成吉思汗吗?”

    “不是成吉思汗的不找您,老三,让王先生看看货”

    老三把东西递过去,王先生手伸进口袋里,哗啦啦搅了几下,夹出了两枚,用手弹弹,放在嘴边吹吹耳朵旁听听,又用圆圆的镜子反复地照,最后抬起头:“不错,可我得先说明一声,这次恐怕让你失望了,哥哥我没带恁多的钱”

    “带多少,总得给个数吧”

    “总共十万,少了点”

    “王先生,您这不是难为我们么!”

    “张哥,你说这话就不对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王先生,我们作难了,这样吧,这批货便宜你了,您再拿两万”

    “张哥,实在抱歉,我知道一进城到刘老板那儿,出手就是钱,可我确是没带那么多”

    “那就免谈”

    “实话给你说了吧,你嫂子的妈妈住医院了,前前后后花我四五十万,都快把我铺子掏空了,好不容易凑够了这十来万,把给你嫂子的一万也随了”

    “王先生,干咱这一行有咱这一行的规矩”

    “那好,张哥,要说您话到这儿,我本应拍拍屁股走人,可是您这批货太诱人了,到城里一甩手,挣的比你落得多,可是一分钱难道英雄汉,你不是说还有一个人要少买点”

    “有这回事,他叫王弭”

    “你说说,我们两个把这最后的一百枚合伙做了吧”

    “看来也只好这样了,那就等等吧”

    “不用等了,我来——”老刘头看戏听门道,听戏看热闹,笑嘻嘻从草丛里走出来。

    五

    老刘头把东西买到手后,心里是既高兴又害怕,怕的一万块钱买个确,可王先生不会傻到也买那么多的确,这交易,从前到后自己都是清清楚楚的,也没人知道他一直是在旁边听着的。高兴的是自己终于逮了个机会,能一下子把给小军看病的钱凑齐。王先生答应了带他进城去找坐庄的刘老板,并且为了打消他的顾虑,特意把自己的也交给他带着。有这老刘头便放心的,谁会把花花绿绿的票子拿来打水漂呢,有了这兜宝贝蛋,就不怕你跑到天涯海角,你跑了咱好一个人独落!

    王先生带着老刘头刚刚起了步,就又停下来,回头不好意思笑了笑:“大伯,我忘了问问他们以后在那干,这样的好交情可不能丢了,麻烦你在这儿等一等”

    也是,常吃这条道,那有不记名的,老刘头下来了:“那你快去快回”

    “你是那个庄上的,就下面的”

    “姓刘”

    “老刘头”

    王先生掉转车头,说了句:“你可别溜呀”

    老刘头瞪了他一眼,生意人就是不实在,姓啥名谁住那不都告诉你个明明白白,人丢了你到家里找呀!老刘头把东西搂在怀里,那个实在劲,仿佛搂的是刚刚病好出院永不再生病的孙子,生怕铜钱有一个不听话长条腿跑了。搂着搂着,他又感觉有点儿虚虚的不实在,王先生是不是去得太久了,也许他们真的有说不完的事情,你看光熟人都过去了十来个,人们还以为我是个傻帽在吹风呢!

    “老刘头,他们人呢?”啊,是王弭,老刘头有点儿不好意思了。

    “往那边去了”

    “多大时候?”

    “有两袋烟工夫”

    “这群鬼儿子,你买了”

    “嗯,我想给小军看病”

    “你上当了,老刘头”

    “你们不是也认识”

    “认识个屁”王弭掉转车头追了去。

    老刘头心里开始发毛了,可王先生一个人就花了十万哩,人家可是个生意人,生意人那肯做亏本的买卖,再说货都在这儿呢,跑了和尚能丢了寺。王先生你也真是,这么多东西扔我这,你放心我还不放心呢!老刘头挪挪步,又下意识回到了原处,等得心焦的时候,就开始数指头,一百,二百,三百,数到一千的时候,望望回路看不见一个人影。鸟儿都吱吱喳喳回窝了,远山的轮廓开始暗下去,老刘头这才慌了,紧跑慢赶登上了一块大石头,妈呀,公路就象一条带子沉下去了,坏了,坏了,歇菜了,老刘头这才明白过来,可一切都晚了,抱着头嚎嚎大哭起来

    “我苦命的小军呀,爷爷把你坑苦了”

    可树木摇曳,山石沉默,刀子风渐凉渐紧,吓得星星眨着眼睛,旷谷轻轻回应,整个天地说沉都沉下去了。老刘头慢慢无声抽搐着,斜躺着,一手托着头,另只手的拇指与食指分开抠着太阳穴,紧紧地,他分明感到骨头在下陷,一股敲骨吸髓的疼痛蔓延到全身,谁让你是个糊涂茄子倒霉蛋!

    有谁可怜可怜这个老人呢?可怜可怜他的不争气的小军呢?可怜可怜这个刚刚缓过劲来就步入绝境的家庭呢?现如今,种地也补贴了,贷款也小额担保了,吃药也入医保了,日子正甜着呢!谁知福不双致,祸不单行,可怜倒霉的小军又得个苦命的败血症,眨眼工夫把一家人的日子抠了个天大的窟窿;自己也不知道犯了那门子浑,把天大的窟窿又抠了个天大的缝小军呀,我苦命的小军,爷爷本不想把你往绝路上逼,你可要原谅我呀,原谅我这个老不中用该死的东西!你听,什么东西黑夜里吱吱地咬牙,你可别认为那是老鼠成了精,而是老刘头恨不得把自己撕吃而大快的变态狂。

    老刘头抽了抽鼻子,自言自语道:“小军呀,柱子呀,你们也不要埋怨我,害好还是为了大家好,都怪我鬼迷心窍,以小贪大,看在我不够机灵的份上,你们原谅我吧!”唉,说什么也晚了,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就让我一个人走吧。老刘头拽了一把草,手一滑,来了个仰面镲,无意间看到了天边两颗流星,一大一小,各自拖着一条弧线,划过他的眼睛。他知道那颗大的老的就是自己了,重重地一头扎进对面的山脊里;而那颗幼小年轻的,亮亮的红红的,在夜空里飘呀飘呀,轻轻落在对面的山梁上,还不时地闪呀闪呀,那肯定就是小军了,说不定现在正站在那个枝头上,鲜艳地开着呢!小军呀小军,爷爷知道你去得怨,爷爷到对面山上找你了,找你赔个理道个歉

    老刘头揉揉眼,擦擦脸,从心里锁定对面山上的位置,便毫不犹豫地野兽一般拨开草丛,哗啦啦觅食的长虫(蛇的土称)一样爬过去。石头馒头似的挡着去路,树木竿子似的立着,路明晃晃地躺着,树叶儿幽灵般拍着手,蛐蛐歌星般喊加油,萤火虫在四周殷勤地打着灯笼,灌木丛高低起伏纵横交错,呼呼啦啦走起来如履平地。老刘头爬不动的时候,恨不得把头埋在草丛里,喘了好大一口气,再抬起头望了望前面,好一片熊熊燃烧、飘忽不定的鬼火,不时地有影儿聚散离合呀,何曾熟悉的地界,老祖宗们一个个端坐在自己的坟头,张牙舞爪地挥舞着手中的棒子,赶狼驱豹一般喝斥着他。老刘头喊叫着,周身鞭笞一般疼“不哇不哇,就是死我也要入老坟,你们不能因我败家,就不要我了呀!爸呀妈呀,拉拉您的狗剩吧”老刘头绝望地伸出了手,却无力地垂下来

    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五更了。老刘头先是微微出了口气,翻个身仰面躺着,岔开四肢,舒展身体,浑身何等的轻松,好似魂儿离窍,象鸡毛一般飘着。老刘头再次长长出口气,周身酸疼风一样逼来,仿佛五腑六脏被碾碎似的,不中用的东西,连老祖宗都嫌弃你,你还死皮赖脸呆在这里干什么,搅合个他们也不安生,走啊走啊,你个败家子!老刘头倔强地爬起来,对着老祖宗就是几个血淋淋的响头,掉转屁股,又爬向自家的那颗大柿树。

    有道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大柿树呀大柿树,只有你知冷知热通人性,只有你讲义气够交情!想当年我只给你一捧土,浇了一点水,剪了几次枝,你就源源不断回报我。家道穷时你贴补,家境困时你接济,家道顺时你还是一如既往,年年岁岁都那么准时,你才是我老刘头患难与共的朋友,是老汉心头的一块肉,你就在人穷末路的时候收留我吧,收留我个屈死冤死不中用的孤魂野鬼吧,就让我的灵魂守着你,让我的尸体养着你,为柱子以后的生活你继续出力吧。老刘头抱着自家的大柿树,把自己的心里话掏个干干净净,像一个受了天大冤屈的小孩子,然后顺手一摸,嘿,还是老朋友够意思,把绳子都给备好了,省得我再费心计编绳子,那扎手割肉的藤条绳,用起来实在比不上现成的舒服

    可惜,你不是棵弯腰树,老刘头嘟噜着,就黑灯瞎火胡乱搬几块石头,悬悬咣咣垒了

    个凳子,手一拽人就悬在半空里,扭过头看了看背后的老坟,低低眼望了望时隐时现下山的路,眼一闭:“老树呀老树,你可要挺着呀!”就把套子搁在脖子上。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老刘头正要用力踹脚下的石凳子,又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你就这样去了,还是想想值不值吧”是呀,吃一亏长一智,我不能这样窝窝囊囊就走了,让那几个祸害还留在世上继续祸国殃民,还得把他们揪出来!再说,小军需要我,柱子需要我,一辈子知热知冷的老伴也需要我,我不能走呀!俗话说:“什么天什么网什么恢恢”对,就是找到天涯海角,我也不能放过这几个混小子,掘地三尺也要找到他们,要回自己的血汗活命钱

    嘿,谁说老刘头十个糊涂蛋,咱不死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终有一天你要载在我手里,想着想着,眼前露出一丝亮光,那是无数善良的人们在向他招手,是生命之神对他善意的挽留。老刘头正要退下来,猛看见山梁灌木丛里哗啦啦站出一个黑影来,呼啦啦一个劲儿往下冲,不由周身一个机灵,脚下的石头就呼呼啦啦的,人“呕”地一声葫芦样悬在半空,手抓了抓,脚蹬了蹬

    “完了完了,这下彻底完了”老刘头本能地张开嘴喊救命,却感到脖子被千万双手掐着、脚被千万个人拽着,只好把眼瞪个血红:你个不争气的太阳呀,咋就晚出了半格

    六

    居然还能无事样醒来。

    醒来的时候,他妈的李大蹲在跟前,跟死了亲爹一样哭。可他也真有能耐,竟把一个活人从死里哭过来。谁知气息奄奄的老刘头并不领情。就是李大你个鳖孙,老子才走了这么个弯路,跌了这么个跟头。老刘头铁着心想要啐他一口,舌头暗暗地搅动,本能地扭转头,想借助旋转的力量啐他个狗血喷头,却看到大柿树白花花的伤口,心里那个疼劲,无法用言语表明,只是下意识动了动。他妈的,还是刚刚折断的茬口,豁口还滴着泪水呢!李老大,你想把我勒死呀,老刘头张嘴就要骂,一滴淡淡咸咸涩涩的东西滴在舌尖上,透心地亮。

    “老伙计,我知道你苦着哩!”老刘头抽了下鼻子,吓的李大妈呀一声叫,一蹿蹦起老高,四只泪眼相对看,相互间都没有吃人的迹象,李老大才弯腰把老刘头扶起:“叔,您醒了”

    “嗯”

    “我还以为您醒不过来了,呸呸,你瞧我说的什么话?”

    “娃,没啥,你告诉叔咋了?”

    “叔,您是糊涂了,您何必要上吊寻短见呢”

    “上吊?寻短见?”老刘头脑子一热,眼前一亮,往事就被连本带利想起了,禁不着鼻子一酸,泪水就哗哗流出来,要不是李大紧紧握着他的手,这倔汉不把自己冲到喜马拉雅山才怪呢?可肚子里的苦水苦呀,老刘头拉着李大的手:“娃,叔浑呀,叔把事情都弄砸了”

    “叔,不就是个坎么,挺一挺就过去了”

    “娃,可这个坎太大了,叔挺不过去”

    “无非是好心做错了事,大家都会原谅的,一切从开头好了”

    “娃,你知道了”

    “嗯,叔,你刚才抱着树说的”

    “你怎么”老刘头警觉了:“混小子,无利不起早,你是干什么来的?”

    “叔,想不到事情前前后后都牵扯着我,我跟您实话实说了吧,我有个朋友看中了这树枝的造型,出两千元买它呢,我是打算把它偷走的”

    “我说绳子咋这么顺手呢,原来是你捣的鬼,那你还不马上把它背走”

    “不了,叔,其实我不知道您要到这儿上吊,要是知道了,早给您搬个梯子来”

    “你看你叔笑话了,是你把我救下的”

    “是,也不是,您当时把我吓坏了,我来不及思考,就从石头上窜下来,抱着你的腿往下拽”

    “有你这样救人的么?”

    “叔,你听我说,当时我把树枝都快砍断了,发现您哭哭啼啼过来,才钻进了灌木丛中”

    “我说哩,小子,要不是你吓我一跳,我自己就会下来了,后来你把我拽下来了”

    “不,叔,谁知道您连腰带都没舍得系,我把您的裤子拽下来了”

    “你个小东西,出叔洋相了”

    “真的,叔”

    “后来呢?”

    “叔,您当时站得太高了,我拭着蹦了几蹦,都没能够着,便看见您脚下的石头,垒了两块爬上去,便来了个猴子登山,猛一蹿,抱着您的脚脖子使劲儿往下瞪”

    “你那时救我呀,分明把我往死里整”

    “叔,这就是您的不是了,您要过河拆桥了不是?我当时可不是这样想的,可除此之外没别的法子,正当我想放弃的时候,只听‘咔嚓’一声”

    “大秋天那有打雷的,你在忽悠我吧”

    “哪里呀,树枝断了,您把我屁股都砸成两半了”

    “谢天谢地,总算没叫你弄死”

    “那是您福大命大造化大!叔,您的事情我全知道了,您听侄娃子一句话,好好活着。我小军兄弟的病能治,无非是钱多点钱少点的事,听说您四五万都凑了,活人还能叫七八万憋死”

    “可叔实在是没路可走了,又叫别人骗了去”

    “不说是您了,就是我摊上您那事,也会上当的,有句活不是说,病急乱投医么”

    “娃,你真会给我吃宽心丸,叔不比你呀”

    “叔,你不就是有点实诚,那象我们花花肠子,想来想去还是实诚了好呀!叔,你不要发愁,我帮您把事情遮过去。后坡的柏树我买了,别人托我两万我也给您两万;这株树枝我也买了,别人给我两千我给您五千,谁让我做人不地道下夜偷呢,全当派出所抓了我,罚款归了您”

    “不,娃”

    “你不用再说,叔,谁都有逼上梁山的时候,再说这也是我心甘情愿的,是为了小军,也是为了我自己,您让我觉悟了,咱再也不坑蒙拐骗了,您老就让我开始赎罪吧”

    “娃,叔知道你也不容易,白手起的家”

    “叔,你原谅娃子吧”

    “叔原谅你,可叔不能原谅自己呀”

    “叔,别这样,一切都会好的”

    “谢你了,有你这句话我就有信心了”

    “咱们回家吧”

    “可叔那有脸回去呀!”

    “我不是答应替您捂着了么”

    “那么大的数目,不是三分两分”

    “您不是让人骗走一万么?后坡的柏树和这棵柿树枝,我能给您两万五呢”

    “我说过不能要你那么多”

    “那好,冬天您就替我种二三十棵树,长十来年我再来砍,这样总算行了吧”

    “可吃亏的是你呀”

    “吃亏人常在”

    “那就谢谢了,娃,我替小军谢谢你了”吃人家的嘴短,那人家的手软,老刘头不知道说什么好:“娃,我替小军给你磕头了”

    “咦咦,叔,您不是折我的阳寿么,快起来,快起来”老刘头不知不觉又哭了。露珠也悄悄打湿了他单薄的衣服,可他却不感觉到冷,太阳红红彤彤的,两个人走在山梁上,就像两朵流动的映山红,四周的景物正火一样燃烧着呢。

    刚刚下路,就碰见老村长提着裤子,站在路旁刺刺小解,不由呼啦一下站着了,吓得老村长汗毛眼一枝杈,鸟都缩回了大半。看着老刘头血淋淋站着,又吃了一吓:“这是咋的?李大,你干的活”

    “不是,老村长,是这么一回事,我们上山瞧瞧柏树,不小心摔的,不小心摔的”

    老村长不相信,看看老刘头,这个笨蛋,正点头呢,看着他那个样子,既心疼又有点生气:“我说老刘头,这么大岁数了还冒冒失失的,走路也不多几个眼睛,出门了四邻八舍说一声,这不,柱子昨晚找你都找疯了”

    “柱子”老刘头哇地哭了。

    “咦,说不得摸不得了,你当你是大闺女的屁股,拿十八层裹脚布裹着哩,越说你脚小,越扶着墙角走,生就没出息的命”

    “你不知道呀,老村长”纸是包不着火的,老刘头索性把遮羞布一解,把事情的前前后后和盘托出,气得老村长一个劲儿捣他的死脸:

    “老刘头,你个糊涂茄,可再糊涂也不能把自己往绝路上逼!谁家没个三长两短,出了事扛不着是很正常的,大伙儿不都帮你了么?你倒好,自作主张把钱白送人了,我不是说过,你不要担心,一家扛不着百家杠么!村里都跟政府汇报了,教育局也正在发动全县的师生献爱心呢你呀,净会做些头鸡不成反蚀把米的事,咋样没套着兔子反倒让兔子套着了,还有脸让我替你遮拦呢”

    “呜呜”

    “算了吧,逗你玩哩,万八块算什么,只要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没逮着黄鼠狼的丑事我替你遮着了!记着,乡亲们惦记着你家哩,村委会都布置下去了,这三天各家老小都上山拾橡子,捐出来为小军治病哩!结果大家都不依,一直要求再增加三天,并且拾的最少的那十家,都要自愿认罚一百元哩”

    “呜呜”

    “不哭了,不哭了,恁大人了,咋还小孩般胡诌脸,闹起来没完没了,天上不会无缘无辜掉馅饼,碾盘大的金砖砸着你,那肯定是个确!”老村长噙着泪,拍拍老刘头:“回家好好养着,村里有会计替你张罗,学校那方面我拜托了张校长”老村长还要说什么,禁不着鼻子抽泪花抹,笑着对李大说:“谢谢了,娃”

    “叔,您批评我吧,都是我不好,我保证改”

    “其实你已经在改了,娃,叔知道你是个很有能耐的人才,早就想跟你学几招呢,也好领着大家往致富路上跑,记着了,一家富了不算富,万家富了才叫富,有句话叫什么来着:‘万紫千红才是春’,怎么解释哩,大河有水小河满,小河无水大河干”

    “叔,我知道了,您甭说了”

    “娃子,好钢要使到刃上,好点子要用到大伙的心坎里,现在到处都在喊新农村,总不能让我们这群老圪瘩帮子带大家致富吧,帮帮老叔带乡亲们一程”

    “行,我会的,叔”李大心里酸楚楚的,到现在他才知道集体是个啥宝贝,集体就是大伙一颗颗向善致富的心,这心得往一团拧呀!

    七

    事情说不大便不大,说小也就小了,李大把钱送来的时候,村上的会计也在,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唠叨着,门外就跟沸水似的,呼啦啦冲过来几十辆摩托车,把老刘头的门口堵个水泄不通。会计腿长,刚走到门口探出头,一阵啤酒瓶子就在门上炸弹似的响,忙缩了回来,使眼色叫老刘头躲起来,来者不善呀!

    “老刘头,有种的你出来,别往鳖洞里躲”

    妈呀,多难听,老刘头咋了,一没有点你的房,二没有烧你的火,三没有掂着你的孩子往井里扔,四也没有骑马走在你老婆脖子上,你无言无故想吮就吮(俗语:肇事的样子),怎么了,怎么了,老刘头死过一回的人了,啥事没经验过,能叫你们几个毛头孩子震着?老刘头拨开了二人,顺手从门后拎根棒子来,大义凛然站出来,怕什么呀,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说爷们,跟你们前世无缘,今世无仇,你们找上门还想欺负欺负我这个已死了的人”

    大伙儿后退了几步,重又扎着阵脚,那领头的老娘,见老刘头人不人鬼不鬼的,气焰先唉了三分:“老刘头,你让别人给骗了,为什么把屎盆子往俺王弭头上扣?”

    “你不说我还想不起哩,要不是你们王弭,我怎么会跳到陷阱里,兔子还不吃窝边草里,他倒好,伙着别人一口气吃了我一万”

    “你说话得有根据,你把我家王弭藏那了”

    “我还正想找你要人哩”

    “老姐姐,甭跟她费嘴舌,老刘头坏我哥哥的名声,先教训教训”

    “那行,给我往死里打”众人蜂奋似的拥上去,老刘头手头的棍子也轮起来。“怎么了,欺负俺庄没人了,到家门口撒野来了”不知谁喊一声,立马便有无数人操起了棍棒,乒乒咣咣,人喊马叫,鞋飞衣舞,刚开始时扭扭打打,谁也不想把事情闹到,可打着打着就有人红了眼,地上立马躺了三四个

    “都给我住手”啪啪两声,老村长站在了砖垛上“本庄的老少爷们都听清了,把手中的家伙放下各自退后一步,谁敢再撒野逮着一个往死里凑”

    对象明确,谁敢再闹事,结果很明确,谁敢再毛手毛脚的,逮着往死里凑,那个听了心里都毛。正在犹豫的时候,老支书开了腔:“我说乡亲们,我们来解决问题的,不是要闹事的,要说闹事,我早就出不了你们状,那你们也甭想出我们庄,就这样咱们俩请了”

    “两清了”

    “那你上来说说,什么个两清法”

    “他凭什么赖我们王弭哥”

    “赖不赖不是你说了算,也不是老刘头说了算,理是要讲给大家听的,俗话说得好,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好账不怕算么那有你们,还没有说明情况,就推了我一把,几十个人就猛虎一样兴师问罪了。他老刘头是个大活人,不是饭桌上的一道菜,谁想叨谁就叨,说错了做错了,自有政府来教育他,与你们甩手不沾泥,都说和谐社会了,你们还做不和谐的事”

    “那他血口喷人哩,我们丢不起”

    “乡里乡亲们,老刘头的为人大伙儿都清楚,他是那种无事找事、吃饱撑着的人么?他孙子小军得了败血症,天塌的大事情,他愣是没吭一声,倒是乡亲们看不小去,你二百我三百地对”

    “那是那是”

    “人都说病急乱投医,这不,昨天老刘头背着乡亲们,好心做成了坏事,让狗日的骗子骗走了整整一万块,一万块呀,对有些人来说不当一回事,可我知道那就是老刘头的一层天,气得老刘头连夜上了吊,愣是让李大救出来”

    “真是可怜”

    “老刘头看见王弭和那家伙们在一起叽咕了半个时辰,说是王弭合伙骗了他,这话我也不相信,所以饭也没吃想找王弭老兄问个仔细。你们不问青红皂白就说我冤枉好人,好人是那样轻易被冤枉的,解铃还是系铃人么,你不对个质过个堂,黑白道咋个画法,小葱拌豆腐弄个一清二白!老刘头,趁着大伙都在,你把事情讲一讲“

    老刘头呜呜啦啦把事情前因后果,再过了遍电影,听的人都不好意思蹲下去。老刘头啊老刘头,看媳妇回来不打你的屁股,恁大岁数了,还贪那小便宜,要是想中奖,俺手机短信里有的是,事已如此了,王弭呢,王弭你出来说两句

    “老村长,您不知道,王弭昨天就没回来”

    “畏罪潜逃了吧”

    “说话注意些!大媳妇,你说说”

    “王弭中午还在家吃的饭,吃饭的时候还在说,一伙卖铜元的喊着他。他当时没带钱,吃饭的时候还魂不守舍,碗一放就要推摩托出去,我看看他慌慌张张的样子,就拦着了他,愣是把钱拽回来,告诉他我所知道的一个个骗局,他也不应急这回事了。坐下来看电视,看着看着,拍了一下大腿站起来,他说他看见老刘头了,就匆匆忙忙地往外走”

    “他问我一声,就往那伙人去的方向走了”老刘头还有点不好意思,补充了一句。

    “都一天多了,到现在也没回来,老村长,您去的时候,我正在热锅上,对不着了,我们想法把王弭找回来,真要是他干的,活吃了他舅国”

    “别,都别慌,这事肯定两镲一锣了,原先我想着私下解决了,现在看来,事情有点儿蹊跷了,大媳妇,你找亲戚朋友们打听打听,要是到了下午再没有消息,那就得报案了,老刘头,你也不要藏着掖着,让会计带着你找公安报案吧”

    老刘头正要嗯一声,冷不丁从人群里就冲出个人影,人们还没有冷过劲来,老刘头便木桩一样翻了两滚

    “你你你个败家子催命的阎王”

    哈哈,老刘头,够喝一壶的,看你还敢不敢擅自主张,把钱白送人了!

    八

    王弭找到了!

    王弭被送回来的时候,头上还缠着绷带,腿上还打着石膏,救护车还一个劲儿完了完了的叫,前前后后跟着几个不知名的领导,几个喜笑颜开的大盖帽,上下两个村都奔走相告看热闹。老刘头和老村长也被请了去,听着听着,嘿,王弭这小子命好,不知道怎么搞的就戴顶见义勇为的高帽,自个儿挣了四五万的奖励,外捎带把老刘头的一万又要回来了。老刘头搂着自己失而复得的钱,跪在地上呜呜地哭:“小军呀,我的小军呀,我苦命的小军呀”

    你说这老头怪不怪,众人都猴一样围着看把戏,天老爷,你最疼的是咱老实人,老刘头呀,你也是个福中人!

    笑得最高兴最痛快的时候,屁股上被老村长嗵嗵两脚,老刘头感觉那是对他最好的奖赏了,打是亲骂是爱,最亲最爱的是这被亲人们夺回的救命钱,甭说两脚了,就是十脚八脚我也能忍受,大伙儿您乐吧,他再踢我给您来个嘴啃地的动作。一看到老刘头麻木的样子,老村长是既喜又怒:“他妈的,老刘头真不是个东西,你瞧瞧他那个熊样,光知道揽着钱睡呢,也不知道钱是谁追回的,连个谢字都懒得说,光知道坐这儿哭丧丧,真给社会主义新农村丢大脸”

    “老村长,您就别跟他一样,他那是哭呀,他分明是在偷着乐呢”

    “要不,你也上来乐一把”

    “老村长,您这话不怕掉牙了”

    “老村长,您真会开国际玩笑,得那病够吓人的”

    “那好,乡亲们,今天是咱们的大喜日子,下面咱开个会议”

    “老村长,您把我们村支书给吃了”

    “你们村支书的肉儿留着你们吃,涩的很哩!开会这事儿,有老不嫌少,有客不显主。下面会议就开始了,先请公安的同志讲一讲”

    接着就有一个警察站出来,先说了几句客套话就直奔了主题,先是表扬了王弭同志勇于和敢于同犯罪分子作斗争,大伙儿心里渐渐明白过来。原来那天中午,王弭同志和老刘头接上头后,二话没说,骑上摩托一口气追了二百多里,终于在一个小镇上觅到了这伙人的蛛丝马迹,就暗中跟踪,想找到他们的老窝,到时候来他个一网打尽。谁知到这时候忽然发生个意外,这伙亡命徒在天黑的时候,在一个偏僻处劫持了一名路过的女子,正要施暴时,王弭同志挺身而出,只身同犯罪分子作了殊死的斗争,在身中数刀、腿被打折的情况下仍不轻言放弃,并最终在巡逻队的协助下,将犯罪分子一网打尽,及时搭救了那位险些遭强暴的女子,而且将这群害群之马一网收尽。鉴于王弭同志英雄行为,我是决定授予其“见义勇为”光荣称号,并给以50000元的奖励。在此慎号召乡亲们像王弭同志学习,只要我们众志成城,敢于同犯罪分子作斗争,我们的生活就安定了,现在向王弭同志颁奖

    王弭同志被抬出来了,大伙儿冲着这个腼腆受伤的小伙子,拍起来,叫起来,跳起来,笑起来。你看王弭那熊样,也装模做样抬抬手,还郑重其事地接过奖金与奖状。大伙儿乐了,谁说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王弭这小子,真的是屙屎逮虱一公二得,于是人们就强烈要求他说说当时自己的心情。王弭脸红了:“说什么呀,其实也没有什么可说的!当我看到老刘头满怀希望揣着那兜活确的东西时,我心里清楚被骗这个打击,对他可能是个灭顶之灾,一个老实本分的庄稼人,小孙子又得了个会花钱的病,这被骗走的若是要不回来,对好人就是一种不公平!当我看到那个女孩绝望的挣扎与反抗的时候,一种做人的良心”

    “哗”掌声如雷,老村长手势轻轻一摆,掌声便参差不齐地停下来:“下面,我们进行防骗知识专题讲座,有专家组长给大家传授防骗专门知识,大家欢迎”

    “哗哗哗”这样的知识太受欢迎了。嘿,组长竟是个年轻貌美的女子!他根据自己多年的工作经验,一一列举了市面上骗子惯用的伎俩、特点及应对措施,形象生动易懂,好多人一边听一边对号入座,哦哦,原来我是这么上当的,原来我又是这么很幸运地逃过一劫的这样的知识真是雪中送炭,大伙儿的掌声把那个姑娘都送到座位上了

    “下面请上当受骗组的组长老刘头介绍上当受骗的经验教训”

    “哗哗哗哗哗哗”

    “妈也”老刘头脸都红到脑门后了,一个劲儿找地缝钻,被大火而毫不客气地推到油锅前

    “说什么呀,丢死人了”

    “正是让你说那些丢人现眼的事情哩,好给大家做个反面教材”既然到这地步了,老刘头也不好推辞,钱都被追回来了,还要脸干什么?就断断续续叙述了当时的心情,当他讲到自己痛不欲生的感觉以及钱被追回来攥在手里的感觉时,还没来得及说说谢谢,就已经是泪人一个了

    “下面请上下村的反骗行动小组组长王弭同志谈谈今后的想法”

    嘿,都连环套了!其实,还有许许多多你不知道和陆陆续续你要知道的事情,正在进行中呢!外地的客商听说了这事情,也看中了这里丰厚的物产,正马不停蹄赶来投资呢!许多有名无名的捐款,正随着新闻报道的关注源源不断地汇往医院哩。当李大正准备着下届村委会换届选举的时候,人们惊奇地发现,来山里游玩的人儿多了,坡上的土特产走俏了,庄户人家的饭菜香了,藤蔓上的猕猴桃火了,枝头上的柿子也红了

    老刘头屁颠屁颠跟在屁股后偷着乐,可也只有他,乐呵呵笑嘻嘻的时候,心里苦着哩,他妈的老村长你个老不死的,下台的时候咋忘了把我的帽子摘了,搞得我几乎都成山沟沟里的名人了,成了人们一来都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流动的风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