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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致函还在使劲地敲门,里面变得越发安静,这样的寂静,对苏致函来说,无疑是一种凌迟,好在她没有担心太久,就在几分钟之后,门口突然停下一辆车,几个陌生的男人,有英国本地人,也有华裔,他们从车上跳下,走到那扇铁门前,用一种类似于起子的工具,麻利地撬开了底下的门锁,卷门缩了上去,苏致函看见的第一眼画面,就是昏迷在椅子上的苏妈妈,还有……坐在地上,抱着元宝,脸色苍白如纸,神智已经不太清醒的柳青岩。
而柳青岩的右臂袖子,早已被血濡湿,变成了浓腥的褐色。
苏致函眼睛一热,下意识地向柳青岩走了几步,才意识到,自己要先去看过妈妈,至于刚才出现在门口的那些人,则明显是冲着柳青岩来的,已经比她先一步地聚了过去。苏致函转向椅子那边,知道母亲无恙后,转头,柳青岩早已经被同行的那些人围住了,她不知道他们是谁,不过,看他们紧张的态度,便知道是柳青岩的朋友。
至少不是敌人。
柳青岩只是暂时休克,在他们的一番急救后,还能勉强地说上几句话。伤口已经处理好,苏致函抱起仍然睡得正香的元宝,有点怔忪地望着面前的人。
她插不上手,只能在旁边等着,看着那张俊朗而憔悴的脸,苏致函顿觉五味杂陈。
柳青岩,你真的是个……混蛋。
如果他真的出了什么事,她该怎么办?
不敢想,不能想。
她已经决定放下了!决定和阿欣好好地过日子了,为什么还要发生这一切,为什么还是那么轻易让她欠着他,欠得一塌糊涂。
柳青岩睁开眼,越过面前的人,同样看向苏致函。
然后,他微微一笑,“你找到钥匙了?”
很吃力的声音,但还是一贯的吊儿郎当,毫无正经。
苏致函突然火冒三丈,她走上前,直接将他推了一下,“你下次再锁我试一试!”
当她被他烤在车里时,天知道她有多么生气,简直是气炸了。
柳青岩被她推得脸色一白,旁边刚为柳青岩包扎的人看不过眼了,正想责难苏致函一声,柳青岩却已经伸出双臂,顺势地,将她,连同苏致函怀中的元宝,一起搂进了怀里。
结结实实的拥抱,好像他此时抱住的,是全世界。
她闻到了满鼻的血腥味,还有,宛如旷野干草般的气息。
“他们都没事。”他在她的耳边说。
苏致函的泪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滑了下来。流到唇间,尝到涩味,她才发现。
却已经怎么止也止不住。
心疼得就要痉挛,痉挛而麻木,她不明白眼泪的意义,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好了,先送你们回家。”柳青岩终于松开她,示意旁边的人扶起她。
“先去医院。”苏致函不由分说地反驳道。
“……算了,枪伤去医院会很麻烦。这件事,你先不要声张,最好暗地里查。”柳青岩淡淡道。声音不高,但又是一贯的姿态:我决定好的事情不需要反驳。
虽然他不太清楚幕后的人到底存了什么心,但是,显然他们是别有目的的,与其打草惊蛇,不如静观其变的好。
这样,也会让对方摸不清底细。
真的逼急了,搞不好对方狗急跳墙,反而对苏致函他们不利。
苏致函没有再说话,她很清楚柳青岩的性格。只是很快地转过头去。
她不希望自己哭泣的模样被柳青岩看见,徒徒让他心烦。
其他的人已经用英语催促着离开了,柳青岩的样子不容他继续耽搁下去。苏致函站起来,看着他们将柳青岩扶上了车。那是一辆黑色的保姆车,车内的空间很大,设备很齐全,苏妈妈自然也被送了上去,其中一个医生模样的人给苏妈妈简单地检查了一番,然后告诉苏致函:“没事,她很好。”
苏致函这才算完全地放下心来,手拍了拍元宝的背,将他搂在怀里。
回去的路上,柳青岩的情况还好,他只是失血过多,伤口其实为伤及筋骨,在车内,柳青岩只是向那些人简单地说了一下那些人的特征和当时的情况。
苏致函则在旁边很注意地听着,并没有打断他或者追问。柳青岩也没有刻意与她交谈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在死亡线上走了一圈的缘故,柳青岩甚至没有再提元宝的事情。
之前纠缠着她不放的柳青岩,好像又变了一个人似的。
他总是时而混蛋,时而让人琢磨不透。
两人一直保持着莫名的疏离,直到车终于停在了苏致函的楼下。
苏致函将元宝抱起来,其中一人则背起苏妈妈,打算帮着她,将他们送进屋去。
直到苏致函下了车,就要离开,柳青岩才终于叫住了她。
“致函。”
苏致函转头望向他。
刚刚停住的泪痕,在看见他的那一瞬,又有用婆娑的冲动。
今天真是奇怪,不知道是不是吓狠了,怎么那么容易哭呢?
“对不起。”柳青岩良久地凝视着她的脸,许久以后,却只是说了这三个字。
简直莫名其妙的很。
苏致函的嘴唇嗫嚅了一下,哽了半天,然后轻声,道,“别说傻话。”
柳青岩笑了笑。目光在那一刻是温柔的。
车门合了上来。
然后,那辆载着柳青岩的车就那样驶远,苏致函留在原地,看着渐渐模糊的车尾,似乎隐约明白了什么。
也许柳青岩不再执着元宝的生父是谁了。
那声对不起,就是真正的结束。
他们总是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候,选择放手。
汽车里,柳青岩从担架上坐了起来,转身,透过后面的车窗,同样望向被留在身后的苏致函。
这次一别,应该有很长时间不能见面了。
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确认。
查……柳史言。
如果宇文家已经如此风谲云诡,他又能给苏致函什么呢?
父亲的事情,仍然云遮雾绕,在肯定了元宝是自己的儿子后,他反而觉得迷惑。
那么,关于父亲的那些说辞,难道是真的吗?
他无法深想,哪怕只是假设,都让他头痛不已。
所以,先这样吧,他还需要时间去处理很多事情,可她已经等不起了。
苏致函的身影终于消失在视线之外,柳青岩垂下眼,自嘲地笑笑,怅然而忧伤。
苏致函已经上了楼,她不能让妈妈这样一直陪着自己站在楼下,待推开仍然虚掩的大门,苏致函顿时怔在了原地。
宇文欣在家里。
宇文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抬起头,静静地看向她。他总是给人一种很安然的美,让周围的环境都显得静谧起来。
客厅的窗户是洞开的,从这里,能清楚地看见外面的街道。他应该看见了那辆车,还有车内的人。
苏致函的嘴唇抿了抿,想向他说刚才的事情,像个正常的女人一样,扑在他怀里哭诉。
或者解释柳青岩的事情。
可是她什么都没有做。
将苏妈妈送上来的人也出奇低调,将苏妈妈放回床上后,便一言不发地退了出去。苏致函不知道他们是什么背景,但和柳青岩扯上关系,大概也是什么官方机构。
他们并不方便深谈。
所以,见对方离开,苏致函只能道了声谢谢,很知趣地,什么都没问。
等那人离开后,苏致函重新回到屋里,坐在宇文欣的身边,将元宝也小心地放在沙发上,让元宝的头靠着自己的膝盖。
元宝身上也染了一些血迹,柳青岩的血迹。
她的手在那团污迹上停了停,又很快移开,拉起毯子,为元宝盖上。
“致雅在旅馆,正在睡觉。”不等苏致函开口,宇文欣已经先说到。
苏致函“哦”了一声,心中石头稍落一小截,突然开始后怕。
刚才,他们都是在死亡线上走了一圈么?
那些人,是冲着宇文欣来的,倘若元宝或者妈妈真的出了什么事,或者,青岩出了事,自己和宇文欣还能在一起吗?
答案,是否定的。
如果真的那样,她会一辈子责备自己,也许,甚至会迁怒阿欣。
真可怕。
原来感情可以那么脆弱,原来那些恶意,真的可以轻易地摧毁她所憧憬的一切。
苏致函全身泛凉,不知为何,冷得彻骨。
“致函……”宇文欣还想说什么。
发现家里没有人之后,他就知道出事了,柳青岩查到的资料,他也很快查了出来,只是,还没有采取行动,便看见了她被柳青岩送回来的一幕。
他并不想问她,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事实上,宇文欣更多的,是内疚。
内疚,在她需要自己的时候,他竟然什么都不知道。
刚才苏致函离开旅馆的时候,明明是有事的,为什么还要装什么绅士呢?
“抱着我。”苏致函未等他说话,在宇文欣叫她之后,她抬起头,望着他,低声说。
宇文欣怔了怔,然后伸出手臂,搂着苏致函的肩膀,将她带进自己的怀里。
紧紧地搂着她。
“我们一起回澳门。”他说,“以后不要离开我身边。”
这是他要保护的人,这是他要保护的家,所以,这样的事情,他绝对不允许发生第二遍。
至于这一次……
他也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可是现在,宇文欣不想说那些毫无意义的话,话语的承诺,永远比不上行动的力量,许多决定,只是他的决定,不需要诉诸于口。
“嗯。”苏致函点头。
她真的太累,也经不起如此三番两次的惊吓,她想找个港湾,一个可以为她支撑一切的男人。这并不是一件可耻的事情。所有女人所希冀的幸福,归根到底,不过都是如此而已。她很普通,她不是女强人,她也会软弱。
而青岩……
那声“对不起”犹在耳侧,身体越发的寒冷,她反手抱住宇文欣,将自己埋在他干净清爽的气息里,呼吸,再呼吸,终于恢复平静。
所以,青岩,也允许我也说一声,对不起。
这件事还是告了一段落,他们决定暂时不告诉苏致雅,原因很复杂,苏致雅未必明白。
她才是高中生,也许最大的麻烦,就是这次抽大麻的事情,家族之间的利益纷争,她未必懂,宇文欣也不希望将他们卷入其中。
等元宝睡醒,苏致函带着元宝先去冲凉,换一身干爽的衣服。
好在孩子没有看到什么太过血腥的事情,只是困惑了一些而已,而且,元宝似乎比别的孩子更安静一些,并没有什么后遗症的样子。
这让苏致函松了口气。
在他们洗澡的时候,宇文欣则留在屋里照顾苏阿姨。苏阿姨的情况还好,虽然被乙醚迷晕了,但是在车上的时候,那里的医生为她注射了解毒剂,醒来只是时间问题。
待浴室的水声响起后,宇文欣再次拨通了宇文释的电话。
他想问他。
元宝的事情,是不是和他有关?
这是宇文释的一贯行事作风,雷厉风行,心狠手辣。
如果他不能说服宇文欣放弃元宝的继承权,最有效的方法,当时是直接做掉元宝。——倘若没有柳青岩,也许他们已经失去元宝了。
不过,宇文欣并没有肯定是他,大概是这件事实在太有宇文释的风格了,以至于反而变得不太寻常。
他知道,宇文家有很多人都眼巴巴地盯着他们父子反目。
他不是傻子,也不可能轻易被人陷害利用,可是,他要宇文释亲口否认。
只要他否认,他就不会怀疑。
可是,电话拨了好几通,都被直接掐断了,宇文释好像根本不想接电话。
甚至连留在宇文释身边的白管家,同样,没有接听自己最心爱的三少爷的电话。
实在反常得很。
难道……真的是他吗?
宇文释确实没有接电话,他根本没有心情接电话。
在这里的每一个人,宇文释也好,莫小蚁也好,还有白管家,全部等着手术室外面,老太太推进去才半小时,里面就传出病危的消息。
好像病情突然恶化,心脏一度停止了搏动。
宇文释要求进入手术室,在大夫试图阻止的时候,他沉着声、冷冷道:“如果我不进去,你们却又不能保证她安全出来,这个责任,你们能不能负得起?仔细考虑好后,再来回答我。”
这是莫小蚁第一次看见宇文释发怒,虽然克制,却让在场的人都全身一寒。
好像身上都起了寒栗似的。
原来不怒而威,是真的可以实质化的。
医生不敢再阻止,只能将他带进了消毒室,换上衣服。
等宇文释进去后,一直在旁边没有做声的宇文玉突然推了推莫小蚁,道:“小妈,你也进去吧。”
莫小蚁转头望向他。
宇文玉一脸伤感,那双明玉般的眼睛里似乎已经蒙上了一层水雾,“奶奶这次只怕过不了关了,她早知道自己挺不过去,才会坚持回上海,这是她的故乡,她想落叶归根。——爹地和奶奶的关系一直很好,爹地这个人,除了奶奶,谁也不在乎。如果真的……真的出了事……我怕爹地一个人受不了。”
所以,他才要莫小蚁进去陪宇文释。
莫小蚁怔了怔,然后急步走过去,向医生说了一些话。医生似乎被宇文释刚才的气势吓怕了,他没有为难莫小蚁,而是任由莫小蚁也进了手术室。
这是莫小蚁第一次进手术后,她的父母都去得很快,甚至没有机会进去,就已经过世了。所以,乍进去的时候,莫小蚁还是被那些冰冷的器械。跳动的仪器,还有那浓浓的消毒水味,弄得心底生凉。
这里是生与死离得最近的地方,生命在这里成为了仪器的数字。无足轻重。
莫小蚁带护士的带领下进了正在做手术的内室,她第一眼就看见了宇文释。宇文释正坐在床边,握着母亲的手,脸色沉沉的,宛如深潭。
老太太麻醉未消,当然不可能清醒,面色也很安详。
而在老太太的身前,隔着白布临时搭建的帘子,帘子后,刀口还没有缝合,医生正在往外取出大量的血肉模糊体,莫小蚁猝然看见,不免吓得不轻,手术室的一切,都那么触目惊心。
她知道,老太太是癌症晚期,现在,癌细胞突然扩散,只能将那些硬化的器脏取出。这不过是手术的一部分。
莫小蚁深吸一口气,努力移开视线,将注意力慢慢地移到了宇文释身上。
宇文释也发觉她来了,他朝这边看了一眼,淡淡的,没有说什么,但也没有赶她出去。
他的目光是哀伤的,虽然依旧深邃而沉静,可是,莫小蚁能在里面发现无助。
即便他可呼风唤雨,可是面对生命的无常,强势如宇文释,也只能无可奈何而已。
陌生的宇文释。
莫小蚁心底一柔,终于走过去,站在了他的旁边。
对宇文释的感情,其实莫小蚁并不太清楚,她可以很肯定,自己并不爱他。或者说,从以前到现在,他对她而言,仍然是一位世叔。
答应宇文释的求婚,原因有很多。而且,宇文释其实从未对她表现得多么亲密,他要娶她,好像同样有许多原因,即便定下了婚约,他们不曾牵手,不曾接吻,也从来不说那些浪漫的,让人面红心跳的甜言蜜语。
也许宇文释对她说过的最浪漫的话,是,“我给你名分。”
莫小蚁嫁给他,最终的目的,也不过是为了那个名分。
这就是他们的关系。
似乎亲密,早已缔约了羁绊,但其实,仍如陌生人一样的疏远,何况,莫小蚁从不认为宇文释需要她。
她的工作能力并不是最强的,没有她,仍然有数以万计的年轻女孩能够取代她,甚至个个比她漂亮。
至于其他方面,宇文释更加没有需要自己的理由。
他谁都不需要。
在宇文王国里,他是高高在上的王者。
两个彼此不需要的人,又怎么会有多么亲昵的情感呢?感情,很多时候,是建立在需要的时候。
需要,或者被需要。
然而在此时,在莫小蚁站在宇文释身边时,莫小蚁突然意识到,其实宇文释需要自己。
他的一只手,仍然紧紧地握着老太太,另一只手,则缓缓地抬起来,找到了莫小蚁垂在身边的手掌。小小的,软软的手掌。
宇文释的手很大,指节宽厚,掌心的皮肤有点粗糙,以至于被他握住的时候,她能感受到那么深刻的质感。
还有冰冷。
“她会没事的。”莫小蚁轻声道。
其实也明白,这一句话,是多么多么多么的无力。
看那些医生几乎要擦汗的表情,便知道情况比之前预料的复杂得多,也许,老太太再也不能醒来了。
宇文释并没有理会她的宽慰,只是握住她的手,不易察觉地紧了紧,然后,他松开老太太,慢慢地站了起来。
“情况怎么样,告诉我实情。”他沉着地问。
“很糟糕,几乎所有的内脏器官都被感染,癌细胞扩散的速度实在太快,我们只能尽可能地切除大面积感染的部分,可是,就算侥幸成功,也只能靠维生系统再坚持半月左右。”
“……那样活着,会很疼吧?”宇文释沉默了片刻,问。
“必须不间断地注射吗啡。”医生不敢欺瞒宇文释,不过,还是,尽可能乐观地回答了。
莫小蚁顿时也觉得伤心起来,她和老太太不熟,基本没有什么交流,可是,在短短的相处里,还是能感觉到,老太太是好人,明明已经病入膏肓了,还总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
她的离去,不仅是对宇文释,对整个宇文家,都是一个不可估算的损失。
“让她……安乐地去吧。”过了好一会,宇文释终于做出反应,他扭过头,一字一句,很慢很慢地说。
莫小蚁抬头望着他,张了张嘴,什么都说不出来。
不是还有半个月么?
怎么能在这时放弃治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