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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瞬间,苏陌颜忽然想起了很多事情。
她想起那次天一药铺开张,在陆箴到了不久便跟随前来的岚湫公主;她想起天一药铺中,岚湫公主当众说出陆箴曾经拦阻她,害得她被禁足一月;她也想起天一药铺密室中,岚湫公主说她是第二个那般说她的人,说起的那个人……
她一直以为那天岚湫公主是为了救治秋娘的伤势而来,但现在想起来,或许,她是为了陆箴。
望着岚湫公主惊慌绝望的模样,苏陌颜知道她已经完全乱了方寸,握住她的手,竭力想要让她平静下来:“岚湫你别急,我这就去禀告太后,然后立刻跟你去公主府,你放心,我会尽力救治陆大人的!”
她住在仁寿宫,想要出宫,必须要得到太后的许可。
好在太后对岚湫公主充满怜惜,应该不难。
就在这时,岚湫公主身边的侍女秋娘匆匆赶来:“奴婢已经禀告过太后,说是公主想要找苏三小姐说说话,太后答应了。为了苏三小姐的清誉着想,赵嬷嬷已经安排好,这一路到仁寿宫的偏门都不会有人,而公主的鸾轿就停在偏门。到时候苏三小姐随公主一起坐鸾轿,外面的人不会看到的。”
经过赵天一的治疗,她脸上的疤痕已经极淡,用脂粉就能够盖住,不用再像之前那样戴着黑纱,露出了清秀端庄的脸,虽然也透着几分焦虑,却仍然沉稳地将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
到了公主府,一行人直奔陆箴所在的厢房。
正如岚湫公主所说,陆箴伤得极重。
泛着银色寒光的匕首仍然直直地插在他的胸口,位置非常凶险,再差一寸就刚好正中心脏,鲜血不断地从伤口涌出来,绯红色的官袍上都是深深浅浅的血痕,有的已经干涸,黑红色的污痕衬得他失血的脸苍白如纸,鼻息微弱得似乎随时都可能断掉,整个人毫无生气。
想着他平时从容悠淡,宛如绿竹般柔韧的模样,就觉得眼前这一幕格外残酷。
“药材,银针,热水,纱布等都准备好了吗?”苏陌颜问道。
秋娘显然非常有经验,指了指旁边,连声应道:“都准备好了,药材是奴婢派人去天一药铺买的,还有止血的丸药和药膏。”
东西准备得相当齐全,而且都是最好的,苏陌颜检查了一遍,满意地点点头,先将银针消毒,刺入几个穴道,止住不断往外涌的鲜血,随后拔出匕首,在鲜血要随着匕首的拔出泉涌出来的瞬间,她已经将止血的药膏快速地涂抹在伤口处。
药膏迅速凝结成一层薄薄的药膜,拦阻着鲜血流出。
随即敷药,施针,包扎……整个过程苏陌颜做得十分流畅,如同行云流水一般。
等到一切做完后,苏陌颜摸了摸他的脉搏,庆幸的是陆箴伤势虽然凶险,却并未伤到内脏,但不妙的是——“他失血太多,身体太过虚弱,只怕无法负担这么重的伤势。但以他现在的情况,补血的药材也无法立即奇效,事情有些棘手……”
“……”岚湫公主撑着看完整个过程,神经已经紧绷到了极致,闻言,差点就完全断裂,脚一软,无力地瘫倒在秋娘的怀中。
秋娘稳稳地扶住她,代替她问道:“那要怎么办?苏三小姐,拜托你,一定要救陆大人!”
“我和陆大人也算认识,如果能够,当然不会放弃。”苏陌颜思索着,如果在她的前世,事情很简单,只要输血就可以了,但是这里却没有相关的设备。思索了会儿,苏陌颜问道:“去找些水蛭过来,要活的,越多越好,越快越好。还有,将府内在的人全部叫过来,我有事需要他们。”
秋娘知道眼前这位少女医术非凡,更有许多别人所不知道的秘方,因此也不多问,立刻按照她的吩咐去做。
水蛭这种东西不是一时半刻就能够弄到的,但公主府内的人却立刻集合到了厢房外。
苏陌颜命人取出碗碟等物,呈上清水,编上序号,再让那些人按顺序每人滴一滴血进去,然后端进来,苏陌颜再将陆箴的指尖刺破,依次将血递进那些碗碟之中。
“苏三小姐,您这是……在滴血认亲吗?”秋娘看了许久,终于忍不住问道。陆大人为人清正耿直,至今尚未婚娶,连妾室通房也一概没有,怎么会有亲人呢?又怎么会在公主府中呢?苏三小姐这到底是要做什么?
苏陌颜摇摇头:“不是,我在验血型。”
她听说过古代有滴血认亲一说,但早知道那是无稽之谈,血液之所以能够相溶,只是因为两人血型相同,跟是不是直系亲属根本没有关系。但是现在,如果要给陆箴输血,就必须是同一血型,否则发生排斥,反而会害死陆箴,倒刚好能够用到这些。
然而,令人失望的是,在场众人之中,竟然没有一个人的血能够与陆箴相溶。
换而言之,没有人的血型与他相同,自然也就无法输血。
苏陌颜最后连自己的血也试过了,依然不行,脸上顿时浮现出焦躁的神色,好容易想到了能够输血的办法,却找不到相同的血型,还有比这更令人沮丧的事情吗?虽然能够离开公主府,向外继续验血,可是陆箴的身体却未必能够支撑住……
“试试我的吧!”就在这时,旁边传来了岚湫公主的声音。
她不知道苏陌颜在做什么,却明白这和救治陆箴有关,她在找和陆箴相溶的血。而能够令原本沉静的苏陌颜露出这样焦躁的表情,显然情况不妙,而陆箴的情形也无法允许他坚持太久的时间。而在场之中,唯独她没有滴过血。
如果她的血也不行,只怕……
岚湫公主伸手取过匕首,割破了左手的指尖。
一滴鲜红的血从她洁白如玉的指尖滑落,滴入水中,那入水时瞬间的轻响,在众人耳中,却如同雷鸣。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尤其是岚湫公主。
我从来不信苍天,可这次,我愿意相信。老天爷也好,诸天神佛都好,求求你们,让我的血能够与陆箴的相溶吧!求求你,救活他吧!他这样的好人,不应该就这样死去,他还有很多的事情想做,求求你,让他活着吧……岚湫公主一手紧紧地揪着胸口,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祈求着。
我愿意用我的性命,用我的一切,去换取他的存活,求求你们!
在众目睽睽之下,清澈透明的清水之中,两滴血像是感觉到了什么,慢慢地互相靠近,在接触的瞬间,似乎稍微愣了愣,然后猛地彼此相拥,溶合在了一起,难分彼此。
“太好了!”秋娘悬着的心放了下来,欢呼道。
苏陌颜转头去看岚湫公主。
迎着她的目光,岚湫公主含着泪,笑了。
正好在这时候,水蛭也已经找来,苏陌颜先将水蛭放在岚湫公主的手臂上,等它喝饱了血再将水蛭取下,放到陆箴的手臂上,随即用银针刺了几下,水蛭原本鼓胀的身体顿时慢慢地扁了下去,却是将血全部吐入了陆箴的身体之中。
就这样,苏陌颜利用水蛭作为载体,将岚湫公主的血源源不断地输入陆箴体内。
陆箴原本惨白得几乎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微微泛起了些血色,微弱几近停止的脉搏也稍稍变强,而相反的,岚湫公主的面色却渐渐苍白,但她眼眸中的光芒,却如果火焰一般闪耀灼目。
“你给他输了太多的血,这段时间要多加注意,待会儿我会给你开了补血的药方,饮食也多注意。”苏陌颜确定陆箴的情况已经稳定,便停止了输血,又替岚湫公主把了把脉,叮嘱道。
秋娘点点头,但岚湫公主却恍若不闻,目光仍然凝聚在陆箴身上。
“他没事了吗?”岚湫公主问道。
苏陌颜摇摇头:“只能说眼下的情况算是稳住了,接下来还要再观察三天,如果三天后情况稳定,那么,应该就没事了。”
她并没有言辞凿凿地说陆箴一定会没事,但是这样直白真实的话语,反而更能抚慰岚湫公主。
“公主,苏三小姐,既然陆大人情况已经稳住,两位不如到隔壁的厢房把衣服换了吧?”秋娘提议道,岚湫公主的衣服早就沾满了血迹,头发也蓬乱不堪,而苏陌颜刚才救治陆箴,身上也染了不少血迹,看起来都十分狼狈。
岚湫公主摇摇头:“我不去,我要看着他。”
“岚湫公主,陆大人的伤势不是短时间就能够痊愈的,你刚才为他输了那么多的血,身体也很需要,需要好生调养,如果这样下去,他还没有好起来,你就先倒下了。”苏陌颜劝道,她能够理解岚湫公主的心情,但却更希望岚湫能够振作。
似乎听进了她的劝告,岚湫公主也不再坚持,而是跟随苏陌颜一同去了厢房换衣。
隔着一座屏风,两人各自换下沾血的衣衫,厢房里十分寂静,只能听到衣料摩擦的簌簌声。就在苏陌颜刚刚穿戴好衣衫时,屏风边上传来了岚湫公主的询问声。
“陌颜,他会没事吧?”她像是完全不记得刚才问过类似的问题一般,双眼紧紧地盯着苏陌颜,丝毫也没有意识到自己此刻的衣衫不整。
苏陌颜看着她渴求的双眼,似乎只要她说没事,她就会相信。如果说之前她问是想要得到陆箴真正的情况,那么此刻,她再次询问,就是想要得到抚慰。所以,尽管才换衣换到一半,她却还是忍不住要从她这里得到确认。
于是,苏陌颜点点头,肯定地道:“会的。
岚湫公主像是终于放心,微微一笑,不像她平时那样的骄傲妩媚,反而带着一丝楚楚可怜的意味,清丽动人。
就在这时,苏陌颜忽然眸光一闪,看向岚湫公主的手臂。
她这时只穿了亵衣,里衣犹自半披着,露出了大半雪白的脖颈,以及如玉般光泽莹然的手臂。就在右臂的正上方,一颗鲜红的朱砂印在上面,红白相映,显得格外醒目——是守宫砂。
察觉到苏陌颜的目光异常,岚湫低头望去,看到那鲜红的守宫砂,立刻明白了苏陌颜心中所想,略微自嘲地笑了笑:“很奇怪对不对?一个被认为勾引了北狄王父子,用美色颠覆整个北狄帝国,被认为放荡淫一乱,污秽不堪的公主,居然还有着守宫砂……很荒谬对不对?”
“为什么会这样?”苏陌颜不解。
既然守宫砂还在,就说明她是清白之身,那么,为什么会有那些谣言?而且甚嚣尘上,让人人都认为那是事实?
“是啊?为什么会这样?我也曾经无数次地问自己,为什么事情会演变到这种地步?为什么我会变成这个样子?”岚湫公主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问苏陌颜,最后却化为深深的悲凉。
既然已经被苏陌颜发现了这点,她也终于卸去了所有的伪装,神情苦涩凄然,愤怒中又带着些许的冷漠嘲讽,混合成为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苍凉悲哀。
曾经尊贵受宠的岚湫公主、莫云楼、北狄王……无数的名字,无数的情绪从她尘封的内心深处涌动出来,盘旋在脑海之中,不肯褪去。明明才只隔了五六年,于她而言,却已经几乎遥远得如同前尘,以至于,当她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还需要回想一下,才能够将这段从未对任何人说起的过去完整地讲述出来。
“那一年,我十五岁,美丽、尊贵、得宠,还有一位青梅竹马的恋人,似乎全天下女子的幸运都集中在了我的身上。我也以为,我是天之骄女,直到那一天,北狄王入京。我不知道他在哪里见到了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娶我,我只知道,那时候我和莫云楼两情相悦,除了他,我眼里看不到别的男人,如果要逼我嫁给被人,我宁愿一死!”
岚湫公主的声音飘渺,悠远,如同从前世发出的声音。
那时候的她,多么天真啊,一心只想着与恋人相守相依,白头偕老,如果不能如愿,宁愿一死。可是,那时候她不知道,有时候,人活着,比死了更痛苦。
“父皇拦住了我,他说,如果我死了,如果我不嫁,北狄会发兵攻打大华,我是大华的公主,享受着大华子民带给我的荣华富贵,我理应为我的家国而牺牲,他说他和母妃都会以我为傲!”岚湫公主看着苏陌颜,苦笑道,“于是我嫁了。”
就像德明帝说的,她是大华的公主,她不能够那么任性。
“人人都说,北狄王对我迷恋至深,可那根本就是假的,北狄王求娶,只是为了羞辱大华,他要拿大华皇帝最宠爱的女儿作为他的战利品,就像他帽子上的宝石和珍稀翎羽一样,炫耀他的威名和武力,让所有人都知道,就算强大如大华,也要将他们尊贵宠爱的岚湫公主嫁给他这个年近五十的北狄王!”
苏陌颜一怔,这点,从来没有人提起过。
人们说起,只会提到岚湫公主的美貌,认为她的美色是一种灾难,为她引来了这场祸事,却从来没有人想到,北狄王真正想要做的,是要借此羞辱大华,她只是一个无辜的牺牲品。
“北狄王本就没有打算让我好过,我也是抱着必死的信念嫁到北狄去的。然而,在大婚之夜,我却发现了北狄王一个秘密,他不喜欢女子,而是好男风。但是,在北狄这是绝对不被允许的。那些部落深信,这会引来草原之神的惩罚,引来亡国之祸。”
“所以北狄王不断地搜罗美女充实后宫,作为遮掩。但这种事情,又怎么能够完全瞒过后宫,于是,知道的嫔妃都被灭口了,于是传出了北狄王残暴嗜杀的名声,却从未有人探究其中的内情。我撞破了北狄王和男宠寻欢作乐的场面,北狄王原本是要灭口的,可是,我却突然想到,或许这是个机会,能够让我保全清白,或许还能够平安回到大华。”
“于是,我告诉他,在大华,断袖之癖并没有那么多的禁忌,相反,曾经一度是贵族之间的风雅之事,所以我能够接受,并且愿意为他遮掩这一切,只求能够在北狄皇宫立足。”岚湫公主缓缓地道,“他答应了,于是我成为了北狄王的专宠!”
那段时间,对她来说,犹如噩梦一般恐怖,难以回首。
北狄王每晚都宿在她的宫殿,所有人都认为她专门独宠。然而,就在别人以为北狄王与她巫山*的时候,她却蜷缩在宫殿的角落,看着北狄王与他的男宠寻欢作乐,百般淫戏,有着许多令她作呕甚至恐惧的行为。
然而,无论心中多么厌恶恐惧,她都只能紧紧咬着牙关,忍耐着,不能动,不能入睡,更不能发出任何声音,以免惊动兴致中的北狄王,引来大祸。她没有一个晚上能够睡的安稳,连睡梦中都无法得到片刻的宁静。
白天,她还要应付北狄王嫉妒的嫔妃,以及北狄皇室的明枪暗箭,心力交瘁。
她原本是在娇宠中长大的尊贵公主,金樽玉莼,万千宠爱,尽管皇宫中勾心斗角,但她有母妃,有德明帝。可是在北地皇宫,她没有人可以依靠,只能靠自己。
在大华皇宫,她常常肆意欢笑,银铃般的笑声洒落在皇宫的每一个角落,可是在北狄皇宫,不要说笑,午夜梦回,独自一人时,她连哭泣都不敢出声,只能将眼泪往心底咽,唯恐触怒喜怒无常的北狄王。
那场和亲,像是一只无形的大手,一下子将她从天堂拉到了地狱。
然而,无论有多难,多苦,她都咬牙坚持了下来。
因为她记着,在远方有她的国家,她的父母,她的爱人,他们关爱着她,记挂着她,在等她回去。
“终于,我找到了机会。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北狄太子居然和他的父亲有着相同的嗜好,于是,我精心安排,利用一名貌美的男宠挑拨离间,终于使得他们父子失和,在我的寝宫,北狄王一怒之下,挥剑杀了太子,恰巧被北狄的贵族撞破……”
“于是,整个北狄都乱了,兵戎四起。我传消息给大华,萧夜华趁机潜入北狄内部分化离间,大将军元毅率兵攻打北狄,内忧外患,终于使得强盛一时的北狄帝国烟消云散,再也无法与大华为敌。”
原来,所谓的岚湫公主美色过人,诱得北狄王父子失和,竟然是这么回事。
“这太荒谬了!”苏陌颜几乎难以置信,更无法理解,“既然这样,所有的事情应该与你无关,你是清白的,你与北狄王父子没有瓜葛,甚至,北狄灭亡了,你回到大华,应该还是从前的岚湫公主,为什么会变成那样子?”
岚湫公主苦笑着,喃喃道:“是啊,我也以为,北狄灭亡了,我能够回国了,我也以为我的噩梦彻底结束了。可是,我那时候不知道,那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历经艰难险阻,满怀欣喜回到大华的她,怎么也没想到,迎接她的,是莫云楼与岚茗公主的婚礼。
甚至,在大华,这是一段有口皆碑的佳话:出身高贵的世家子弟,与当朝公主青梅竹马。然而,公主被番邦之王强娶,为了家国,公主挥泪辞别恋人,而痴心的世家子弟发誓要为恋人守候终身,等待她的归来。这番痴情感动了公主的姐姐,委身下嫁……
就像任何传扬下来的佳话一样,曲折动人,还有个圆满的结局。
如果她死在北狄,永远不回来,这就是一段传奇佳话。
可是,她回来了,于是,佳话变成了尴尬。
当然,他是无奈的,被迫的,因为他的家族不可能允许他孤身终老,所有人都能够理解他的苦衷,只除了她。一年,仅仅一年,那个说着要永远等他归来的爱人便娶了她的姐姐,而面对她的归来,莫云楼表现出的不是惊喜,而是惊讶、为难,甚至是怨恨。
是的,怨恨。
那是她曾经深爱的人,岚湫公主能够清楚地分辨出,在那一刻,莫云楼希望她就那样死在异国他乡,永远不要归来,让他陷入如此两难的警戒。
而面对岚茗公主所说的,让她做妾的建议,莫云楼竟然并未驳斥,而是赞同。
是啊,她已经不再是金尊玉贵,冰清玉洁的岚湫公主,她嫁过北狄王,有着引诱北狄王父子失和的名声,是众口传诵的火锅妖女。这样的名声,就算在北狄也要被人诟病的,何况是更加注重礼法的大华?这要世人如何接受?
或许,她最好的结局,就是在北狄城破的时候自刎殉国,轰轰烈烈地用死亡洗清所有的污名。
这样的她,有什么资格匹配京城勋贵子弟莫云楼呢?
愿意接受她为妾,已经是格外开恩了。
若她识趣,就应该放下所有的骄傲和尊严,做个规规矩矩的妾室,或者平妻,好好的侍奉莫云楼与岚茗公主;抑或自惭形秽,婉拒谢辞,从此闭门不出,遁入空门,青灯古佛了此残生,用一世的光阴洗清她的罪孽和污秽。
可是她偏偏不,她偏偏要昂着头,用那种睥睨的眼神,对岚茗公主说,这样的男人,我不屑要!
这不是在撑场面,而是她真的看不起莫云楼。
从那一刻起,莫云楼这个人在她心中,已经彻底地死去。
“……后来,京城流言四起,说我放荡淫一乱,引诱得北狄王父子失和,甚至更污秽的传言都有,以至于每个跟我说过话的男子都会变成新的流言对象,于是人人自危,没有男子再敢与我说话,甚至看见我都会躲得远远的,以免被我连累……渐渐的,男子变成了女子……最后,所有人都对我退避三舍!”岚湫公主苦笑道,“我以为这是莫云楼或者岚茗公主的把戏,想要借此洗刷他们的名声。”
“难道不是吗?”苏陌颜追问道。
“他们两个在我心中,就像丑角一样,哪里值得我在意?真正能够伤害人的,是心底最在意的人!”岚湫公主露出了一个像是哭一样的微笑,“你知道是谁吗?是曾经疼爱我如珍宝的父皇,德明帝!”
“为什么?”苏陌颜完全没有想到,也完全不能够理解德明帝为什么要这么做。
岚湫公主冷笑道:“当然是因为我的名声。”
“可你什么都没有做,你是的清白的呀!”苏陌颜喊道。
岚湫公主苦笑:“谁相信呢?那时候,北狄和大华都传遍了北狄王父子失和的事情,难道我能够见人就撩起袖子,让他们看我手臂上的守宫砂?难道我能够满世界嚷嚷说,我和北狄王根本没有圆房,我还是清白之身吗?如果真这样,就算没有北狄王父子失和的谣言平息,我也算是毁了。”
大华虽然风气比较开放,对女子的束缚比前朝要少一些,但是,却也没有到这个地步。
“可是,你可以告诉皇上,他是你的父亲,而且,他那么疼爱你,不是吗?”苏陌颜想不通,如果德明帝知道这件事,应该会为岚湫公主洗脱冤屈才对。
岚湫公主低低地笑了起来:“疼爱?哈哈哈哈哈哈……冰清玉洁的岚湫公主当然值得疼爱,但是,声名狼藉的岚湫公主却是皇室的耻辱,哪怕我什么都没做!就像那些被人欺辱的女子,她们做错了什么?难道她们想要被人欺辱?明明她们是受了委屈的人,可是对于家族的人来说,她们活着,就是耻辱!”
“所以,皇上故意放出那样的流言,就是想要逼你死?”苏陌颜低声问道。
她的脑海中,忽然浮现起那次抓到采花贼后,陆箴所说的话——
“女子被采花贼所辱,她们本是受害者,但是,天底下能有几个人真的将她们当做了受害者呢?就算是那些女子的亲人家属,也只会在她们死后痛哭流涕,若是活着,便是家族耻辱,有辱门风,会觉得被她带累得抬不起头来。”
岚湫公主的遭遇虽然不是遇到了采花贼,却比那更加糟糕,所以,德明帝想要她死。
就像她如果在北狄城破时以身殉国,就会变成传奇佳话一样,只要她死了,再让人放出守宫砂的风声,所有人都会幡然悔悟,相信她的清白,歌颂她的牺牲和委屈……因为鲜血和死亡,能够洗清一切的纠结和复杂,让她变成最单纯的受害者,甚至会为她赢得节烈的美名。
就像那些被采花贼伤害过的女子一样,只要死了,别人就不会再非议。
为什么只有当人死了,人们才会变得宽容?为什么要对活着的人那么苛刻呢?
“我知道,德明帝的手里握着一些证据,只要我死了,他就会狠狠地处置那些散布流言的人,然后给出证据,会追封我,会让我美名流传后世……可是,凭什么?当初北狄王求娶的时候,我曾经寻死,他拦住了我;可当我安然无恙地从北狄归来时,他却要我去死!为什么?”
岚湫公主终于忍不住,再也无法淡然自处,而是近乎崩溃地喊了起来。
“陌颜,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为了皇室的所谓美名?为了所谓的皇室尊严?为了他的英明和威严?”岚湫公主哭着,问着,眼眸中全是充满恨意的光芒,“他不敢怕人诟病,只能用这种龌龊手段。但见我并没有屈服,他就把主意打到了母妃的身上,他对母妃施压,要母妃劝诫我听从他的安排,母妃不愿意,也不想成为我的软肋,让我被他威胁逼迫,于是她自杀了……”
在那一刻,她真的恨毒了德明帝。
这个人,怎么能够如此薄凉?怎么能够如此的卑鄙?怎么能够如此的狠毒?
“他越是这样,我就越是不想让他如愿。他想我死,我就偏要活着;他认为我应该自惭形秽,躲起来永远不见人,我就偏偏要昂起头,活得比任何人都要好,都要骄傲……”岚湫公主眼眸含泪,贝齿却紧紧地咬着嘴唇,“可是,不管我在人前表现得有多骄傲,多不屑于那些流言,但在心里面,其实他赢了,我彷徨,我怨怼,我绝望,我的整个天地都是一片黑暗,看不到一丝的光亮。如果不是为了跟他赌气,不是为了不让他如愿,我大概早就撑不住,早就死了……”
被恋人背叛,被亲人舍弃算计,失去了至亲的母妃,周围没有一个朋友,没有一个人能够理解她的痛苦,她的哀伤,她的悲愤,她的绝望。
那是她生命中最黑暗的时光,比在北狄皇宫还要难以忍受。
那时候她充满了戾气和怨怼,她恨这世间所有的人,尤其是那些看起来光鲜亮丽的人,那些幸福无忧的人,她喜欢摧毁他们的幸福,撕裂他们的光鲜,让他们沦落到和她一样的境地,跟她一样感受人心的丑恶和冷漠,因为那样会让她觉得,有人和她一样,会让她觉得安慰。
可是,这样如同鬼火般的安慰,根本无法温暖她冰冷破碎的心。
这样一直面对人性的丑恶和自私,只会让她对这个世界越来越绝望,越来越没有求生的*……
“就在我最绝望,最黑暗的时候,我遇到了陆箴。他是新科状元,锦绣文章,人人都说他是未来的清流砥柱,是大华难以一见的人才。我原本以为他跟那些人一样,表面道德文章,私底下满肚子的男盗女娼,我想要撕烂他的伪装,让他的真面目曝光在众人之下,让他从天堂掉入地狱……”
岚湫公主说着,对着苏陌颜颇有些悔愧地道,“那时候的我,挺偏激的,做了很多错事。”
“我明白。”苏陌颜轻声道。
提到陆箴,岚湫公主的声音渐渐平和起来,没有了方才的凄厉和尖锐:“我做了很多事情,耍了很多手段,美色、金钱、权势……我用这世间男子所渴望的一切去诱惑他,打击他。然而,我却发现,他跟我从前设计的那些人不同,他是那种表里如一的人,公正,平和,温暖,善良,坚韧……我以为全天下都是那种虚伪自私、薄凉狠毒的人,遇到他之后,我才发现,原来天底下还有像陆箴这样的人!”
而他真正触动她,就是在提到岚湫公主的事情。
那时候,他不知道她是谁,她却是故意提到了岚湫公主,用比任何人都要刻薄,都要尖锐的语气、词句诋毁、污蔑她自己。
那是一种奇怪的心理,就好像你知道一样非常珍贵的玉器你已经保不住的,却宁可你自己摔碎,也不愿意交给别人去摔。似乎这样有一种近乎自虐的快意。
然而,陆箴却拦住了她。
“不要这么说,那不是岚湫公主的错,是我们的错。”
“岚湫公主会和亲,是因为大华不堪北狄王的逼迫。保家卫国,是我们男子的责任,我们没有做好,大华不够强盛,才会让她一个弱女子承担这样的后果。再说,那些名声不过是谣传,并没有真凭实据,所以,别再这样说岚湫公主了,好吗?”
那是第一次,有人说,那不是她的错,也是第一次,有人说,那些不过是谣传,没有真凭实据。
她青梅竹马的恋人,对她爱若珍宝的父皇,她那些所谓的闺蜜朋友……那些曾经跟她无比亲近的人,没有一个人说那不是她的错,没有一个人说那些只是谣传!然而,这些话,却从一个陌生人,一个和岚湫公主完全没有瓜葛的人口中说出。
直到此刻,岚湫公主依然记得那晚清润如玉的月光,记得月光下陆箴温和的侧脸,那晚的月光,就那么照进了她的心里。
陆箴,他是她在这浑浊世间遇到的唯一一股清流,是她在这黑暗世间所看见的唯一一线光明。
“正因为有他这样的人,我才觉得,这世间不完全让人绝望!如果这样一个人能够活着,能够在大华为官,我会觉得,这个国家还有存活的价值,而活着,似乎也并非那么难以接受!”岚湫公主眼睛忽然变得格外明亮,那是任何一个陷入爱恋的女子才能拥有的甜蜜和幸福,“我知道不应该,可是,我忍不住追逐着他的身影,就像常年处在黑暗深渊的人,忍不住追逐着唯一一线能够照进来的阳光一样。”
她知道不应该,可是,无法抵挡那种诱惑。
只要能够看他一眼,能够跟他说一句话,她的心情就能够好上一天,甚至还会不断地向后蔓延……或许就像萧夜华说的那样,她根本无法掩饰那种爱慕和渴望,只是,没有人注意到而已。
“陌颜,如果没有遇到陆箴,你看到的,不会是现在的赵岚湫。”岚湫公主微笑中带了一起凄然,一丝令人毛骨悚然的冷静,“他活着,我就觉得这世间还有希望,他若死了,我也活不下去的!”
如果说那么多虚伪自私冷漠薄凉的人都能活着,而且活得那么好,陆箴这样的人却偏偏要死,那么,这么冷酷黑暗的世间,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他会活着的!”苏陌颜凝视着她的眼睛,坚定地道,“无论是你的描述,还是我和他的接触,都觉得他是个骨子里非常坚韧的人。这样的人,有着坚定的信念,独立的意志,以及强烈的求生欲,不会轻易放弃任何机会。现在,我给了他活下去的机会,我相信,他一定能够紧紧抓住!”
岚湫公主点点头:“那就好。”
忽然眼前一黑,就那么昏厥了过去,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
苏陌颜急忙扶住她,为她诊脉。陆箴遇刺,岚湫公主受到了太大的刺激,刚才神经一直绷着,再加上为陆箴输了大量的血,才会支撑不住,倒没有大碍。
为她穿好衣物,将她扶到旁边的床上,盖好棉被。
大红色的真丝被褥,映着她微微有些苍白的脸,墨黑的发,看起来格外令人怜惜。
苏陌颜看了她一会儿,伸手为她掖好了被角,这才转身出去,找到秋娘,经过询问才明白了事情的全部经过。
正如陆箴所说,离开皇宫之后,他便来到了岚湫公主府求见,然而岚湫公主并没有直接见他,而是在屏风后,命秋娘转述了当日发生的事情。陆箴问了几个问题,似乎也没有什么发现,便告辞离开。
结果,他才刚出了街口,便遇到了刺客,那些人身着黑衣,黑巾蒙面,武功极高,几乎是瞬间就冲破了陆箴的护卫,刺向轿中的陆箴。
千钧一发之际,忽然有一位青衣蒙面人从天而降,恰恰好挡住了那致命的一剑,随即与那些黑衣人缠斗起来。青衣人武功显然比黑衣人们高出许多,但双拳难敌四手,又要保护陆箴,反而落在了下风。
而这时候,岚湫公主已经得到消息,知道陆箴遇到了刺客,担心他会有不测,便命府中的护卫改变装束,蒙面出手搭救。
就在这时,领头的蒙面人忽然从袖中射出一把匕首,当做暗器一样朝着陆箴射去,幸好陆箴下意识地向旁边一闪,匕首才能偏了一寸,否则正中心口,就算是大罗金仙也回天无术了。
公主府的护卫本想赶走刺客便离开,但陆箴受了重伤,不能延误,只好将他带回了公主府。
“有察觉到刺客的身份吗?”苏陌颜问道。
秋娘摇摇头:“没有,都是最简单利落的招式,奴婢只能确定一点,那些刺客都不是曼陀国人!”
“这么说,是大华人?”苏陌颜一怔,原本还以为是陆箴奉命负责云萝公主遇害一案,南明太子担心他察觉到真相,所以杀人灭口。但秋娘说并非曼陀国人,那就应该不是南明太子那边的人。这样一来,又会是什么人动的手?又为什么要刺杀陆箴?
秋娘点点头:“原本我们也以为跟云萝公主的案子有关,但是那些人的身手明显是大华的功夫。何况,前些天有传言说五殿下侵吞为灾区募捐的善款,有人举报到了陆大人那里,两人因此闹得很不愉快;再者,陆大人为百姓说话,不畏权贵,得罪的人极多,一时之间实在很难断定,刺客为的是什么。”
想起那次静怡轩中赵廷熙和陆箴的对话,苏陌颜点点头。
的确,陆箴树敌太多,现在又是敏感时刻,一时之间很难断定刺客究竟是谁所派。但陆箴一死,云萝公主的案子就搁置了……苏陌颜眉头紧锁,事情似乎越来越复杂,也越来越棘手了!
对于陆箴的遇刺,还有另外一人十分激愤。
“大华皇上,我听说过巡城御史陆箴的名声,知道他是个十分聪明的人,这才同意将云萝遇害的案子交给他负责,结果,光天化日之下,他居然在京城街道上遇刺!”南明太子情绪十分激动,几乎可以说是暴怒,“这忠勤侯府未免太一手遮天了!”
言下之意,显然认为陆箴遇刺一事是燕宇所为,目的是拦阻陆箴查云萝的案子。
陆箴在光天化日下遇刺,德明帝已经够烦心震怒了,结果重伤后还被人劫走,如今生死不明,这简直就是打他的脸!现在南明太子又提到云萝公主遇害的案子,又指出忠勤侯府的嫌疑,简直让他一个头两个大。
“南明太子稍安勿躁,云萝公主遇害的案子一直在查,朕一定会给你一个满意的交代。”无奈大华理亏,德明帝也强硬不起来,只能抚慰道。
南明太子震怒地道:“在查!在查!每次都说是在查,可是什么都没查到!我就奇怪了,从燕离离宫到云萝遇害,连两个时辰都不到的时间,根本不可能逃出城外。但随后陆箴就封了京城,挨家挨户地搜索,却始终找不到燕离的人,难道这燕离插了翅膀飞了不成?”
“那以南明太子之见,燕离人会在哪里?”德明帝问道,语气也有些不善。
南明太子哼了一声道:“还用问吗?燕离的哥哥燕宇可是京禁卫的统领,负责京城治安,只怕早就放他逃离京城,能找得到才怪!”
“案发后,忠勤侯世子就已经暂时卸了京禁卫统领的职位,这些天一直在府内,一步也未曾外出。”德明帝耐心地道。
南明太子冷笑道:“大华皇上这是将我当做三岁的小儿?忠勤侯世子燕宇统领京禁卫多年,就算不在这个位置上了,吩咐手底下的人放走自己弟弟还不是小事一桩?这次陆箴遇刺的事情,指不定就是发现了什么线索,才会被忠勤侯府灭口呢!”
陆箴在这当口遇刺,的确会让人怀疑与云萝公主遇害的案子有关。
不止南明太子这般怀疑,就连德明帝心中也如此认为,但想到赵廷熙,又有些不敢确定,只能道:“南明太子稍安勿躁,朕一定查出真相,给你一个交代!”
“大华皇上不要再敷衍我了,时间拖得越久,事情就越难查清楚,我没有那么多的耐心。三天,三天后如果还查不出真相,我就要忠勤侯府满门为云萝抵命!”南明太子愤愤地道,“不要以为放走了凶手,抓不到我就没办法,放走一个,我杀他全家!”
说罢,愤怒地一拂袖,也不等德明帝的答复,便转身离开。
德明帝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好一会儿才慢慢平静下来,对着旁边的人道:“阿夜,你也看到了,如今形势严峻,南明太子咄咄逼人,如果再查不出真相,很可能会引起两国的交战。朕知道你身体不好,不宜操劳,但事到如今,朕能够相信的人,就只有你了。”
萧夜华如谪仙般的面容平淡无波:“是。”
“朕给你一切便宜行事的权利,三天内,务必查出真相!”德明帝叹息道,“如果还是没有办法,朕也没办法维护忠勤侯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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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的第一天,从爆发开始,补上一天的更新,我记得,我是要补四天的更新,对吧?对吧?还差三天~O(∩_∩)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