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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感情是十分复杂的。
有的时侯,你以为你搞懂了,其实你从没懂过。
你以为你爱一个人,但其实你恨他。
那么她对安娜,到底是爱还是恨呢?
或许她从没懂过,从没
每一天,太阳都尽责地升起、落下;每一刻,时光悄俏地挪移,没有留下任何足迹,每日都有一些琐碎的小事发生,就像昨天、前天、大前天一样,生命如果用力地压缩起来、认真地计较起来,就会发现充斥着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若你狠心地把这部分给抽掉,那么人生铁定支离破碎,严重一点甚至面目全非。
这些你不想记得的、不愿记得的碎屑像一条轨道一样铺满你蜿蜒的人生轨道,有点像是无法食用的厨余菜渣,总有一点不可磨灭的存在,但却没有什么实用价值。
那么为什么?为什么她会如此深刻地记得那天下午发生的事,而不是当天的傍晚,她心焦如焚在树林寻找的小事?
是她从来没留心自己周遭的事物吗?还是因为事故的关系,连带的所有细琐的小事都能被记忆得一清二楚,没有丝毫遗漏?
白色绣花蕾丝裙、及踝的白色绣花蕾丝裙,裙摆还是锯齿状的花边,白底浅蓝色小碎花细肩背心,有着一圈同色系的蓝滚边,宽边草帽的左侧别着趣味的手工制香蕉橘子别针,还绑着皱折白色丝带和复古的罗马式藤编凉鞋。
尽管时隔六年,她还是能清楚地记得安娜那天下午的模样。
清楚的就像她此刻便在眼前。
午后四点,夏日的艳阳减低了它的热力。外头的绿树映着蓝天,随着微风摇曳起舞,知了的叫声响彻天际,透过落地窗望去,这片山谷竟泛着奇异的金色光彩。
安娜一向喜欢这栋避暑小屋,几乎每年,她俩会来神田家位于地中海边的别墅。也几乎在同一时间,安娜会站在落地窗边,静静地欣赏过这片奇景后,戴上草帽、出去走走。
“你要去吗?”无论何时,安娜总能散发一股静谧的气质。
那是最后一次,她那如此安详的模样、温婉的笑是啊!最后一次
是她把一切都视为理所当然,还是这世界本来就没有什么是永远?
如果她知道那是最后一次,她会怎么做?是否会不顾一切地阻止她出去?还是和她一同出门,共同迎接命运?
又或是垂手看着惨事发生?
“不了。”她摇头。“我挤柠檬汁等你回来喝。”
“我要加蜂蜜喔。”安娜露出甜甜的酒窝,拿起草帽套上她那头蜜金色的卷发。“走喽。”
为什么没注意到,安娜的发色就像可口浓郁的蜂蜜一般。她的脸蛋像白瓷般洁净,眼中的平静安详,一如圣堂中的圣母一般,慈悲温柔得不像个凡人,任何人站在她身旁都要自惭形秽、相形失色。
包括她——神田理惠。
有些人天生就是贵族,既便裹着破布;有人即便身着华服,却始终成不了贵族。
这点她很清楚。如同安娜天生是个公主,而她则是女仆装成的公主,其中的差别是明显且一夕可见。
那个下午,她突然意识到这个差别,并且觉得很不舒服。
她们之间一直是不平等的。
就算安娜待她一直很和善、尊重、公平,但她们之间永远都不是平等的。
起码在爱人面前,她俩没有平等过。
这就是现实。
雷恩不会用和她说话的态度对她
这就是现实。
雷恩不曾用那样专注火热的眼眸望她
这就是现实。
雷恩更不会对她爱不释手、像对珍宝一般拥抱她、亲吻她
这就是现实。
雷恩更不会开口求婚、只想一生一世守着她、爱着她
这就是现实。
这样多的现实教她失望、要她绝望。有那么一刻,她真希望这世上没有安娜,如果没有她
雷恩或许会把视线投注在她身上。
如果没有安娜多美好哇!
天哪!她怎么可以
怎么可有这种想法,太可怕了!安娜安娜可是你最最要好的朋友,她是你孤立无援时唯一站在你这边的盟友,你怎么可以
一瞬间,罪恶感充满心房。
好讨厌!好讨厌这样的自己。
她“应该”祝福自己的好友,是啊!应该
可是好难!真的好难!
一时间思绪纷乱,她懊恼的在家里踱来走去,心底仿佛是恶魔与天使在交战着。等她回过神来的时侯,天已经黑了。
安娜还没回来。
她突然有个不祥的预感。
老天爷不会把她心底的胡言乱语给当真吧?
“来人,快来人!”她慌张地喊叫。
“快!所有的人,放下手边的工作,到附近找安娜!快!快!”
她知道,安娜一定出事了。安娜平常不会出去这么久,她早该回来了。
柠檬汁早按照她的意思加了蜂蜜,她该在五点半左右回家,然后灌下一大口,拿草帽当扇子煽风,脸上会泛着晒过日光后的红晕她会抽出一张面纸擦汗,她会
为什么她没回来
为什么?
“理惠——你急急忙忙的要去哪?”她在门口碰上甫进门的大哥神田刚。
他拉住她,拧着眉头,一脸关心,搭在肩上的双手,阻止了她的急忙与慌乱。
她白着一张脸,眼神涣散,口中不住喃喃地说:“我要去找安娜,我要去找安娜”
她推开他,朝门口走。“安娜出事了,我知道我要去找她。”
踉踉跄跄地,她驱使着自己的步伐前进,手里拿着手电筒,遇草拨草、遇树枝拨树枝,丝毫不在乎它们打在皮肤上是否会痛。
她的周围不断地传来悉悉簌簌的声音,喀拉一声,她的神经绷紧,低头一看,原来是细树枝被踩断了。
唧唧
知了的节庆锣鼓喧天。
唧唧唧
也许也许安娜只是迷路。她现在已经回到家了
也许安娜只是和她玩游戏,某种愚人节的笨游戏
她会很高兴她上当了。
也许这一切只是一场梦,她做了一个恶梦。只要醒了只要醒来就没事了。
“找到了——”
找到了吗?
她立在原地呆住。“找到了”无意识地重复语句。
凄厉的叫声响起,动摇了整个树林,有几只鸟儿不忍听见地惊走。
“安娜”她反射地拔足狂奔,似火箭般的往声音来源快速奔去。
安娜
她的肺似火烧地灼热,仍没敢停下来喘口气。
“让开——让开——”
拨开人群,她努力朝前迈进,却被哥哥宽大的身影挡住。
“走开——”她不客气地推他。
“小妹”神田刚的面色十分凝重。“你要有心理准备,她的状况不大好。”
她皱眉,接着心焦地推开他。
就算她的情况不好,她也会
天哪!
天哪
她不知道所谓的情况不好是
她以为安娜或许受伤了、骨折、跌断腿之类,她没有想到会是
一时间,全身寒毛直立,所有的血液冲上脑门,心里有根弦承受不了这种压力,啪一声地断了。
深吸一气,她缓缓地朝安娜蜷缩的身子前进。
“安娜是我,理惠。”她用轻柔的浯调唤道。
安娜仍蜷着,把头微微抬起,偏向她,一双眼神写着恐惧与空洞。
她很难不去注意地上被撕裂的白纱裙、扯破的碎花背心,以及小心翼翼跨过的内衣裤;当然,还有那截沾了血的绳子,和一撮撮被绞断的秀发。
“安娜”她向她靠近。
一块块丑陋的青紫映在她凝脂般的皮肤上,一道道的擦伤与脏污,显示她曾遭遇过的暴力与反抗。她的手腕、脚踝上有着捆绑的痕迹、大腿上血渍斑斑,嘴角破了、肿了,凌乱的头发下掩着憔悴的脸,双手用力抓着神田刚给她的衬衫,血色全无、不断地颤抖,眼睛直视着地面出神,却又同时戒备着,不敢让任何人靠近,随时打算逃跑。
听到她的呼唤,她慢慢地把头抬起,像个七、八十岁的老人家一般,没有任何的活力。
她忍不住倒抽一口气。
他们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她的左半边脸全肿了,眼睛眯成一条线,困难地眨眼,眼上交错布满泪痕。连脖子上都有明显勒过的痕迹
她再也管不住自己的泪水,哽咽地跪在她面前,一把抱住她,安娜瑟缩了一下,没有推开她。
“安娜噢!安娜”忍不住痛哭失声。“对不起对不起”
面对涕泗纵横的理惠,安娜依旧面无表情,眼神空茫,像一尊洋娃娃一般,没有灵魂、没有思想、感情
她是背叛者,无疑的。
她是背叛者
“我要他们付出代价!”
“理惠——”
“他们凭什么——”她狂吼,她对向来尊敬的哥哥狂吼。“安娜是我的朋友——”
“我们需要叔叔的帮忙”
“所以你要我吞忍?”她忿怒地握拳。“安娜被发现时是什么模样?你亲眼见到的他们怎么对她的,你要我忍?”
“那你告诉我,我们告了堂哥那伙人,得罪叔叔后,我们会有什么下场?”
她气恨难平地喘着气。
“安娜对我而言,就像另一个妹妹一样,她发生那样的事你以为我不想帮她伸冤报仇吗?”神田冈劝道。“但目前我们有筹码吗?在事事都仰赖叔叔的情况下”
“所以你打算息事宁人?”她的语调冷硬。
好恨!真的好恨!
“你很清楚,我们目前所拥有的一切,全都是叔叔在背后支持,如果他现在抽手,我们家一定会垮;你也知道,父亲留下的是个烂摊子,当年若没有叔叔出手,我们早就不知到哪里喝西北风”
“所以你要我出卖朋友”手握成拳,真想打墙泄恨。“安娜她被堂哥带人轮暴,他是有预谋的”她呐喊着。“他是——有预谋的,因为他料定我们不敢怎样。”
“好——”神田冈点点头。“就算你告他,你斗得过他吗?”
“我”她仍倔强地想说些什么,却找不到任何反驳的字句。
的确,她的叔叔神田则夫是个玩阴的高手,标准的狐狸,她见过和他作对的人的下场。玩权力斗争的游戏,她大概只有小学生的段数,和叔叔这名教授级的比,她绝对只有输的分。
可是她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难道就眼睁睁看安娜被欺负,没有别的办法吗?”
“而且,你要弄清楚,自家人关起门来好说话。但安娜的家人、更棘手的是安娜的未婚夫雷恩,你认为这两帮人马会放过任何一个神田家的人?””但这”雷恩会恨她吗?
她忽然觉得好冷。她不想看见雷恩那张俊美的脸上出现任何增恶之色,尤其是对她,不不
那会令她如下地狱般地难过。
“你想说这不干我们的事吗?”神田刚的语调转硬。“谁会在乎我们的下场?你该很清楚自从父母离婚、父亲去世后,谁理过我们两兄妹。”
安娜理过安娜理过我啊!她在心中叫喊着。
安娜在我最无助的时侯伸手给她温暖,她的友情是她处在晦涩日子里最大的支柱,在所有的人都不在乎时,安娜在乎她,确实地在乎啊!
好无力,她觉得自己正一点一点地缩小。原来在现实这位巨人面前,她渺小得连石头都举不起来,遑论推倒它。
“理惠,犯错的是堂哥,并不是叔叔。叔叔只有这个独子,你想”
“叔叔”她怆然地牵动了嘴角。“我们就这么可悲吗?没有叔叔可依附,我们就只能灭亡吗?”
神田刚双手叉腰。“就算我们先撇开叔叔不讲,一旦这件事公开了,我们两人是腹背受敌。安娜的家人、雷恩不会顾忌我们朋友的身份,而我们呢?被认为是神田家的叛徒,被两帮人马夹杀,这就是你要的下场吗?”
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她跌坐在沙发里,沉默中以双手掩面。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事情会弄成这样?
为什么
太可悲!这一切都太可悲了,她除了有满身没有用的傲气之外,什么也没有;连和现实对抗的勇气,都一点点地消失殆尽。
神田刚站在她面前,欲言又止地叹一口气。“你自己想一想吧,这样做值不偿得。”拍拍她的肩膀离去。
而她她坐在沙发上,对着一室的沉静,从黑夜到天明,最后选择来到安娜的房间。
天已经亮了。
早晨五点半,外头的小鸟儿正啁啾着,嬉笑于光明的到来。
她顺手把安娜床头的台灯熄掉,坐在床沿,静默地看着沉睡的挚友。
人是自私的。人为了自己所拥有的一切,不惜伤害、牺牲别人
自从惨剧发生之后,她便没有办法关灯睡。正确的说,她接连着几天无法闭上眼。
她不懂她心里的恐惧,但那双时时警戒、慌张的眼眸让她心痛。
几乎二十四小时,她守着、寸步不离地抱着她,抱着在她怀中抖得如十二月寒风中柔弱小花的安娜。
她没有哭、没有叫,只是一径地张着大眼,恐惧戒慎地望着四周,就像是随时都有恶鬼会出现,而她随时准备好逃跑。
她抱着她还有一个原因,怕她又跑去洗澡。
一个小时里安娜洗两次澡,她心里发慌冲进浴室,只见到在浴白里的安娜拿着浮石拼命地搓着皮肤,搓到破皮流血,还不罢手,点点鲜红色的血滴在水里晕开了,将透明色的水沾染颜色。
而安娜就像毫无痛觉的机器人般,浑然无觉地搓着,她的上臂红肿,两三处皮开肉绽,教人看了触目心惊。”安娜”她不由分说一把夺下浮石,斥吓着:“你干什么!?”
安娜像个小女孩瑟缩了一下,怯生生的眼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嗫嚅地说道:“脏脏脏脏的”
“噢!安娜”不顾是否会沾湿衣裳,她一把抱住她,忍不住哭出来。“你不脏你一点都不脏安娜!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你怎么变成这样?”
美丽静谧的安娜,总是笑脸迎人的安娜不见了。
要怎样让你恢复过来呢?安娜。
抱着安娜,有生来第一次,她觉得无助。面对安娜的痛苦,她无能为力,什么忙都帮不上
他们火速地请心理医生自伦敦赶来做治疗,经过两个星期密集地观察与疗程后,安娜似有起色,生活饮食恢复正常,吃了医生开的药也能入睡,尽管她仍常为梦魇所苦,但一切都在变好一切
安娜剪短的发铺在枕上,也许是因为短发的关系吧,她看来特别幼弱,苍白的脸上娥眉轻蹙,显示她睡得不大安稳,小小的双手紧握成拳状地摆在胸口,像是防备着敌人的突然来袭。
她的身体随着她轻浅的呼吸微微起伏着,模样像只可怜兮兮的小白兔。
能开口吗?
能无耻、自私地开这种口吗?她心底有一道声音回荡着。
一瞬间,她犹疑了。
是眼前这个女人陪着她走过辛酸,给她支援与鼓励啊!
但不由得的,她想起白雷恩想起他那张爱笑的脸那双湛蓝的眼
不要、不要、不要啊!
她没有办法承受,她没有办法忍受白雷恩鄙夷的目光,那对于她煎熬的爱恋之心,是一种碎裂的打击。
“理惠”
这个家里唯一靠近她,不会让她惊慌逃走的,便只有你,她相信你
相信你啊!
只有你能帮她、支持她,她需要你她是这样的需要你、信任你你能打碎她的信任吗?
就算全世界的人都不可信,她都还信你。你怎么可以开口要求她这件事就为了自己的生存。
“理惠”安娜不知在何时醒了。“你怎么了?”
怎么了?
是啊!怎么了?
人若有了一点点自私的想法,它便像传染病般的急速扩张。
“不舒服吗?”她怯怯地问。自从那件事之后,她似乎很怕和人有肌肤之亲。
只见她试探地伸手,轻触她额头一下,马上便收回手。理惠知道,要做到这样,对她而言极不容易。
“我没有不舒服。”她握着她的手。垂下眼睑,她没有勇气看她。
她是个自私的小人
“安娜”她因难地开着口。“我求你,我可以请求你一件事吗?”
“什么事?”安娜信任的眼神令她罪恶万分。
“请你不要告诉任何人这件事,把一切都忘掉就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空气一下子像被抽光了,室内呈现真空状态,她觉得自己无法呼吸,在安娜面前她不配呼吸。
不言不语,安娜似在瞬间冻结了。明明是盛夏,她的躯体为什么会急速地降愠呢?
“你不希望你家的人怪我吧是不是?而且而且”她结结巴巴地说明。“雷恩雷恩会恨我的”
她用力抓紧安娜的手,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救生的浮木。“安娜,你也不会希望雷恩知道这件事吧!你也不希望他因此而”
她开始挣扎着想把手收回,理惠转而抱住她。“我不希望雷恩恨我求求你
她哭了,怀中的安娜也停止挣扎。“你也不希望雷恩知道对不对?你也不想赌上那不可知的机会,对不对?”
“让我们忘了这件事就当这件事没有发生过。”
安娜深不可测的双眸a丁着她,态度疏远,那副模样像今天才见到她,陌生且冷淡。
“安娜”
“好,我答应你。”她的回答如雾般轻柔。
“谢谢谢谢”她高与地抱住她。
她没有注意到,血色正自她脸颊退去存在于她们两人间的某样东西,瞬间碎裂
她没有发觉,她眼中好不容易寻回的生命之火,再度被吹熄她现在怀中所抱的只是具冰冻的躯体
她浑然不觉。
旧日的安娜,彻底——消失了。
***
“为什么要走?”她拉着安娜的臂膀,这是她今早第十次发问了。“你在气我吗?安娜!”
又来了,这样不言不语地瞅着她,教她好难受。
“我要走了。”安娜的回答仍然轻柔,对她而言却是莫大的重压。
“安娜,你在气我对不对?你气我”
“安娜——我来接你喽!”
两天后,安娜打电话回家,请二哥来接她,没有知会神田家的任何一个人,她的沉默与绝决,令理惠不知如何是好,只有停止不了的心焦。
安娜的二哥毫不知情,他单纯地认为只是朋友间的吵架。安娜是他妹妹,他清楚她的性子,即便生气也不至于太久。
所以,他拍拍理惠的肩,对她眨眨眼。“放心!安娜很快就气消了。”
他轻快地向前,准备给亲爱的妹妹一个热情的拥抱,不料却得到她迅速地后退,令他尴尬地立在原地。
“嘿,怎么连哥哥也一并牵怒呢?”他干笑两声。
安娜则侧低着头,依旧不言不语。
安娜,还没准备好。她还没准备好面对其他人。
那么她为什么执意要走?执意要脱离她?
不肯不肯让她成为她的支柱。
“不过,小妹啊”二哥低头,怜爱地问。“怎么舍得把宝贝头发剪短啦?”
伸手摸摸她的头,安娜闭上眼皱着眉,似乎是拼命地忍耐,要自己停在原地,以防止自己尖叫跑开。
她还没准备好啊!、
“安娜你真的,不多住几天吗?”她走上前,小心翼翼地问,眼底有着乞求。
别再勉强自己,留下吧!安娜。
摇头。
“那”二哥拎起她的皮箱。“我先把行李搬上车。”
“安娜,你在心底怨我”
摇头。
“那么多留下来几天”
摇头。
“求求你,你说说话好不好?”理惠急得要哭了。“你明明就还没准备好”推开她欲拥抱的双手,安娜缓缓地朝门口行去。
她失去她了。她最最要好的朋友。
“我什么都不会说的。”她略微黯淡的眸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头也不回地走出室外。
她追到门口,伫立在屋檐下,站在阳光晒不进的阴影下。那道地上形成的明显痕迹,就像楚河汉界般地分明,分割了两端的世界,让阴暗与光明无法相互跨越的藩篱,同时也划开了她与安娜的感情。
明明是阳光灿烂的日子、风光明媚的时空下,她却只能僵在原地,无法跟随她进入在一片光亮中,连个声都吭不出,唯一能做的,便是用眼睛跟随着目送她离开。
原来,早在那天早晨,她们两人的感情,被她用剑砍碎了。她却不知道,自欺地相信它是完好如初。
碰,车门关上的声音变得响亮,像某种尖锐的利刃刺激着她的耳膜,让她不觉一震。安娜没有回头。
车子缓缓地滑出了这座庄园,消失在远端的地平线。
***
“你知道安娜是怎么了吗?”
两个月后,安娜的二哥打电话给她,语调里透着烦忧。
“安娜,她发生了什么事吗?”
“她自从回来之后就镇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像尊石头一样。吃得愈来愈少,整个人瘦一大圈,都快成仙了,想找你来陪她,她也不肯。”他叹气。“还有,你知道她和雷恩是怎么了吗?她一直不肯见他,而且她怀孕了,却不肯让我告诉雷恩”
“她怀孕了?”她惊呼,心急速下沉。
“是啊!”怎么会安娜连自己的情绪都还未能适应过来,要她再面临另一个打击,确实太残忍了。
“你能不能帮我劝劝她啊!”二哥请求道。
“好、好”便是这么一通电话,让她匆匆忙忙地赶到诺克家,没想甫进门就听见雷恩和安娜的二哥吵得不可开交。
“姓白的你不要欺人太甚!”二哥的吼声穿过整个厅堂。
“你才欺人太甚——”雷恩忿忿不平地喊。“你今天要我来的目的就是这个吗?硬塞一个不属于我的孩子。”
“白雷恩,够了厂安娜的二哥也脸红脖子粗起来。“你在指涉什么?我妹妹可不是什么随随便便的女人,她和你订婚了”
“孩子不是我的厂雷恩怒吼,他的模样活脱是只气愤成狂的猛狮,随时预备伸出利爪把惹怒他的人撕碎。“不是我的就不是我的——”
站在在一旁的安娜低着头,齐肩的发半掩半遮了她的面目,让人难以猜测她的想法,只见她微微瑟缩了一下,眼睛无神地望着前方。
雷恩一个箭步到她面前,她不觉露出惊慌的表情,反射性往后退一步。然而雷恩显然是误会她的动作,以为她是作贼心虚。
气头上,他再无法温柔以待,像老鹰捉小鸡般的揪住她细如骨柴的肩,用力地摇晃着。“你说,你肚子里的小孩是谁的?当着大家的面,说啊!”她像被打了一巴掌似的震了一下,无助地皱眉望着他,眼中有着太多的克制、无奈、恐惧,接着梭巡了在场所有的人,目光停在站在门边的理惠,再顺着理惠的视线来到眼前的雷恩。
沉默了一会儿,那粉色的樱桃小口张开欲言,随即闭上,她的眼看着理惠,看尽她心里的忧惧、看清她忧的、恐的真正事物,才又回到雷恩脸上。
可惜处于盛怒中的雷恩,没有注意到她眼底变换了许多次的情绪,与最后呈现在她眼中的凄楚决定。
“对不起”好不容易才吐出一句,眼眶一红,豆大的泪珠一串串地滚下来。
“对不起”雷恩心痛地重复这句话,用力地闭上眼,缓缓地松开手。“对不起”
他脸上的肌肉绷紧,像承受针戳时的微微战栗,深重的呼吸显示他的理智努力地克制他目前的情绪,仿佛不如此,他便会狂忿地把眼前的一切毁坏。
“小妹——”二哥焦急地喊道。“你倒是说啊!哥哥会帮你作主,不必怕他。
过了一会儿,雷恩睁开眼,写满痛心,双手紧握,用力地盯着天花板,深吸气数次。“我以为我们我们是相爱的。”他的眼底闪着泪光,语调满是悲伤。“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对不起”安娜喃喃地重复,她的眼仍固执看着前方,泪水如泉涌般,不断地从眼潭流出。
“我们的婚约你到底把它当成什么?”他呐喊出心里的痛,不死心地说。“告诉我你告诉我啊!”“对不起”除了对不起,她不肯多说半句。
“为什么背叛我?!”雷恩心碎的吼叫声,回荡在整个客厅。
“喂!你凶什么凶——”安娜的二哥拉开他,一面对她说:“不怕,哥哥在这儿,别因他吼就低头,哥哥给你撑腰”
“既然你不重视婚约,那它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他的声音转眼间变得冰冷。
雷恩决绝地拔下手上的戒指,用力地放人她的掌心。“我们解除婚约吧!”
说完,立刻头也不回地走出诺克家。
他没有看见那双自送他离去的眼,写满不舍与痛楚。
安娜原本的木然表情在瞬间崩溃,只见她白着一张脸,全身颤抖地紧握着那只戒指地跌坐在地上。
“这个混蛋”二哥朝门口挥舞着拳头,接着不放心地回到她身边,把坐在地上的安娜拉起。
“安娜,你放心,我绝不会让这小于逃掉的,你你你干什么?”
安娜不知哪来的力量,一把甩开二哥,直直地便往墙上撞去。
几乎在场的所有人同时惊呼一声,纷纷上前拉住她。
“干什么”
安娜挣扎着,用力地推开众人,眼看着又要往墙上撞去。”安娜””理惠见状挡住了墙,免得她伤了自己。
抛在认出理惠后,停了下来,满脸是泪的喘息着。”安娜”理惠开口。“我来看你了,是我啊!”看她恢复了理智,众人才慢慢放开她,仍站在她身旁不敢走,怕她又突然想不开。
众人环绕中,安娜出神地盯着她。“理惠”她似在嘴中玩味着这个名字。
“我来看你了。”理惠缓缓地接近她,在与她一步之距站定。”理惠”喃喃地地重复着,她的眼中映着理惠微笑的脸,然而焦距却不在前方。
“是啊!理惠很担心你,特地赶来看你”二哥也在旁帮腔。
她看看二哥,再看看理惠,突然露出一丝笑容,充满嘲讽与凄凉。“理惠”
理惠的笑僵在脸上,连同二哥变得铁青的面孔下,她转过身,一言不发地离开,留下一肚子的疑问与面面相觑。
“理惠啊安娜的心情不好”二哥试图打圆场。“你不要怪她啊!”她忍住难堪地摇摇头。“不我想我改天再来看她好了。”
***
她万万想不到,几天之后,在整个伦敦都笼罩在雨层、四处湿漉漉的日子,安娜居然来访。
“安娜”她看着衣服全黏在身上,仍滴着水的安娜,有丝惊讶。“你怎么你是自己来的吗?”
安娜笑了。
自从出事后,她再不曾那样对她笑过。一瞬间,仿佛回到过去,不曾发生任何事,她仍是那个散发着光彩与温柔的安娜。
但是,不知怎么搞的。安娜掩饰不了的苍白与憔悴、眼底深刻的阴影、瘦骨如柴的模样,加上这一身的白衣,只让她联想到一个飘荡在街边的一缕芳魂。
“下雨也不带伞,不然让司机送你来也好啊!”她急急地迎上前,说着递给她一条毛巾,顺手端来一杯热茶。
“你记得吗?”安娜用毛巾擦着头发,望着她的眼底充满趣意。“三年前我们去泛舟,我不小心掉进河里,你伸手要拉我,结果自己也掉进河里”
“还好是同行的教练救了我们。”
“我们两个那时就像落水狗一样,可怜怜兮兮的,哈哈”清脆的笑声在客厅飘荡着,一切像做梦般的不真实。
她是很高兴安娜恢复了,可是却有一种不祥之感,挥之不去。而且,她没有办法面对这样的安娜,有种说不出来的怪异,但说不出怪异在哪里,虽然她是和善而可人的,但她不能,她无论如何就是无能在她面前坦然自若地说话。
“你的衣服要不要换下来,会着凉的。”理惠问。
“不了。”安娜摇头。“我来看你一下就走。”
“外头正在下雨呢!”她提醒道。
“最近闷得慌,所以出来走走。”她说着,举步便往门口走。
不知怎地,她有一种心慌。“你随时可以来找我”
安娜回头,笑容不变。“我知道”
“我是你的好朋友啊!”“是啊。”她轻轻地回答,脸上的笑容未变。“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理惠点头。
“你喜欢雷恩对吧?”
“我”她困窘地绞着手。
“我早该猜到了。”她的笑凭添几许凄凉。“或许是我不想去猜”这几句低语似乎是在对自己说。
平静再度回到她脸上。“我们永远都是好朋友喔。”轻柔的语句像叹息似的飘在空中。
理惠想叫住她,梗住的喉头却出不了任何声音。
拉开门,她给她一抹淡淡的笑。“走喽!你保重。”
她知道了
只觉得自己羞愧难当,恨不得找个洞起来。
她知道了
她听见自己雷鸣似的心跳。身体就像灌了水泥一般地固着在原地。
那等等!她说的那些话她为什么对她说这些话?
那听来简直就像是诀别啊!
你保重
安娜,该不会想做傻事吧?
一把抓起门边的伞,她冲进雨里,在白蒙蒙的街上左右张望找寻着。一张张陌生的脸孔隐蔽在各式的雨伞里,从她身边一排排地走过,没有回头,偶尔一两点雨水溅上了她的衣摆,一两辆车喧嚣地经过,也有一两个相似的身影吸引她停留、伫足,她就这样在穿梭在人潮中,一如逆流而上的小鱼一般,但却始终到不了彼岸。
十分钟过去
半个钟头一个钟头
两个钟头过去
她仍不愿停下酸软无力的双足,让有些吃力运转的肺部得到一点休息。
黑色的伞下,有着她无比的心焦与忧虑。她的脸因散热而红遍,呼吸因疲惫而显得沉重许多,细瘦的肩因沮丧而有些下垂,穿着凉鞋的脚早被打湿,脚步也因体力消耗变得蹒跚。
多么希望在下一个转角、或者哪个不知名的小咖啡馆里看到安娜。这样,她或许就可以嘲笑自己的多虑,并邀她一道去喝杯咖啡。
这雨下得令人心焦,像是想把一切洗去,把她和安娜之间所有的感情痕迹,用来自于天上,没肯停歇的泪,将它全数抹去、毫不留下。
哗哔警察的吹哨声,吸引了她的注意,信步过了马路,往吸引行人围观的事物走去。
“退后点,请站在这条线以外。”警察大声地宣布。
“听说是个年轻的女孩跳河”
“知道她的身份吗?”
“不知道她好像什么证件都没带”
理惠听着这些耳语,心里愈是不住地发慌。收下伞,不顾雨水将她淋湿,她挤进一圈圈的人群中,跟着脚、伸长脖子地着窥着前方。
白色的裙摆令人刺目惊心
安娜
告诉我这不是真的,这不是最后让我有机会,让我有机会再成为你的好友,不要用这种方式罚我,不要
血液在瞬间涌上脑门,她更加不顾一切地往前钻。“对不起”
骗人!这怎么可能发生!怎么可以发生
“安娜——”她听见自己悲凉地喊叫声。
雨打湿了她的脸,泪水和雨水,她分不出来
她在众人的错愕中,一把拉开阻隔人群的警戒带,甩掉警察急欲拦阻的手,冲上前,抱住安娜早已冰冷、毫无生气的躯体。
冷的没有任何温度,如她白得发青、近乎透明的脸颊,粉色的唇如今只剩一片冰紫。雨和泪自她的脸颊滑下,落在安娜被纤长睫毛保护的眼,她紧闭着不肯张开,没有留恋、决绝地把她与这个教她心碎的世界分离。
是心寒的吗?让你宁可投身沉人冰的世界。
这就是你的感觉吗?
无止境的永远与冰冷
即使是紧紧地拥抱,也不能传递一丝温暖。
你必定是伤透了心,彻底对我失望了,是吧?
背叛者——她今生注定要烙下这个罪名。
“安娜”她抱着她不肯放。“安娜”
这是你对我的抗议与处罚吗?我宁可你恨我,也不要用这种方式
“小姐,请你放手”旁边的警察拉扯着她。
“不、不”她紧紧地抓着,仿佛这是她最后请求原谅的机会,不容错失。拉扯中一项物品的掉落,引起了两边人马的注意力。
一只银色的指环,自安娜身上落下,滚到地上,转了两、三个圈圈后静止。
她蹲下,将戒指拾起细细检视。即便经过雨水的冲刷,它仍散发着淡淡的光辉。
这这是
她怎么可能忘记这个戒指呢?
那样盛大的订婚典礼、周围所有人的祝福,以及互许诺言、穿戴戒指时两人的甜蜜,都曾激起她莫大的嫉妒,让她在心底默默幻想安娜的消失。
她怎么可能忘记
背叛者,她是背叛者。
这是雷恩退还的婚戒,是她和雷恩曾经有过的幸福,也是她的爱与憧憬。
她一直握着不放,至死
天哪!她做了什么一直都忽略了安娜的感受,她只在乎自己
安娜
安娜
***
背叛者人恒背叛之。
背叛者人恒背叛之
背叛
唯心的手用力地挥舞着,脸蛋半是使力、半是被制地胀红,胸膛努力地起伏着,以争取难以得到的氧气,颈部的脉搏似紧铃般重重敲击,急欲推开颈上的施压者,无奈双手被缚,挣扎有限
喀喀喀好难受无法呼吸了视线开始模糊、耳朵开始呜叫
难道她得就此命丧黄泉吗?
雷恩与凯凯的身影跃入脑际。那相似的笑容不!不!她还想多看两眼
明明上一秒才朝她伸手,她还在想着对方下一步的打算哩,谁知道突然地变脸,掐住她脖子欲置她死地的模样。
咦怎么下雨了!咸咸的泪直扑上她的脸。
一滴、两滴怎么回事?
颈上的压力渐渐消失,她贪婪地呼吸得来不易的空气,等头昏耳鸣过去,才定睛一看,咦怎么回事?
神田理惠,这名突然掐她脖子的凶手竟露出非常悲伤的表情,满脸的泪水,像背负着千万担痛苦。
差点被杀的人是她,行凶的人还哭,有天理吗?
但这样悲恸的表情,她从没见过一个好强的女人会止不住的哭泣,必定是遭遇极大的挫折。瞬间,她感到罪恶。
若不是因雷恩的抛弃,她也不至于如此伤心。那样悲戚的表情,是因为被伤透了心吧!
她不由想起曾誓诚。有过被抛弃的经验,使她格外能体验那种痛苦,也令她深深地同情起眼前的女人。
想想,她企图杀自己的心态也不难理解。原先有的那点敌视与讨厌,也随之消散了。眼前的这个女人比她惨多了,她毕竟没和曾誓诚订婚,程度上也有轻重之差,而且她得到雷恩对她的爱,这是理惠渴望许久仍得不到的,说来她简直占尽优势哩。
尽管双手被缚,她仍想办法自口袋掏出手帕,递给眼前的泪人儿。
“哪!给你擦眼泪”
理惠诧异地抬眼望她,眨着眼仿佛看到某种外星生物。
她看她的眼神,令她联想到安娜。虽然她们根本没有任何相同之处,但她却难以忽略,她身上同样散发一股强大的安定力量,虽然眼前的女人并没有安娜静谧的公主气质。
不
她随即厌恶地皱眉。杨唯心怎能跟安娜比她不配!
她是该讨厌她、唾弃她,毕竟她抢走心爱的雷恩,但她就是无法恨她。
究竟为什么?她反而在她面前流露出她在人前人后苦苦压抑的心绪。
她的所有感情与疑问在接收到她同情的眸子时,嘎然停止。
太丢人!竟在敌人面前示弱,真真丢人哪!
她在搞什么?竟在唯心面前哭
眼泪一抹,她迅速回复原来的冷酷模样,板起脸迅速地站起离开,像怕得到某种传染病似的。
干嘛!拍变脸吗?怎么有人一下子说变就变的?
理惠后退,颔首示意,两三个黑衣男人上前,拿着白森森的针便往她手臂上戳。
“干什么”还来不及反应,唯心便被压住,施展不出反抗之力。“好痛!”针戳进皮肉的痛楚,令她不禁轻呼。不到几秒,疼痛过去,取而带之的是绵长的倦意,她很快就感到头昏目眩,眼皮沉重地往下垂。“你到底”
“为了怕你做蠢事,只有请你好好地睡上一觉了。”
“我不”她才不睡不睡
尽管不断地眨眼保持清醒,仍克制不住体内高涨的睡意,四周的景物逐渐模糊黑暗朝她袭来,尽管她不愿意,仍坠入无梦的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