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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过,恨过,陷落之后,没有什么能够把发生的抵消掉。
一、
我是林然。
生活在柳城,但我更我喜欢山城,因为山城有火车,我的梦想与火车有关。一段时间,我的世界两点一线,柳城至山城的火车站。
直到遇见傅。
我每天都坐山城至柳城的收班车回家。
一个晚上,车上的我突然被一种浑浊感所袭击,胸口冰凉,我用手撑座位,发不出声音,缠绕的空气和灰尘,似乎要把我窒息。我摸到自己额前的汗水,这一刻,我想,或许就会死去。
车停了,傅朝我走来,他说,你不舒服吗,下去透口空气比较好。
我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迅速下车,蹲在马路边,吐得天翻地覆。
傅递来一瓶矿泉水,你好些了吗?
我说谢谢,好多了。
那就上车吧,车上旅客已经不耐烦。
傅并不善谈。他说他是这车上的司机。山城人。但已经不再开车,今天恰好给人代班。
他说不明白你每天去火车站干什么?等人吗?
我说不,我只是坐车上看风景,站火车站听风声,火车抵达,似乎获得新生。
他微愣,你不快乐?
我把头靠窗边,突然眯起眼睛,独自微笑。
快乐,对一个刚满三十岁的女人来说,就象流血的疤痕,印在告别的时候。
二、
我是个在阴暗和脆弱爱情里下沉的女人,已经失去了决然的期待。亦失去,快乐。
我和连成走过的时间,七年之久,可我没有一刻停止过恨。或许爱过,在我们婚姻起初,有着恐惧与压力的日子。后来,就再也想不起来。
我只是习惯自己照顾自己。
任何事情都很简单,我们在一起这些年,不停吵架和做ài,已经把各自的自信消磨殆尽。生活好似停顿下来,可我从没未有想过离开他。
但停顿与死亡有什么区别呢?他的生活在一次开发商出高价,收购我们住房以后,就变得混乱不清。我不知道他整天在想些什么,没有工作,不去找工作。或者女人,与他暧昧重叠。我吵过闹过哭过恨过,学会了微笑。他却学会了赌。
我不明白,赌有什么好?就那么短短几个钟头,几分钟,几张纸牌,腰包的钱全没了。这个时候,他就会电话说,亲爱的老婆,给我送点钱来。然后我听到电话那端传来粗痞的讪笑。
每次我给他送钱去,他的状态已经很差。我心里隐藏冰凉火焰,感觉在舔噬心脏的疼痛。然而这有什么重要呢?比如我有了孩子,他能给他怀孕的女人一点关注,生活是否会温暖起来。我希望这个男人还是爱我的,我想让这个孩子成为我的武器。
我说,连城,我有了你的孩子。黑暗中,听到他短促哼声。
我说以后不要赌了好不好?去找个工作,我们的钱已经不多。
他说,不要烦行不行,我要睡觉,明天去翻本。
我说你今天必须得给我说清楚,你要不要这个孩子。
冷漠坚持,我听到他沉重呼吸。然后他从床上跳起来,冲着我就是一耳光,尔后是他的咆哮,你这个疯子,我说了我要睡觉,不翻本哪有钱养,要养你自己养。
我的头开始爆裂,脑子只思考一个想法,我要离开这个家。我微笑看着他,连城,不要逼我,杀了你。
快三十岁了,才怀上第一个孩子,我必须给自己一个放松状态,好让我的孩子安全成长。他转脸看我,随时变换的柔情与冷漠,我不需要准备,只要屏住呼吸,眼泪就不会落下来。
三、
连城又让我去送钱,他说这是最后一次了,老婆,看在孩子的份上,请相信我。
我说,存折里已经没有钱,连城,我每天都早出晚归,薪水底得可怜,为什么你不喜欢工作呢?为什么要沉溺在赌博中?
他问,最后一次,你送不送?
我说不送。
他说你真不送是吧。
我说是。也许他当着别人面给我电话,伤到他自尊,或者我在提醒他没落的尊严。我听到他在电话中咆哮着咒骂,然后挂机声。
最后我还是去了,那已经是个深夜。我看到输红眼的他,瞪着我时有强烈的不满。
我感觉全身冰冷,将钱和存折狠狠甩在桌上,我说,就这些了。然后掉头离开。
睡眠中听到滑落的雨点打在窗上,似乎是过了很久,他才回来,唤我起来,冷冷看着我。
我并不象平时一样柔顺,倔强得令人愤怒。他输掉最后所有,想让我屈服,在失控与崩溃中猛力的把我推开,我一下子便撞上了床头柜的三角尖
四
我闭着眼睛,沉溺在一半清醒一半迷茫的状态。等傅再次站我身边时,车已停靠柳城汽车站。
我看着窗外行走在灯光中的人群,在夜色中黯淡下来的阴影,想着这样的生活不知能过多久。回头,只有傅的脸是温情的。我站起来说抱歉,刚睡着了。这段时间,晚上我总是失眠。
他说要注意多休息,你明天会去山城吗?
我说会的,我只有看着火车抵达的一瞬间,心里安宁,可以暂时,逃开那些疲倦。
为什么你不去找份工作?
我有。可自从失去了孩子,我就失去了世界。也同样,失去了对工作的激情。
他突然不再说话。然后他问,他呢?你每天早出晚归,他不找你吗?
我说他走了,在一个寒冷的冬夜,坐了山城的火车,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然后我的泪就流了下来。
我只要一份简单安稳的生活,他都不肯
我不是个善于和人交谈的女人,在一个陌生人面前,说了很多话。这么久,第一次有表达的欲望。或许是他突然表现的怜惜,让我感觉我和这个世界还有联系。
他只是静静看我,时有叹息。
我猜想,我在他眼里已经彻底暴露我的残缺。
果然,他沉默一会,然后低下头看我眼睛,说,你太孤独,你只要在工作,就不会被孤独感所致。
五
柳城至山城,两点一线。客运车售票员。月薪九百。这是傅让我做的工作。
我想不出理由不去,每天少了我十几元的车票不算,最重要的是能在山城接一趟火车。火车站台,有刺耳的金属碰撞声音和风呼啸而过,这是我不知归宿的生活,它更能贴进我的气息。听这些声音,微笑等待时间过去。
我的一天,通常在喧嚷中开始,在安静中结束。
车队里,他们猜测。或者是我的冷漠,颓废,优雅混杂。他们谈论的时候,我只是发出轻轻微笑,或是笑也不笑。和他们相比,的确与众不同。
我想我并不是为他们而来,我是为自己,为傅。我并不知道这份工作能做多久,为了傅,我会尽力把这份工作做至最好。我喜欢隐忍着刚毅的男人,他让我感觉安全。
在此之间,我并不知傅是车队的半个股东,他日常工作主要是安排班次。这个四十二岁的儒雅温和男人,有他的威信。那么多人惧怕他,他处事的风格与手段,是在令人折服。所以,整支车队的局面几乎是被他控制。
逆光在夜色中,我在最后一尾收班车上,他的脸散发熟悉而温情的味道。他问起工作的情况。
我说,好,一切都好。
他说只是工资不高。
没什么。
不要害怕将帐目弄错,慢慢习惯了就好。
我不害怕。我只是欢喜看着他忙碌的身影,即使不说话。我不知在他眼里,是否如此。可那一刻,他看我的眼神,的确带着宠爱。
六
事情发生得很快。
那天,火车又晚点。大雨却在不知不觉中,下起来。司机决定这趟车不接,他要回家。他打电话请示车队。车队说特殊情况特殊对待。
司机问我,林然你怎么办。我说你不用管,你走吧。
我眼睛一直凝视窗外的雨点,它们汹涌而盲目,让人感觉无尽的荒凉与寂寞。
我想一个女人的寂寞,不堪一击。如果一个男人的手指是温暖的,他对我是谁并不重要。所以我故意留下来,只想平息我的恐惧。
司机走后,我离开火车站,朝着山城街头走。坐在商场长凳上,我给傅打电话。从不主动给他电话,尽管这个男人他在照顾我。我说,傅,我在山城,回不去。他说,外面在下雨。我不再说话。他心里大致明白,我想要他怎么做。他说,你在哪,你等我,我先过来再说。
我一直很清醒,和他喝酒吃饭谈天,然后他带我去酒店。激烈的大雨一直敲击在酒店的玻璃上,我将脸埋在他脖子里,直到这一刻以前,我没有想过和他做ài。
或许只是因为大雨,因为恐惧。我只想紧紧贴着他身体,感受他肌肤的温度。傅是健康男人,他跳动的血管传来热情。起初他用嘴唇碰触我,然后是他的手。他的手是深海的水草,渐渐把我缠绕。他唤我宝宝。我很高兴听到这个。
事后,我说,这没什么,不要有罪恶感。
他说,宝宝,我知道,你对什么都不在乎,我想我带给你的东西不多,可是我希望你快乐。
我说,傅,当初你凭什么相信一个陌生女人?你不害怕我只是在杜撰故事吗?
我信,我有直觉。
他拍我背,让我入睡。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我的梦在继续,雨那么大,我背着简单行李,朝着火车走,冰凉雨点,打在我脸上,我就将要上车,连成他伸手说要带我走,那张脸血肉模糊,我和他撕扯,尖叫
傅喊醒我,宝宝,你怎么了,在做噩梦吗?悚然睁开眼睛,接触到他痛惜的目光。我问他,傅,我是谁呢?那些空白记忆没有线素可追。发现自己听到了雨声,傅在我身边,轻言细语。心里温暖逐渐复苏。
七
六月,我辞去售票员工作。
傅在火车站附近给我租了套房子,他的爱,激烈而缠绵。我能清楚看到情欲的阴影,我们并非对情欲无法自控。但我们做不到漠不相干,只想找机会在一起。他说林然,我已经知道什么是在劫难逃。
我笑,有谁能够相信,一个失去期待,笑容悲凉的女人。
我的梦想在远方,在火车的那端。十九岁,遇到连成,爱得死去活来,就失去做梦的机会。他给我承担和诺言,我嫁给他,把理想埋没在柳城。那刻,我也知道什么是在劫难逃。
傅说,宝宝,我没有想过会爱上你。
我再次微笑,我也没有。他的气息瞬间把我覆盖。如果生活一直能够这样过下去。
他说,无论怎么过,我都养你。
我转头凝视他,不说话。
男人只是需要女人,并不爱。比如连成,他没钱了他生病了就会想起我。我站在火车站,看着大片云,掠过这个城市,或凌厉风声呼啸而过,我就会不断想起连成。我迷恋山城,大抵是在等。
傅常会在夜晚将我圈在他怀里说,林然,我发现你爱连成。你只爱他。
是。因为我找不到他。我轻轻说,是我杀了他。傅,你只要记得,我说过的话。
八
傅从来没有相信我。
我依旧在噩梦中辗转。他总是紧紧抱我,眼神焦虑而痛惜,不要恐惧,宝宝,我在这里,别怕他的嘴唇贴在我汗湿的头发上。迷糊中,我就会再次睡过去。
生活知足平静,大部分时间,我对一切都没兴趣。傅有家有妻有子,他的气息温暖清晰,可实际上,他距我有很远的距离。但我愿意,傅的柔软把我淹没。我和连成,一直如野生动物生活着,将对方啃噬得血肉模糊,从没尝试控制自己。我想让自己真正意义上平静下来。可那梦魇是重复的,如果它让我死,我就让它将我捕获。
我想试图做些事情,我知道我不能和他度过一生。我开始画一组插画,如果时光可以重来。
九
傅再来的时候,带来柳城的新闻。
我有多久没回柳城的家,二个月,或是三个月抑或是五个月?
他说,柳城曾发生一起谋杀案,女的砍了他男人十几刀,碎尸,埋在他们住的院子里,发现时,尸体已腐乱。据说女人的画在柳城有些名气。可惜她,疯了。
我脸色苍白,恐惧令我全身痉挛。突然一切记忆打开。浑身是血的连成,眼神如野兽般的连成,和我做ài的连成,输红眼的连成,借高利贷的连成那夜准备从山城坐火车走的连成,他偷去我刚领回的一个月工资。我从他身上搜到两张火车票,我与他发生争执,他说,受够我了,要带另一女人离开。谁有足够的忍耐力。我不许,我说连成,我们去找亲戚借,还了高利贷,只要你从此不赌。他冷笑,动手打我,将我推倒在地,用脚踩,我抓起桌上水果刀,朝他扑去。那天的雨下得惊天动魄,空气里却全是血的腥气和风凄厉刮过的声音。我已经流不出眼泪,地板上全是血,连成睡着了,我给他唱我们初见的歌
林然,你怎么了?你脸色苍白。
我从梦魇中醒来,无法抑制身体的颤抖,呻吟着说,傅,我突然感觉头痛。
那么你去休息,他一把抱了我,将我送至床上,眼神柔情停驻在我脸上。我闭上眼睛。
风那么冷,冷得我骨头都在痛。我埋葬了连成,找不到工具,只有手。第二天,开始拼命寻找他。所有他去的地方,所有他认识的人。甚至我找那些借给他高利贷的人,我说你们把我丈夫怎么了,求求你们让他回家。
我开始竭斯底里的尖叫,没有人不同情一个被抛弃后疯了的女人,他们都相信连成为躲高利贷而逃。
只有一个人不信,那个女人,连成没有带走她。
她找到我,在医院,她的脸上全是泪水,她说林然,我知道,你杀了他,你是个可怕的女人。
我嘿嘿对着她傻笑。
十、
傅熟睡了。
我在房间里,画完最后一笔。女人的头发被风带了起来,然后瞬息淹没在夜色中,铁轨没有尽头
我想用画的方式告诉傅一个真实的故事。他在车中邂逅的女人,拼命让自己确信丈夫坐着火车走了,他,一定还会坐着火车,抵达山城。所以,她从疯人院出来后就去火车站等,她并非看风景。只是她想不起一些事情的关键来。
这段日子,是我最美好的时光。时间太短暂,就不需要说告别。可我想亲吻我爱过的男人,想紧紧拥抱他,告诉他,如果时光可以重来,我愿意为他而活。
黑暗中我把脸轻轻贴在他沉睡的脸上,心里已经不再有疼痛。傅,我将把自己带走。我清楚很多事情都不可以重新来过,发生的也无法抵消。
光线阴暗的火车站,不知何时飞起了雨,我拖着沉重身体沿铁轨走,一直走,走过寂静
火车由远而近,我躺下来,把头枕在铁轨上,疲倦的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