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客小说网 www.zkxsw.com，最快更新东方水木文集最新章节！
人生是一叶偏舟，时光是一条长河，沉沉浮浮的小舟随着时光的流泄，岁月的冲刷，将留下一道道磨痕，有稚气的，有欢乐的，有忧伤的。这些磨痕，将慢慢地化作长河的光环或水中的碎屑，逐渐消失在时光里。
上个世纪的三年自然灾害后，两岁多的我，便加入到了下放的大军之中，跟随父母由北京回到了农村的老家。生活的巨变，使我就像一棵卷入风浪里的小草，顿时沉浮在滚滚的洪流之中；就像刚刚离岸的小舟遇到了大风大浪的阻挡，第一次感受到了航程的艰辛与苦涩。从城里到农村形成的生活落差，第一次吞噬着我儿时的心灵。“北京好，还是这里好？”回到老家不久，一位乡亲打趣地问我。“北京好！”我不加思索地回答说。回家不到一个月，我圆润的脸上失去了城里娃娃的细腻和光泽。”
时光抹去了我那时的大多记忆，只是依稀记得回到村里，人生地疏，没有伙伴玩耍，没有公共汽车乘坐，无聊的我便整天把家里的门开来关去。每开一次门，脑海里就涌现出城里公共汽车上人们上下车的情景，涌现出线条柔和流畅、来来往往的公交车来。自己开着门，仿佛就站在公交车上的车门边，外面是繁华的大街和来往的人流。然而，真正出现在眼前的只不过是屋内黑洞洞的墙壁和土炕上破旧的苇席，屋外狭小的农院和沉闷的天空。繁华的城市、美好的生活离我而去了，这一切就像东去的逝水，不会再来了。当时，我还不知道水浪的威力，不知道浮沉的必然，心中产生了一个天真而执奥的想法，那就是一定要离开这颠簸的小船，回到曾经朝夕与共的北京那个“家”去。
“再过几天我们就回北京。”妈妈一次次不情愿地搪塞着我。我无奈了，病了，病了好长一段时间。那天，烧得我作了一夜的梦。梦境中，在北京的火车站内，我看着陌生的人们拥挤地上着天桥。母亲抱着我，焦急地等待着上天桥的机会。我渴得难挨，可整个车站找不到一滴水。忽然听说爸爸就在一旁卖水，赶紧到了爸爸那里。爸爸卖水的地方竟是在我们村的一个苇塘边。家乡和北京只是一步之遥？梦境让我感到非常奇怪。整个梦东拉西扯，不是繁华的北京，就是沉闷的家乡。在汹涌的洪流里，在颠簸的小舟上，我记忆中的第一个梦就是这样稀奇古怪。可是，它使我对北京的向往更强烈了。
我一连几天高烧不止。父亲虽然在医院上过班，懂医术，但见我的病这样难缠，也着了急。
那天，父亲抱着我，母亲打着伞，冒着绵绵秋雨，踏着当时还没有铺上柏油的一级国道，吃力地步行在泥泞里，到家乡的县城医院给我去看病。在医院看了病，拿了药，烧退了，可病情依然不好。
我心里烦得很，闷得很，总想在宽敞的大街上、在人群热闹的地方散心去。母亲背着我串街走巷，但弯曲不平的街道、狭小无聊的胡同、破旧低矮的房屋，并不能开解我郁闷的心。“快走啊，快走啊，到远一点的地方看看去！”我不停地央求着，一连几天让母亲背着我，把老家的街巷走了一遍又一遍。然而一村的街路，几天的转悠，还是没有解开我压抑的心。怅然若失的我不吃不喝，整天无精打采，精神已经崩溃，身体越来越痩，似乎徘徊在弥留之际。父母都已明白，我的病是心病引起的，必须从心病医。为了使我躲避一下生活落差的打击，医平我心灵上的创痕，父母无奈地抱上我，决定到北京的房东家住一住。
听说要回北京，我的心为之一振，但身体还是软绵绵的。在去北京的路上，怎么乘车、换车，我无心理会，因而路上的风光、北京的繁华景象没有再一次留在我的脑海里。只是记得快到房东家的时候，母亲告诉我：“前面是建国家了。”“建国是谁？”我全然不记得有这样一个伙伴了。一两个月的时间，让我对曾经生我养我的地方一切都感到陌生了。到了房东太太家里，只见太太身子瘦瘦的，背驼驼的，声音很柔细。太太热情地、慢慢地抚着我的头和脸。我太疲惫了，想睡一觉。太太怕我着凉，给我铺了狗皮褥子。我一觉醒来，顿感精神倍增，心情骤然开朗起来。这次回北京，让我这棵第一次遭到狂风巨浪打击的小草，得到了喘息的机会，从而在以后的航程中适应了在风浪里的沉浮。一场大病也就这样除去了。
回到家后，我不再在乎生活的落差了，或许已经知道真的回不了北京了，于是渐渐地学会了回乡入俗，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捏泥人和捏泥汽车上。那时的农村孩子，玩具很少，为了弥补不足，每个孩子都做着自己喜欢的玩具。或许我从前很少接触过泥，玩泥对我是一种新鲜事物；或许城里的汽车给我的印象太深了，我总是没完没了地捏汽车。有小轿车、大卡车，更多的是公共汽车。冬天在屋里捏，火炉上烤；天暖和了在院子里捏，各种汽车摆满一窗台。后来一个小朋友大概太羡慕我的这些形状各异的汽车了，竟偷走了很多很多，以致好长时间羞得不找我来玩。当时我还在纳闷，既然喜欢为什么不自己做呢？我并不知道做这么多五花八门的车，对于一个见了汽车新鲜地跟着汽车跑的孩子来说，是根本不可能的。我捏的“公共汽车”里都坐满了人，以使这些泥车摆脱沉闷，生动鲜活起来。一次母亲不小心摔坏了我的一辆车，发现里面坐着四排泥人，一下逗乐了周围的人。现在想起那些汽车来，真像一个个“泥棺材”然而，正是这个捏泥人的经历为我后来学钳工、木工等技术铺垫了优越的基础。同时，通过捏泥人，让我的心情也彻底地平静了下来，吃的差，穿的不好，没钱花，仿佛我的生活里天生应该是这样。一天，一个卖豆腐的问：“你们买豆腐吗？”“不买，我们家没有钱。”我干脆地回答说。
生活在急转直下是痛苦的，但时光的长河已把它冲刷而去，消失在了长河的浪花里。我的脑海里已找不到更多当时自己留恋城市的心境和情感，找不出更多因生活落差给我儿时的心灵带来的苦闷和愁怅。如果没有这次生活的动荡，我记事的年龄或许会晚一些。但儿时的记忆往往起于苦涩的开始或生活的重大变迁，而九分苦涩又留予了时空的长河，只有一分能够帮我找回几许儿时的记忆。
舟自漂泊水自流，小舟任沉浮。我的这只小舟或迎着阳光，或披着月亮，或冒着风雨，时缓时急，时平时巅，正在时空的长河里飘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