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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晌午时分,正如苏绍谦所预料的,从青州老家赶过来的苏氏族老们来到了苏府。
出门迎接诸位族老的是苏府的总管,尽管言行毕恭毕敬,却也让前来的族老心中有些嘀咕。
虽然说苏氏一族之中,以苏绍谦一脉最为豪富,且唯有苏绍谦出任为官,地位超然,但他们身为同族长辈,有的比苏绍谦的父亲辈分还要高一辈。按理说,苏绍谦应该亲自出来迎接才对,如今却只派了总管,难免有些仗势欺人的嫌疑。
然而,当他们来到苏绍谦的卧室时,顿时明白苏绍谦为何不能亲自迎接了。
富贵堂皇的房间里充斥着浓浓的汤药苦味,苏绍谦气喘吁吁地靠在迎枕上,面色蜡黄,神情憔悴,额头还贴着两块膏药,连一向梳得整整齐齐的发髻也有着几丝蓬乱,整个人看起来虚弱至极。
看到进来的族老,他急忙扶住身边的人,想要勉强下床,试了几次,最后依然只能无力地半躺在床上。
“邵谦你这是怎么样了?”苏氏族长抢先开口问道。
苏绍谦苦笑了下,神情虚弱:“这段时间太过劳心劳力,身体亏损严重,结果昨日陪陌颜去了一趟相国寺,感染了风寒,连着这些都爆发出来。大夫叮嘱需得卧床半月,绝不能见风,因此无法亲自迎接族长和诸位族老,失礼之处,还请诸位见谅。”
“邵谦你太客气了,既然你病重,就好好休养,不用在乎这些虚礼。”族长和几位族老七嘴八舌地道。
一番慰问之后,苏氏族长道:“之前邵谦你去信族中,言明已经休弃李清芬,还要将其子女除族,我们便是为此前来。不过邵谦你如今病重,不如等你休养好了再详谈此事。”
当年李清芬嫁给苏绍谦,赵氏被迫成为妾室一事,这些人都知道一二,没想到数年后情形居然逆转,不由得他们不好奇,但眼下看苏绍谦的情形,显然不是追问的时机。
“这件事事态严重,早一日解决,便早一日安心。”苏绍谦摆摆手,坚持道。
苏氏族长神情凝重:“听邵谦你的口气,他们似乎罪责深重,既然如此,邵谦你且说来。”
“唉,说起当年的事情,本也是我一时鬼迷心窍,才会铸下大错。”苏绍谦愧疚地看了眼在旁边侍疾的苏陌颜,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道,“对了,还没有向各位族老介绍,这是我的女儿陌颜,便是当年赵氏后来生下的女婴。”
对于赵氏的情形,这些族老心中不无同情,只是碍于苏绍谦的威势,不敢多言。
如今听说苏陌颜是她的女儿,而且听苏绍谦之意十分看重,众人都露出了善意的微笑。
苏陌颜点头致意,并未多话。
“这些年来,我实在是亏待了她,还好陌颜为人纯孝,并不记恨,依然待我十分孝顺。不说别的,昨晚我病重之后,她就一直在我床前服侍,从煎药到擦汗,事事都不肯假手他人,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合眼,真是苦了她了。”苏绍谦一脸慈爱和心疼,眼神温和至极。
苏陌颜眼眸微微一顿,扫了眼苏绍谦,却并没有说话。
至于同样在旁边侍疾,却被视若无物的苏锦芳,闻言也只是飞快地看了眼苏陌颜,见她没有任何示意,也同样低下头不说话。
“邵谦你真是有福,居然有这么孝顺的女儿!”众人纷纷夸奖。
苏绍谦仿佛一个听到别人夸奖自己最心爱,最引以为豪的女儿的父亲一样,心满意足地笑了。
“说到这里,陌颜,我记得大夫叮嘱的喝药的时间快到了,应该开始煎药了,你去厨房看看,我和你的这些长辈有要事要商谈。”苏绍谦说着,神情忽然转得郑重起来。
苏锦芳见状,便知道他要和族老们解释李清芬等人的事情,也知趣地告辞离开。
姐妹二人肩并肩离开卧室后,苏锦芳半带好奇半带戏谑地道:“三小姐,您说老爷究竟想要做什么?明明昨晚压根就没有人知道他病倒,甚至于,刚刚才派人将您和我叫来侍疾,现在却在族老面前那样说,他想干吗?”
苏绍谦派人来通知三小姐时,她刚好和三小姐在一起,清楚地看到三小姐听说老爷病倒时,脸上一闪而逝的惊讶,确信她并不知道此事。所以刚才听到苏绍谦的话,才会觉得奇怪。
苏陌颜淡淡一笑:“谁知道呢?或许有他的盘算吧!”
“可能吧!反正我知道,老爷是无利不起早之人,或许是在讨好三小姐也说不定。”苏锦芳耸耸肩,既然三小姐如此淡然,想必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忽然间,苏锦芳神情变得恭谨起来:“三小姐您是否有空?我有些事情想要请教您。”
“二姐姐没有听到父亲的话吗?我得去厨房看着煎药。”苏陌颜淡淡地道。
苏锦芳嫣然一笑:“三小姐说笑了,煎药这种小事哪里用得着三小姐亲自动手?这种事情,让玉蜻去就行了,三小姐不妨随我到隔壁偏房,我真的有事要请教您。”说着,便吩咐身边的丫鬟前去,还特意叮嘱她要小心谨慎,不许汤药有丝毫的错漏。
“是。”玉蜻领命离开。
苏陌颜一直似笑非笑地看着苏锦芳的动作,却并不说话。
苏锦芳被她的眼神弄得心里发毛,却又不知道究竟错在哪里,仔细想了一遍,忽然想到了什么,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急忙分辩道:“三小姐,您别误会,我绝对不是因为听了父亲对族老说的话,故意想要表现。我是真的……。”
刚刚她才问三小姐为什么苏绍谦要砌词伪造,说苏陌颜整晚侍疾,从煎药到擦汗,事必躬亲;这会儿又拦阻三小姐去煎药,反而派贴身丫鬟玉蜻去,怎么都有和三小姐争宠之嫌。
“三小姐,我真的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想着,这种小事不必劳烦三小姐。”苏锦芳忧心忡忡地道,雪白的牙齿紧紧咬住了唇。
苏陌颜看了她许久,最后只是摇了摇头,淡淡一笑,神情散漫:“算了,随你便,反正我也无所谓。”
看不出她是否真的不生气,苏锦芳神情惴惴:“三小姐,其实我只是想要问一下,昨天您和老爷去相国寺,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老爷回来的时候神情慌乱?如果……。如果是我不方便知道的事情,三小姐您不说也没关系的。”
“的确是你不方便知道的事情。”苏陌颜直白地道,却又笑了笑,“不过也许很快你就会知道了。”
苏锦芳有些摸不着头脑,却看出三小姐不欲详谈此事,识趣地打住了这个话题,然后将苏陌颜拉到了一遍,悄声道,“三小姐,昨晚老爷秘密见了一个客人,然后忽然允许夫人探视小少爷,两人似乎还说了很久的话。夫人回到松林堂后,听说又哭又笑,神情很不对劲儿。”
“赵氏?”苏陌颜的眉头终于皱起,神情变得寒冷起来。
苏锦芳点点头:“不仅如此。昨晚夫人回到松林堂后,夫人叫了宵夜,丫鬟们送得稍微晚了些,夫人便就给了她一个耳光,还说……。让她不要狗眼看人低,很快,她就会知道,究竟谁才是苏府的女主人!”
自从三小姐和夫人决裂后,她和钱姨娘掌管了苏府内务。
钱姨娘到了罢了,老实谨慎,不敢生事,她却记得之前赵氏刁难她们母女的仇,在松林堂的下人中很是下了一番功夫,虽然担心三小姐和夫人和好的可能性,不敢做得太过分,却也让赵氏狠狠地吃了一番苦头。
“那个……。夫人一直认为,我是听命于三小姐的,而松林堂的仆婢也是因为三小姐的命令才会针对她。我解释过的,但是夫人不信。”苏锦芳含蓄地解释道,“所以,我觉得,她这番话不是针对我,而是针对三小姐!”
苏陌颜脸上的冰寒只是出现了一瞬间,便又消失无踪,只剩下一贯的淡然,或者说,漠然。
“是吗?”她淡淡地道。
苏锦芳有些疑惑地看着苏陌颜,她觉得自己越来越看不透三小姐了。
自从三小姐和赵氏闹翻之后,三小姐脸上最多的,就是这种漠然的神情,似乎对周遭的一切都不感兴趣。她和钱姨娘接手的苏府内务,能够接触到的苏府产业,所有的一切她都巨细无靡地向三小姐汇报过,但三小姐却毫不在意,甚至还告诉她自己拿主意,不必再来问她。
甚至,连现在有可能是针对三小姐的阴谋,三小姐都是这样的表情。
苏锦芳摇了摇唇,她觉得,似乎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但是她却抓不住,那种预感十分强烈。
“三小姐,您真的还好吗?”难道说,是因为赵氏的所作所为,让三小姐受到太大的打击,以至于意志消沉?可是却又觉得这不会是三小姐会做的事情。
苏陌颜终于分给她一个眼神,依旧淡淡:“我很好。”
这显然是不打算跟苏锦芳详谈,苏锦芳有些泄气地叹了口气,却也不敢追问,只能自己暗自琢磨。
两人就这样沉默相对,直到玉蜻将汤药端了过来。
因为之前的对话,为了避嫌,证明自己绝对没有在人前和三小姐争宠的嫌疑,苏锦芳丝毫也没有沾那碗汤药,直接示意玉蜻将汤药交给了苏陌颜,还很识趣地站在了苏陌颜的背后,一点也没有要出头的意思。
苏陌颜无可无不可地端起汤药,进了卧室,走到苏绍谦身边:“父亲,该喝药了。”
“我和族老们正说到关键,陌颜你先把药放下,我待会儿就喝。”苏绍谦随意地道,转头继续和苏氏族老们解说李清芬和苏慕贵与隆兴长公主谋逆一案的牵扯,以及朝廷对于谋逆罪的处置,以及株连的含意。
苏氏族长和几位族老听得额头汗意涔涔。
“没想到李清芬居然如此胆大妄为,邵谦你将她休弃,实在做得太对了。还有苏慕贵这个逆子,居然如此大逆不道,除族,必须要将这样的害群之马除族,以免连累到我苏氏一族。”一位族老愤愤不平地道。
他们一家可是老老实实的耕读之家,孙子也在准备科举,怎么能够跟苏慕贵这样的谋逆之人牵连上关系?
苏氏族长和其余族老的意见也差不多,谁也不愿意被牵扯到谋逆这种会株连九族的重罪之中。
看着众人的神情,听着众人愤慨的言语,感受着众人要将苏慕贵、苏锦玉以及苏慕清除族的坚决,苏绍谦点了点头,心中稍稍有了几许慰藉。
正事告一段落,苏绍谦终于想起了之前被放下的药,拿起来正准备喝。
忽然一只雪白的猫咪从门口跳了进来,像是察觉到什么好玩的,猛地朝着苏绍谦手中的药碗扑了过去。
苏绍谦吓了一跳,手一松,药碗“砰”的一声掉落在地,摔个粉碎,药汁洒了一地。
“喵呜——”
猫咪发出了一声叫声,然后欢乐地舔起了地上的药汁,像是在品尝美味佳肴一样,毛绒绒的脸上很快就露出了飘飘欲仙的表情,仰躺在地上不住地打滚。忽然间,猫咪的动作一僵,四肢无力地瘫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嘴角不住地往外流出鲜血。
众人都被这一幕惊呆了:“这……。这是怎么回事?这猫怎么……。怎么死了?”
事实上,众人看得清楚,猫咪原本活力四射,是在添了药碗里的药汁后才会突然暴毙,这么说,是药汁有毒?而这药汁,是原本要给苏绍谦喝的……
苏绍谦面色惨白地看向自己的女儿:“陌颜,这是怎么回事?”
在场之中,或许唯有苏陌颜的表现是最为平静的,像是早就预料到了什么:“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苏绍谦重复道,忽然暴怒起来,“从昨晚到现在,我的汤药都是由你经手的,如今汤药里有了毒药,你居然说你不知道?”
说着,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他恍然大悟,“怪不得,怪不得好端端的,昨天你要我陪你去相国寺,回来我就感染了风寒;怪不得一个小小的风寒能够一下子就变得这么严重,让我卧床不起,怪不得所有汤药都是由你亲自经受,丝毫不肯假手她人……。我让你学医术,你就学了这些东西吗?”
听了他的话语,苏氏族长和众位族老都露出了震惊之色。
“之前父亲还认为我是纯孝之人,侍疾至孝,如今就一下子认定了我要毒害你,这个转变,未免太过迅速了吧?”苏陌颜嗤笑道。
苏绍谦神色沉痛:“陌颜,我知道我之前对不起你,让你受了很多苦,可是这一年来,我已经在尽量弥补你,甚至……。你说你的母亲谋算你,我都将她禁足在松林堂。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好啊,很好!
看似询问,实际上已经交代了她的杀人动机了。
苏陌颜冷眼旁观,看着这出闹剧,一言不发。
果然,其中一名族老开口道:“陌颜,当年你父亲做错了事,害得你从嫡女变为庶女,这些年受了很多苦,这是你父亲不对。但是,如今他已经诚心悔改,想要弥补你,刚才还为我们郑重引荐你,对你大肆夸奖,你却做出了毒害生父的事情,未免太狠毒了吧?”
坐在他旁边的苏氏族老都露出了赞同的神色,纷纷出言指责苏陌颜狠毒。
却也有人惴惴地道:“或许不是陌颜。刚才邵谦不也说了吗?这一年来,陌颜对邵谦纯孝至诚,还得到了皇上的赞赏,如果她想报复早就可以动手了,何必等到这个时候?这说不通呀!”
“能够说得通!”就在这时,一道女声从门口传来,“因为,她发现了一件事!”
众人转头望去,有几个记性好点的族老已经认出了来人:“你是……赵氏?邵谦的原配?对了,之前邵谦说已经明正嫡庶,如今你是苏府的夫人,为何邵谦病了,你却不在病床前照顾他?”
“这是因为之前阿兰带着陌颜去护国寺,回来后,陌颜说赵氏心怀不谋,意图谋算她。我信以为真,便褫夺了赵氏掌管府务的权利,将她禁足在松林堂。”苏绍谦解释道。
非常完美的解释,不但遮掩了护国寺发生的事情,还顺带着抹黑了苏陌颜。
赵氏悲声道:“老爷,我说了我是冤枉的。陌颜是我的女儿,我们母女相依为命十五年,我难道不希望她好吗?为什么我要谋算她?如今她连老爷都要毒害,证据确凿,老爷总该相信我是冤枉的了吧?”
会让赵氏被夺权,禁足,所谓的“谋算”一定很严重。
苏氏族长思索着,有些被眼前的情形弄昏了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赵氏你说是陌颜冤枉你,可是,陌颜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如果说她毒害邵谦,还可以说是记仇,你们母女却是相依为命十五年,为何她要诬陷你?”
不止是苏氏族长,在场众人几乎都有这样的疑问。
“我原本也想不明白,但是昨天晚上我终于知道了原因,陌颜她要诬陷我,是因为我知道一个秘密,天底下只有我知道的秘密,她害怕我将这个秘密告诉老爷,所以才要诬陷我,要除掉我!”赵氏说着,泪如雨下。
苏绍谦追问道:“到底是什么秘密?”
“这个秘密就是,陌颜她……她不是苏府的血脉!”赵氏哭诉道,“老爷,是我错了,我不该将这件事隐瞒了十六年,以至于今日差点害死老爷。”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都被震惊得目瞪口呆。
就连一直镇静自若的苏陌颜,也不由得侧目,定定地看着赵氏。她……不是赵氏和苏绍谦的女儿?这究竟是苏绍谦为了洗脱苏府所设下的阴谋诡计,还是真的?
苏绍谦神情惊讶:“阿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当年我的确生下了女儿,但是刚出生没多久就夭折了。这时候刚好有个濒死的女人带着一个女婴出现在门前,她将女婴托付给我,还未来来得及说明女婴的身份便过世了。我当时刚失去了女儿,又见这个女婴孤苦无依,就将她留下了,谎称是我的女儿。”赵氏失声痛哭,“老爷,我并非存心要混淆苏府血脉,只是当时我太想念我夭折的女儿,才会……。”
苏绍谦似乎难以相信,抱着最后一线希望问道:“你说陌颜不是我的女儿,有什么证据吗?”
“有的,但是那个女人还交给我一枚玉佩,反面是两株盛开的桃树,正面是两个字,陌颜。所以我才会给她取名陌颜。”赵氏从怀中取出玉佩,递给旁边的苏氏族长,“这枚玉佩不是青州的雕琢工艺,以当时我的情形也不可能买得起这么名贵的玉佩,足以证明我说的是真的。”
苏氏族长接过玉佩,仔细审视了半天,才又交给苏绍谦。
“我有个姻亲就是开玉饰店的,这的确不是青州的雕琢工艺,而且赵氏说的没有错,这块玉佩十分名贵,赵氏买不起的。”赵氏是青州人,她的家境,以及在苏府的情形,苏氏族长十分清楚。
苏绍谦颤抖着接过玉佩,看了看,似乎有些不忍心再看,别过头去,神情十分痛苦。
“一定是陌颜发现了这枚玉佩,她很聪明,当然能够看出玉佩的蹊跷,加上,她的容貌丝毫也不像苏府的人,所以才会猜到真相。”赵氏凄凉地道,“如果这件事揭发出来,她就不再是苏府的千金小姐,无法再拥有苏府的财富,以及地位。为了隐瞒这一切,她才会对我,对老爷下毒手。”
这下动机也有了,而且十分充足,至少在别人眼中十分充足。
苏氏族长和众位族老看向苏陌颜的目光满是怀疑和厌恶,已经笃定了她为了隐瞒身份,毒害父亲的事实。
苏绍谦颤声道:“陌颜,你何必如此?”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毕竟做了十六年的父女,我亏待了你这么多年,这一年来你却依然对我这么孝顺,就算……。就算你不是我的亲生女儿,我又怎么忍心就这样将你赶出家门,让你一无所有?我还会把你当做亲生女儿看待的,你……。真的太不了解我了。”
好人做尽,好话说尽,在如此宽厚慈爱的父亲面前,苏陌颜的所作所为实在太过狭窄恶毒。
苏陌颜却似乎完全没有在意,她只是盯着赵氏,一字一字地问道:“你说我不是你的女儿,不是苏府的血脉,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当然,当然是真的。”面对那双漆黑如深渊的眼眸,赵氏有些颤抖,却依然颤声道。
苏陌颜转头去看那块玉佩:“那是我的亲生母亲留给我的玉佩?我的名字不是你取的,而是因为玉佩上面的字?”
“嗯。”赵氏点点头。
苏陌颜朝着苏绍谦伸出了手:“给我。”
不知为何,看着苏陌颜的眼眸,苏绍谦竟然感觉到一个无比强大的压力,下意识地将手中的玉佩递了过去。
接过玉佩,苏陌颜仔仔细细地看着,摩挲着,眼眸中神采变幻不定,令人看不清楚她究竟在想什么。
今天发生的事情,有些是她早就预料到的,但也有一些,是她完全没有想到的。
但在不知情的人看来,她这副模样,更像是被揭穿一切后,无法辩驳,所以一言不发,反而更坐实了她的罪名。苏氏族长皱眉道:“我们这次,本是为了商议将苏慕贵兄妹三人除族之事,没想到却亲眼目睹了这件事。为了遮掩身份,谋害亲生父母,这样的人,不配做我苏氏子——”
“等一下!”谁也没有想到,这时候,会有人突然出声打断众人。
苏绍谦早就料到苏陌颜不会坐以待毙,但如今证据确凿,也不担心她会翻出什么波浪,心思沉定地望去,却发现开口的竟然是个他完全没有预料到的人:“芳儿?!”
“父亲,族长,各位族老,三小姐没有在父亲的汤药之中下毒,她没有做这样的事情!”苏锦芳深吸一口气,却依然十分紧张。
事实上,从她得知汤药有毒开始,她的脑海就空白了很长一段时间。
但清醒过来之后,听着赵氏和苏绍谦一问一答,将嫌疑锁定在了三小姐的身上,她很快就明白了,从昨晚苏绍谦病倒开始,一直到今天苏绍谦在族老面前说的话,命三小姐去看着煎药,种种的种种,都是事先准备好的阴谋,一场针对三小姐的阴谋。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她知道,这次苏绍谦是铁了心要彻底将三小姐连根拔起。
她也知道,在这时候为三小姐说话,尤其是她接下来所要说的话,是一场天大的冒险,如果她赌错了,被连根拔起的人就会变成她,甚至会牵连到她的姨娘。
但是……
没想到半路会杀出个程咬金,苏绍谦眉头紧皱:“芳儿,为父知道你和陌颜关系好,但是眼下已经证明她不是苏府的女儿,这碗毒药是她亲手端来的,如果不是她下毒谋害为父,还会是谁?”
“这碗汤药,不是三小姐看着煎好的。”苏锦芳深吸一口气,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咬牙道,“父亲虽然吩咐三小姐去厨房,但是因为我临时有事要问三小姐,所以我拦住了三小姐,让我的贴身丫鬟玉蜻去厨房看着煎药。药是玉蜻端来的,到了门口才交给了三小姐,我一直在三小姐身边,她没有往汤药里加任何东西。”
苏绍谦完全没有料到会有这样的变故,愕然许久,忽然大怒道:“苏锦芳,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我没有胡说八道!”话已经出口,苏锦芳反而变得镇静起来,抬起头看着苏绍谦,“父亲说三小姐不是苏府的女儿,所以才会毒害父亲,但现在,当药是我的贴身丫鬟端来我的,我总是苏府的女儿吧?我有什么理由,或者说,我的贴身丫鬟玉蜻又有什么理由要毒害父亲呢?”
门口忽然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芳儿你在胡说些什么?!”
紧接着,一道身影猛地扑到苏锦芳的身上,摇晃着她,一连声道:“芳儿你不要乱说,你知不知道你在胡说什么?你这样说,会让别人认为,毒药是你下的,那是弑父!你没听到族长说什么吗?会被除族的!你不要乱说,不要乱说……。”
钱姨娘说着,紧紧地将苏锦芳拥入怀中,哽咽难以成声。
钱姨娘是跟随赵氏前来的,虽然时间不长,却也足以令她明白,屋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老爷显然要除掉三小姐,才会设下这样的阴谋,芳儿这样说,无论能否为三小姐洗脱嫌疑,却绝对会引火烧身,将她自己赔进去的。
“是我,如今我掌管苏府内务,小厨房归我管,这碗汤药是我命人煎煮的,下毒的人是我,跟我的芳儿没有关系!老爷,是我,跟芳儿没有关系!”钱姨娘抬起头来,已经是泪流满面。
突如其来的变故,将原本顺利的局面搅得一团糟,苏绍谦恨不得从床上跳下来,狠狠地收拾这对母女一番:“你们闹够了没有?苏锦芳,我最后警告你一次,不要胡说八道!”
“我没有胡说八道,相反,是父亲在胡说八道。”苏锦芳继续道,“父亲说您的病倒是因为三小姐要去相国寺,您病情如此严重是因为三小姐昨晚侍疾时动了手脚,但事实并非如此。去相国寺是父亲向三小姐提议的,昨晚父亲病倒的事情三小姐并不知道,也没有侍疾,事实上,是族老们快到登门的消息传来,父亲才命人去请三小姐和我的。”
随着她这番话,周围众人的眼睛越睁越大,到最后几乎要掉下来了。
苏锦芳这番话,似乎是在指证苏绍谦……
就算沉思中的苏陌颜,都被苏锦芳的话语惊得醒了过来,眼神复杂地看着苏锦芳。她原本还以为,苏锦芳故意将她拦住,让玉蜻去熬药,是遵循苏绍谦的吩咐,但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你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你是在指责我我污蔑苏陌颜吗?”苏绍谦暴怒。
苏锦芳微微一颤,但很快又挺直了身体:“我不知道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只是将我知道的说出来罢了。”
“你这……。你这完全是胡说八道!”苏绍谦气得浑身发抖。
苏锦芳摇摇头,举起一只手,神色谨然:“皇天在上,厚土在下,我苏锦芳今日在此发誓,刚才我所说的话,如有半字虚假,天打雷劈,人神共弃!”
这番凛然的誓言,顿时将形势完全地扭转了过来,在场众人的神情变得半信半疑。
钱姨娘发出了一声悲鸣,将女儿紧紧地拥入怀中。她不知道芳儿为什么要这么做,但事情既然已经做出来,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和女儿一道承担后果。
“你……你——”苏绍谦猛地从床上跳了下来,不住地踱来踱去。
逆女!逆女!
他今日大好的局面,都被这个逆女搅乱了!
“父亲您的病好了吗?就这样下床,真的没关系吗?”苏陌颜终于开口,淡淡一笑,“虽然我知道父亲大概没有勇气对自己那么狠,浇冷水或者什么让自己感染风寒,不过我原本以为,至少得让我请个大夫过来,父亲才会承认自己没有生病呢?”
被他这样一来,众人才发现,从苏锦芳说话到现在,苏绍谦并没有之前虚弱无力的模样,甚至,现在还活蹦乱跳地在地上走来走去。
一时间,众人的神色变得十分微妙。
而苏邵谦则变得尴尬起来,他刚才被苏锦芳气得失去了理智,竟然忘了自己还在装病。
“或者父亲会说,是因为昨晚母亲商议后,觉得我不对劲儿,所以才会假装生病,好引蛇出洞。不过有件事我还是很不解,”苏陌颜平静地道,“就算我要谋害父亲,又为什么要在汤药里加木天蓼呢?难道是为了引来猫咪扑碗,喝药汁,然后发现里面被加了砒霜?”
苏氏族长皱眉:“木天蓼是什么?”
“是一种重要,会散发一种对猫咪格外有吸引力的味道,大概就跟人服食了五石散差不多的感觉,所以刚才那张猫咪才会扑向药碗,津津有味地舔舐苦涩的药汁。”苏陌颜解释道,又看向苏绍谦,“木天蓼可没有办法让父亲病情加重,也无法毒害父亲,只能吸引猫咪。”
说到这里,她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哦,对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只猫咪应该也是今天早上才买的吧?因为昨晚宵禁,父亲大概没有办法派人上街,而苏府一向是没有猫咪的。”
苏锦芳的发誓,苏绍谦的装病,以及苏陌颜这番话,令情形发生了大逆转。
苏氏族长的神色已经变得极为难看:“苏绍谦,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眼见大势已去,苏绍谦无奈,只能叹道:“族长,各位族老,这件事的确是我策划的,但是,我是有苦衷的,这样做,只是为了保全我苏氏一族罢了。”
众人神色并无太大改变,什么样的苦衷,能让人这样丧心病狂地诬陷自己的女儿弑父?
“我承认,之前我说了很多谎话,但是有一句话是真的,陌颜她懂得医术。昨天我陪她去相国寺散心,回来的路上遇到了一个受伤的男子,我见那名男子血迹斑斑,身上还有利刃划出的伤口,觉得他形迹可疑,本想直接离开。可是,这个孽女却不听劝阻,非要为那名男子诊治,还执意要捎带他一程。可谁知道……”苏绍谦说着,连连叹息,痛心疾首。
苏氏族长神情变得凝重起来:“那名男子是什么身份?”
“我本来不知道,直到回京后,发现京城戒严,才知道那名男子竟然是恭王世子。之前我曾经告诉诸位隆兴长公主谋逆一事,事实上,这桩谋逆的主谋很可能是恭王极其世子。昨晚,恭王世子登门,更是以陌颜为他诊治为要挟,要我加入谋逆一事!”苏绍谦无奈地道。
若非如此,他又怎么会舍弃苏陌颜身上的种种好处,以及那般强悍的人脉,执意要将这个女儿逐出苏府?
他和苏府经历了一次谋逆动乱,好不容易才能够脱身,实在经不起第二次的冲击了。如果他卷进去,后果一定是粉身碎骨。
这下,在场苏氏众人的神色顿时变得恐慌起来。
刚才他们已经听苏绍谦详细解说卷入谋逆重罪的后果,那可是会牵连他们全族的重罪!
“正如我之前说过的,这是会牵连我苏氏全族的重罪,而起因却是因为我这个孽女不听劝阻,执意要救治恭王世子,我又怎么能够因为她的过错牵连全族?所以,尽管我对这个女儿十分疼爱,却也不得不作出这种决定。”苏绍谦沉痛地道。
赵氏在旁边说道:“老爷说得没错,何况她本就不是苏氏血脉,更加没有道理让整个苏氏为她陪葬!”
这些话显然是冠冕堂皇,将自己全然美化,将所有的过错都推到了苏陌颜身上。但事到如今,举族生死攸关,切身利益相关,也就没有人再去在意这些细枝末节了。
苏氏族长和几位族老对视一眼,互相点点头,意会于心。
“咳咳,经过我和几位族老的商议,认为苏锦芳所言纯属胡说八道,苏陌颜本非苏氏血脉,如今又做出这样的恶毒之事,令人愤慨。”苏氏族长咳嗽两声,高声道,“如今,我以苏氏族长的身份宣布,苏陌颜容颜丑陋,心思恶毒,谋害嫡母,意图弑父,故将其逐出苏氏族谱,从此与苏氏再无瓜葛!”
女子垂首浅笑,谁能想到,这一切原本是她一手策划?
面纱覆盖之下,谁也看不到她嘴角的笑容,但苏锦芳却隐约从那双沉静淡然的眼眸看出了什么,咬咬牙道:“父亲,如果您执意要将三小姐逐出苏氏族谱,那么,请将我和姨娘一道逐出!”
“芳儿,你在胡说什么?”钱姨娘失声道。
虽然苏绍谦不是一个慈父,也难以指靠,但是,如果脱离苏府,还是以被逐出族谱的方式,日后芳儿要如何立足?逐出族谱,别说女子,就算对男子来说,也是滔天大罪,难容于世!
苏锦芳苦笑:“姨娘,我们是亲眼看着的,看着三小姐怎样从逆境中站起,怎样一步一步扭转形势,从最恶劣的情形,一直走到今天。这个过程,别人不知道,我们是看得清清楚楚的,这一切,我自问我是做不到的。姨娘,我和你加起来,也远远做不到。”
“那又怎么样呢?”钱姨娘颤声问道。
苏锦芳握住了她的手,诚恳地道:“姨娘,如果说连能够做到这一切的三小姐,最后也只能落得这样的下场,我和你又能有什么好结果?”
“……。”钱姨娘默然,她也知道,经历了之前的事情,苏锦芳在苏府,在苏绍谦手底下只怕也难以立足,但是,被逐出族谱,离开苏府……。
这一切,对她来说,太过难以想象,她不知道,她可怜的芳儿,要为这一切经受多少的苦楚?
苏锦芳拍着她的背:“姨娘不要担心,无论如何,我会一直和姨娘在一起的!”
钱姨娘失声痛哭,紧紧抱着苏锦芳,点了点头。
苏绍谦如今急于拜托恭王世子这个威胁,加上恼怒苏锦芳之前的搅局,闻言冷哼一声:“既然你要找死,那就如你所愿。族长,这个逆女我也不要了,一道逐出族谱吧!”
苏氏族长皱了皱眉,却并没有反对:“正好,我们这次来是为了商议将苏慕贵三人逐出族谱而来,族谱已经带来了,此刻修改一下,立刻派人去官府立档,便能够跟这个谋逆罪人彻底撇清关系。等到我们回到青州之后,再进行祭祀,开祠堂,秉明祖先。”
从苏绍谦的话中,他也能够听出事态紧急,甚至不惜改了规矩,先到官府立档,再回老家祠堂祭祀。
苏绍谦原本就在户部为官,自然有相关的人脉,很快便将相关事宜办妥。
只是半天功夫,苏陌颜和苏锦芳便被逐出了苏氏族谱。至于钱姨娘,她是陪嫁过来的丫鬟,苏绍谦将身契还给她,同样到官府换挡之后,便还了她自由之身。
“所以说,从现在起,我的生死荣辱,都和苏府没有关系了?”苏陌颜非常平静地看着这一切,对于成为替罪羊,被冤枉,被逐出苏府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没有说半个字。
苏绍谦断然道:“没错,就算你日后做了南陵王世子妃,苏府也不会沾你半点光。现在你可以滚出苏府了!”只要将这个罪魁祸首驱逐出去,他和苏府便彻底安全了。
“很好。”苏陌颜点点头,转身离开。
苏锦芳拉了拉钱姨娘,追着苏陌颜的身影也跟着跑了出去。
屋内众人彼此对视,都有些尴尬。虽然说将苏陌颜逐出族谱是不得已而为之,但这样颠倒黑白,无视真相,也令他们感觉很不自在,一点都不想在这个辉煌富贵的府邸多呆。
“既然事情已经办完,那我们还是尽快赶回老家吧!”苏氏族长干巴巴地道。
苏绍谦再圆滑,也无法暖和气氛,干涩地道:“既然如此,我送族长和诸位族老!”如今他可没有重病在身,也无法以此为由不亲自送诸位族老。
来到苏府门口,众人告辞,正欲离去。
就在这时,一道绵长偎依的队伍忽然从街道另一侧缓缓前来,鸣锣开队,气势不凡。在开街队伍之后,两顶异常华贵的轿子一前一后而来,轿顶镶着一块偌大的黄玉,四周的珠玉穗子同样是剔透的黄玉,显然轿中之人身份华贵,不同寻常。
这样浩大的排场,一路而来,惊动了不少人,有许多百姓跟在两边,围拢着看热闹。
“苏大人!”后面轿子的窗帘忽然掀开,露出了一张俊朗的面容,正是之前苏陌颜所救治的神秘贵公子。他连连挥手,示意停轿,然后从轿中下来,拱手道,“正好苏大人在门口,太好了,我是特意来向苏大人致谢的!”
看到来人,苏绍谦的脸色立刻就变了:“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这么明目张胆地出现?!”
“我为什么不能明目张胆地出现?”神秘贵公子微微一笑,温和优雅,显然经过非常高贵而且严密的教导。
见四周围拢了许多群众,苏绍谦觉得这正是一个当众划清界限的机会,当即朗声道:“赵景曦,我告诉你,昨日救你之事,都是我那个孽女执意所为,与我没有丝毫关系。如今我已经将那个孽女逐出苏府,从此与我苏绍谦,苏府,苏氏都没有任何瓜葛,你休想再以此为借口要挟我,我苏绍谦不怕你!”
听到来人正是那个卷入谋逆事件的恭王世子,苏氏族长和众位族老都警戒起来。
他说的义正词严,却只换来青年人“扑哧”一道笑声。
见他如此嚣张,苏绍谦更怒:“如今我苏绍谦再也没有什么把柄在你手里,你以为我还会受你挟制吗?有本事你别走,我这就派人去通知京禁卫,将你绳之以法!”
“苏大人尽管去好了!”青年人依旧笑着。
因为赵景曦的威胁,苏绍谦不得不忍痛割舍了陌颜这个非常有价值的女儿,还在族长和众位族老面前丢尽了颜面,如今又被他这样挑衅,苏绍谦恨不得立刻杀了他,当即就派人去京禁卫。
青年人却没有露出丝毫的惊慌之色,淡定地站在原地,没有半点要逃跑的迹象。
“赵景曦,我知道你很有关系,自从隆兴长公主死后,那股谋逆的势力便掌握在了你的手里,或许在京禁卫里也有你的人。我会直接命人去通报镇国侯,我告诉你,你休想逃脱。”苏绍谦更加愤怒。厉声道。
“我相信,在京城的天罗地网之下,赵景曦休想逃脱。然而——”青年人微微一笑,眼眸中闪烁着一丝近乎戏谑的光芒,“我并不是赵景曦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