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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应璋看了看四周,寂静无人,不像是有埋伏的样子。想了想,他倚着拐杖,一步一步挪了过去,深夜冷清的街道上,拐杖点地的声音十分清晰,越发显得夜色宁静。
“其实我很遗憾,原本在我的预想中,并未打算与萧世子为敌,相反,我很希望能够与萧世子携手,共同辅佐太子殿下。”田应璋看着眼前芝兰玉树般的少年,发出了一声叹息。
萧夜华没想到,田应璋的第一句话居然是拉拢他,不由得失笑。
月色下,带有一半南疆血统的少年这一笑,当真光华如月,温润如玉,令人心生敬仰结交之心。
田应璋叹息,若是在他年轻时,遇到萧夜华这样的人物,必定会想尽办法与之结交。
想着,他越发觉得惋惜,劝道:“其实,太子殿下对萧世子的才华也一直十分欣赏,若是萧世子肯效忠殿下,殿下必定会委以重任。大丈夫何患无妻?萧世子又何必为了一名女子,毁了大好前程?”
“田先生似乎忘记了,那原本是我的未婚妻!”萧夜华仍然微笑着,眼眸却渐渐凉了温度。
田应璋沉默了片刻:“正因为如此,若是萧世子肯相让,殿下必定会记得你这份情,将来锦绣前程,荣华富贵,唾手可得。难道还怕找不到绝色女子吗?”
他也知道这件事说到底是太子不对,但是,各为其主。何况,他辅佐太子多年,知道他一向以大事为重,从不念及儿女私情。这次难得如此中意一名女子,又怎么忍心拆散?人不轻狂枉少年,再怎么说,太子殿下也只是一位二十二岁的少年!
“田先生倒是对太子忠心耿耿,只是不知道,他是否承担得起你这份忠心?”萧夜华意有所指。
田应璋微笑:“萧世子不必挑拨离间,太子于危难时救我于水火,多年来敬重有加,相救之情,知遇之恩,我田应璋必定以死相报!”
“是吗?”萧夜华轻笑,“我原本想请田先生往南陵王府一叙,见一位故人。但是,先生似乎疑虑重重,无奈,我只好在此等候。”
说着,他拍了拍手,声音微扬:“出来吧!”
随着他的声音,一个头戴斗笠,身穿灰色粗布衣裳的男子从酒肆之中走出,来到两人身侧。斗笠将他的面容遮得严严实实,只隐约能看出,男子约莫二十**岁,身材消瘦,皮肤粗糙,似乎吃了不少的苦。
田应璋看了看斗笠人,边疆目光转回到萧夜华身上,有些不解。
“看来,田先生已经不认得你这位故人了!”萧夜华微笑,“把斗笠摘下,看田先生是否认得出?”
闻言那人慢慢摘下斗笠,露出了一张同样消瘦的脸,眉目原本也算英挺,但多年的劳苦躲藏,将他的精气神全部磨掉,乍一看,犹如常年劳作的佃农,若是在大街上行走,恐怕不会引来任何注意的目光。唯独神情眼眸之中,隐隐透出一股坚毅。
然而,这张再平凡不过的脸,却将田应璋的目光牢牢吸引。
他怎么可能不认得这个人?别说只是消瘦粗糙了,就算化成灰,他也认得那张脸,正是纵马踏碎他双腿,毁了他一生的康安伯世子,冯孝廉!
“你……”多年来深藏在心底的怒、恨、怨突然之间全部爆发,田应璋脸部肌肉扭曲,神色狰狞,宛若厉鬼,眼眸之中几乎要喷出怒火来,想要将眼前这个人焚烧成灰烬,点滴不留。
被他的神色吓到,冯孝廉却并未躲藏,而是直直地看着他。
“田先生先别生气,难道你就不好奇,当年明明被你碎尸万段的冯孝廉,为何如今还好好活着?”萧夜华伸出手,拦住了神态凶残,宛若要噬人一般的田应璋,淡淡问道。
田应璋猛地一怔,这才想起此事,神色倏然一变。
“把你告诉我的话,再跟田先生说一遍吧!”萧夜华平静地道。
冯孝廉拱手道:“是!”转头看向神色骇人的田应璋,“田先生,我知道你恨我,但是,你狠错人了!”
“恨错人?”田应璋仰天大笑,笑声凄厉而渗人,“当年你在大街上纵马,将我双推从膝盖往下全部踩碎,让我残疾终身,无法科举,毁掉了我所有的希望!现在你跟我说,我恨错人了?难道当年我亲眼看到纵马而来的那个人不是你?”
冯孝廉摇摇头:“是我没错。但是,那不是意外,是有人指使我这么做的!”
“你说什么?”田应璋一怔,随即冷笑,“你以为编造这样的谎言,就能够骗得过我了吗?”
“我没有编造谎言,也没有骗你,你想想,我当年的确是京城有名的纨绔,眠花醉柳,仗势欺人,这些我都做过。可是,在你来京城之前,我可从来没有当街纵马过。而且,我父亲是武将,我从小习武骑马,就算真的当街纵马,又怎么可能无意伤人?”
田应璋想要反驳,却发现冯孝廉所说并非全是胡诌,的确,在他之前,似乎从未听过康安伯世子当街纵马。
“再说,当时你在的宏昌楼是什么地方?科举士子集聚之地,也是高官权贵注视之所,我就算再荒唐,也不至于到那种地方去撒野。我会去,是因为有人指使,那人要我在午时骑马去宏昌楼门口,撞一个身穿蓝色士子服的人,还特意要我将那人伤得越重越好,但是,不能让他死!”冯孝廉一字一字道。
蓝色士子服?那不是他当时的打扮吗?
而且,能够那么确定他午时会在宏昌楼门口出现,对他的行踪一定很熟悉!难道说那不是一场意外,而是有人故意针对他?若真是这样,那人才是他真正的仇人!
田应璋心念电转,追问道:“是谁?指使你的人是谁?”
“是当时的元将军,如今的镇国侯元毅!”冯孝廉回答道。
田应璋第一反应就是否定:“胡说!你胡说!镇国侯为何要害我?”
“田先生既然帮太子设计对付过忠勤侯府,帮镇国侯拿到了京禁卫的掌控权,应该知道镇国侯已经投靠了太子殿下。但是,有一件事你可能不知道,太子殿下的生母,也就是当今皇后出身世族,虽然她的家族已经败落无人。但是,她的父亲曾经救过幼年的镇国侯,并且教导他武艺,将他送入军中。换而言之,早在许久之前,镇国侯就已经是皇后娘娘的人了。”萧夜华淡然道。
赵瑾熙在南州出现后,他迅速地回想起云萝公主一案,怀疑镇国侯元毅已经投靠了赵瑾熙。
为了佐证他的猜测,他利用南陵王府和冥域的双重情报网进行了调查,却没有想到,竟然挖掘出镇国侯幼年时的往事。
“当时镇国侯拿捏住了我的一个把柄,逼我这样做,并且向我保障,那人不过是个平头百姓,只是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所以要给他一点教训,绝对不会有任何后遗症。我被他要挟,又心怀侥幸,就做了。”冯孝廉说着,后悔不已。
他怎么也没想到,那件事的确在发生时没有任何后遗症,他只挨了顿训斥,可是却在九年后,彻底覆灭了整个康安伯府。
“不可能,这不可能!”田应璋喃喃道,“镇国侯与我无冤无仇,他为何要这样害我?”
萧夜华摇摇头:“田先生,不是镇国侯要害你,真正让他这样做的,是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对,当年我是年少轻狂,或许得罪了一些人,但是,这其中并没有皇后娘娘和镇国侯的人,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对我?”田应璋难以置信,然而,内心的最深处却有一股寒意深深地涌了上来。
萧夜华看向他的目光带了一丝怜悯:“田先生,你真的不明白?你并没有哪里得罪了皇后,相反,她看中了你的才智和品行,想要择你为太子的谋臣,才会出此下策。试问,如果没有那场意外,当年你参加了科举考试,金榜题名,那么,你会如何?”
他会如何?
“自然是忠君报国,惠泽黎民!”田应璋不假思索地道。
这个“如果”他已经想了无数次,哪怕明知道没有可能,却还是忍不住会想,若是没有当年那场意外,如今的他,又该是如何的幸福美满,辉煌灿烂?
“这就是问题所在了,你忠的是君,报的是国!皇上当年对你也颇多瞩目,可想而知,只要你金榜题名,必定会委以重任。试问,皇后又能够拿什么来拉拢你?太子又凭什么让你效忠?可是,有这么一场意外,事情就顺理成章了,不是吗?”萧夜华扬眉,眸光清润。
田应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的意思是——”
“田先生再想一想,即便当初你身负残疾,无法科举,但以你的才华,以你曾经的名声,为何就没有一名权贵愿意拉拢你,为你诊治?就算无法入朝为官,但作一个谋臣,田先生还是能够胜任的,不是吗?”萧夜华轻声问道。
他知道赵瑾熙多年谋划,布置一定很缜密,想要找到缺口,就必须另寻蹊径。
将赵瑾熙身边的亲信查了一遍之后,他的目光落在了田应璋身上。
因为,他觉得,发生在田应璋身上的一切太过戏剧性,像是被人精心安排好的戏码,一个从头设定到位的故事。
于是,他细查了当年的事情,越查越觉得奇怪,无论是突然长街纵马的冯孝廉,受伤后无人理会的田应璋,还是接下来两年,田应璋的种种凄惨,都有些奇怪得令他难以理解的地方。于是,他心中不由得暗暗有了猜测。
然而,猜测只是猜测,若是没有证据,根本无法取信田应璋。然而,令他意外而惊喜的是,他竟然追查到了冯孝廉的下落。
“我的意思是,一个辉煌灿烂的田应璋,皇后拉拢不到你,太子得不到你的效忠;但是,一个跌落谷底,深陷污泥,谁都可以踩几脚的田应璋,只要轻轻拉你一把,就能够得到你的全部忠心。田先生,你真的认为,当年六岁的太子殿下,是外出游猎,无意之中进入了那间破庙吗?”萧夜华轻声问道。
田应璋满脸血色尽失,嘴唇张了几张,却始终没有说出话来。
他很想否定萧夜华说的每一个字,可是,内心深处却有一个声音在不停地提醒他,一切没有那么简单!
长街纵马、身负重伤,残疾无望,众叛亲离,零落成泥,然后,在破庙之中,在奄奄一息之际,遇到了天潢贵胄的太子;不知道他的身份,他的经历,太子就将宛如乞丐般他收入东宫,救治,照料,还收留他当账房先生,然后再“无意”中吐露自己的情形多么艰难,最后引得他誓死效忠……
才子落难,明主相救,君臣相知,以死相报……
多么完美的故事啊!多么令人感动的知遇之恩啊!多么适合传诵的君臣之交啊!
经历了那么多的背叛,那么多的世态炎凉,那么多的死亡边际,还有什么比一个六岁孩童的善良和稚嫩更能打动他封闭的内心,得到他的誓死效忠?
又有谁会去怀疑一个六岁的孩子?
可是,除了他之外,这些年来,他何曾见过赵瑾熙对哪怕一个人流露过这种善良?
只可惜,这些年来,被那些救命之恩,知遇之恩蒙了眼,蒙了心的他,只一心一意地为赵瑾熙着想,却从来没有想过那些蹊跷之处。
“哈哈哈哈……”田应璋想着,不由得失笑,一开始很低沉,声音渐渐变大,最后成为了仰天狂笑。但是与先前不同,这次却是满满的讥讽和悲凉。
他转过头,看着萧夜华,满脸笑容地道:“所以说,这些年来,我是在为把我害得如此凄惨的仇人卖命,是吗?哈哈哈哈哈……多可笑啊!”
他笑得前仰后合,笑得眼泪不断地流下来。
别人怎么称颂他的?天下第一才子!
哈哈哈哈,有这样被人玩弄于鼓掌之间的天下第一才子吗?有他这么愚昧,向仇人誓死效忠的天下第一才子吗?
“那么,你是怎么活下来的?”许久,田应璋终于稍稍恢复了平静,转头去问冯孝廉。
在此之前,他恨这个人恨入骨髓,但现在,尽管他仍旧是那是纵马踏碎他双腿的凶手,却也只不过是别人的一颗棋子,而且是用过就被丢弃的棋子。
冯孝廉摇摇头:“我不知道。康安伯府下了大狱,我也没有逃脱,然而有一天,我吃了别人送来的饭,就突然昏迷了。等到醒来的时候,却孤身在荒郊野外。然后我得到消息,康安伯府被满门处斩,无一活口。”
田应璋回想起他当时要求进入大狱,亲手杀死冯孝廉报仇时的情形,现在他知道,如果冯孝廉没有能够逃脱,那么出现在他面前的,必然也是奄奄一息,无法说话的模样。
因为,赵瑾熙绝不会允许他说出镇国候府,进而暴露一连串的计划。
“我知道不能暴露身份,就一直东躲西藏。直到有一天,我无意中听到有人说,太子身边有位双腿残疾的幕僚,太子十分敬重他,为了给他报仇,覆灭了康安伯府,我才知道,我康安伯府,原来是因我而亡,是因你而亡!”冯孝廉露出了一抹苦笑,“现在,你要杀了我吗?”
田应璋摇摇头,一个一无所知的棋子,杀了又有什么用?
“那么,萧世子,我答应你的事情,我已经做到了。”冯孝廉向萧夜华拱手,眸带询问。
萧夜华点头:“那么,接下来就该我兑现承诺了。我这里有一份户籍,一封引荐信。户籍用来暂时掩饰你的身份,引荐信则是写给西北驻军统领的,他是忠勤侯的老部下,会将你收入军中。剩下的,就要看你自己的了。”
田应璋微微一怔:“你要去参军?”
“我知道自己是个纨绔子弟,但我以为我最多也就败败家业,一辈子不成器,却没想到,我居然有这么大的能耐,能够毁掉整个康安伯府。”冯孝廉微微苦笑,却又带着一丝坚韧,“现在,我要靠我自己的双手,再将康安伯府建起来了!”
他接了萧夜华递过来的户籍和引荐信,解下原本拴在酒肆门口的马,翻身利落上马,纵驰而去。
田应璋有些怔怔地看着他远去的身影,曾经那个嚣张无能的纨绔子弟,如今已经找到了自己的责任,自己的路,而他呢?
所谓的救命之恩,知遇之恩,不过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原本让他誓死效忠的对象,却原来是害他一时残疾,零落成泥的罪魁祸首!
十六年,整整十六年,他将仇人当做了恩人,倾尽心血,为他筹谋布局,争夺帝位,多么荒谬?多么可笑?
“你想要我做什么?”田应璋深吸一口气,看向萧夜华,他不相信,萧夜华只是为了告诉他这件事,更不相信萧夜华没有图谋?而无论他图谋的是什么,必定是为了对付赵瑾熙,那,正是他最想做的!
那个人将他从辉煌灿烂的云端拉进了深渊,那么,他也要将赵瑾熙拉进地狱!
这样才公平,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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