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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沉,漆黑的夜空看不到一丝光亮。
林咏泉推开窗户,看着沉沉的夜色,一向平静的他,终于流露出了些许疲惫之色。算算时间,赵瑾熙应该已经带兵闯入了皇宫。多年的谋划,终于在今天得以实施,结局会如何?会如他所料吗?
应该会的,毕竟为了这一天,他做了那么多的准备!
天际远远地传来隐约的轰雷声,似乎在预告着一场暴风雪,或者暴风雨的来袭。
又是这样的天气!
他不喜欢这样的天气,因为在他的生命之中,每当他要失去什么的时候,总会是这样的天气。
林咏泉闭上了眼睛,任由寒冷的夜风如刀子一般在脸上割着,往事一幕幕在脑海之中浮现,清晰亦如昨日。
※※※
没有经历过乱世的人,永远不知道乱世的痛苦与可怕。
林咏泉,他就出生于这样一个乱世,成长于这样一个乱世。
对于童年,他只有着模糊的记忆,贫穷却乐观的父母,爱护他的哥哥,勤劳美丽的姐姐,还有那个不算富裕,却很宁静平和的村落……
直到有一天,灾祸猝不及防地降临到了这个平静美丽的村子。
那一天,突然闯进来很多穿着土黄色衣服、穷凶极恶的人,他们像强盗一样闯入每家每户,抢走了所有能吃能用的东西,抓走了村庄里所有的人,女人都被恣意凌辱、糟蹋,男人反抗的被杀掉,不敢反抗地被抓走成了壮丁、老弱妇孺则统统赶到了村里的祠堂,放火焚烧……
村子里,到处都是烈火、浓烟、哭声、鲜血。
那天他和哥哥因为到十几里外的山林里挖野菜,看到村子里起的烟,急忙赶回来,看到的就是这样宛如地狱般的情形。
那些人看着燃烧着熊熊大火的祠堂,听着里面的人哀嚎惨叫,哈哈大笑,然后有个穿着红色衣服的人拔出刀,高声道:“把这个村子全给我烧了,不留一个人、一粒粮食给敌人!”
哥哥死死地按住了他,捂住了他的嘴,用浑身颤抖的身体将他压在林木后面。
等到那些人走了,他和哥哥才跌跌撞撞地跑回了村子,烧得焦黑的尸体,已经认不出来是谁,却还是能够看到他们死前经受的折磨。他们守着那顿焦尸,看着满目疮痍的村庄,放声痛哭。
不知道多了多久,天下起了倾盆大雨,豆子般大小的雨水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仿佛老天爷都在为此哭泣。
大雨中,哥哥紧紧抱住了他,用哭得沙哑的声音在他耳边反反复复地说着同一句话。
“咏泉,我们要报仇!一定要报仇!”
※※※
村子被烧毁了,兄弟两人也没有任何亲戚可以投奔,只想先找个地方活下去,听说密州比较安全,便先往那边去。
战乱时期,粮食比什么都贵,兄弟二人没有任何盘缠,没有任何口粮,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可是,一路走去,战火纷燃,狼烟四起,到处都是逃命的灾民、流民、连树皮草根都被啃得干干净净,根本找不到任何可以充饥的东西。
兄弟两人饿得头晕眼花,靠着吃土撑了几天,又迷了路,好不容易遇到了人,却只见那些人看向兄弟两人的眼睛都闪着绿光,像是一头饿极了的野兽终于看到猎物一样。
哥哥见情形不对,拽着他就跑,没跑几步就被追上,为了保护他,哥哥拼死拦住了那些人,对着他大声喊道:“咏泉,快跑!”
等到他再回去时,看到的就是已经成了灰烬的火堆,还有旁边七零八散的骨头。
他抱着那些骨头,想要哭,却流不出眼泪,耳边只反复回想着哥哥最后喊的那些话:“咏泉,要活下去,你一定要活下去!”
※※※
没有经历过乱世的人,永远不知道乱世的痛苦与可怕,那种可怕,不在于缺吃少穿、挨饿受冻,而在于它会把人的道德礼仪全部剥掉,最大限度的展露出人性的阴暗面,把自诩为礼仪文明的人,变成为了活下去而不择手段的猛兽、鬼怪。
年幼的他,为了在乱世之中活下去,能够在乱世之中活下去,就这样变成了鬼。
善良、热情、信任、情感、道德、良知……所有的一切累赘统统抛弃,没有任何牵挂,也不会有任何的顾忌,所有的人和事对他而言都只是个四个字——利、弊、得、失!为了达到目的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可以舍弃,不会有任何的情感波动,冷静得近乎冷血、残酷。
直到,他遇到了秦墨渊。
乱世把他从人变成了鬼,而秦墨渊则把他从鬼变成了人!
※※※
他遇到秦墨渊,也是在一个雷声阵阵的夜晚。
那时候,他已经知道在乱世,只靠个人的能力根本不可能活下去,所以,他投靠了江南王,用他从乱世之中学会的那一套所谓智谋,步步高升,直到成为江南王手底下的第一心腹谋士。而秦墨渊,则是正在新兴起的一股不容小觑的势力。
他从江南王的地盘偷偷潜出,利用他得到的情报,拦住了秦墨渊的马。
那时候,秦墨渊一身银亮铠甲,猩红披风,手持长矛,骑着一匹雄骏的白马,英姿勃勃,意气风发,仿佛永远都站在光明耀眼的太阳底下,生就注定要成为惊世传奇的那种人,跟他这样活着阴冷黑暗面的鬼完全不同。
所以,也特别让他讨厌。
他对秦墨渊说:“我可以帮你剿灭江南王!”
谁都知道他是江南王手底下的第一谋臣,秦墨渊的手底下都劝他不要相信,还让秦墨渊把他抓起来当做人质,或者拷问出江南王的兵力布防。但秦墨渊却只是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爽朗地笑了起来,说道:“好,我相信你!”
相信?
会说这样话的人,就算能赢一时,也赢不了永久!当时,他在心里暗暗地说。
不过,那已经是他当时最好的选择了,何况,选择了,还可以再舍弃,不是吗?以他林咏泉的才能和智谋,无论到哪里,都多得是人想要利用。至于忠诚和情意,那是什么东西?他林咏泉从未有过!
因为剿灭了江南王,所以他算是功臣,成为了秦墨渊手底下的谋士,一开始只能偶尔接触机密,但随着他才能的展露,很快就进入了秦氏最核心的集团。
秦墨渊、秦书敏、段崖,后来又加上了他林咏泉。
但他在那个团体中并不好,这三个人是同一种人,爽直、大气、重情重义,跟他格格不入,他虽然处在其中,却根本无法融入,秦书敏和段崖极其厌恶他的心机,他的猜疑,他的冷酷无情,尤其警惕他对江南王的背叛,所以总是用最警惕的目光看着他。
唯有秦墨渊,就好像忘了他曾是江南王手下的第一谋士,却背叛了江南王,投向他这个敌人一样,看似毫无芥蒂地接受他,全心全意地相信他。
这丝毫没有让他有好感,相反,让他厌恶。
尤其,看着那个男人笑着说“相信他”的虚伪模样,他真的很想一拳打过去,打碎他的笑容,真的很想在某个时刻真的背叛一次,设计一次给他看看,却偏偏每次都在最紧要的关头下不了狠手,很多时候,连他都厌恶自己那一瞬间的心慈手软。
改变,发生在一次战争之中。
那一次,因为情报失误,他和数百兵卒被围困在一座小山谷之中,他们拼死送出了两个斥候去报信,然后在那座山谷之中,他竭尽了全力,用尽了一切办法,阻拦了敌人一天一夜,却也只是拖时间而已。
即便在那时候,周围的兵卒也没有气馁,还在信心满满地等待着秦墨渊带兵来救。
他看着那些兵卒,受了伤,满脸的土和血,狼狈不堪,却已经士气高涨,信心十足地相信这秦墨渊,觉得好笑的同时,也有一点失神。这些人也是生于乱世长于乱世的人,怎么还能那么单纯,还能这样毫不怀疑地相信着一个人,而且还是一个割据势力的统领?
秦墨渊不会来的!
双方的情报都有失误,对方大军将他们堵在这个山谷之中,却误以为这里是秦氏的主力,所以,只要在这个时候秦墨渊带兵直闯对方的大营,烧毁粮草,便能断敌方的后路,到时候不用打,对方都会撤退、溃败。这么好的机会,那个统领会放过?
至于他们,不过是三五百兵,外加一个背主投过来的无情无义的小人罢了。
比起来一场彻底的胜利,一座富饶繁华的城池,这些代价算什么?
但他没有说出来,没有人愿意等死,这些兵卒能够保持最高涨的士气,就还能再拦阻一会儿。但无论如何,半天已经是他们的极限,地方大军已经察觉到了异常,开始怀疑,并且准备强行冲锋。
只要地方有一个人冲上来,就能知道他们的渺小和无力,在地方数万大军的碾压下,没有人能活!
他无力地靠在挖出来的箭壕之中,突然发现,他还是很怕死的,怕死到明不知道不可能,却被周围人的相信所感染,竟然软弱得在内心的最深处涌起了一丝丝期待,期待着秦墨渊能够率大军赶来。
如果……如果他能够赶来……
还没等他想完,便听到了地方的撤退号角,一阵兵荒马乱之后,周围的兵卒都忘情地欢呼了起来:“少主!少主!少主!”
欢呼声中,他慢慢的起身,一眼就看到了战乱中那道鲜亮的银白铠甲,猩红披风,厮杀在敌阵之中,来去如风,就像他第一眼看到秦墨渊时的想法——这个人注定是要成为惊世传奇的英雄!
他长长地吁了口气,脸上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发觉的笑意。
大战胜利之后,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庆功宴,所有人都喝得酩酊大醉,就连素来冷静、滴酒不沾的他,也被强灌了一大杯酒,面红耳热,脑袋晕晕乎乎的。
大概是喝醉了,所以,他竟然直接当着秦墨渊的面拍了桌子,质问道:“你为何会来?你这个蠢货,明明直捣对方营地,才是最正确的决定,你为什么会来?”
秦墨渊愣了一愣,然后爽朗地笑了起来:“因为那里有咏泉你,有我的兄弟我的兵,我怎么能丢下他们不管?”
“愚蠢!明明那时候,你只要带兵攻打对方的营地,烧毁对方的粮草,就能兵不血刃地逼退对方,打败对方,这才是最合乎利益的选择,你这个蠢货不懂吗?”他一定是喝醉了,所以才会这样放肆地大喊大叫,还不停地拍着桌子。
秦墨渊没在意,还笑着道:“我懂啊,不过,这世间的一切不是都用利益来衡量的,咏泉,有很多比利益更重要的东西。”
他看着他,那双眼睛多明亮啊,盛满了这世间一切正面、美好的东西,看了就让他还残存了一丝丝的良心自惭形秽的东西。所以他才讨厌这种人,这种人要是活着,要是赢了,就像啪啪啪在打他的脸,就像再说像他林咏泉这样的人有多卑鄙、多污秽、多冷血一样……
秦墨渊定眼看着他,笑道:“怎样?咏泉,在你和利益之间,你赢了利益,被选择了,这种感觉如何?是否比那种像是用秤称过的、标价的利益权衡的感觉要好得多?”
“……”他没有说话,只是大概酒太烈了,太辣了,辣得他眼睛不停地流汗。
当然好!
无论什么情况,无论多艰难的困境,都有人会来救他,有人可以依靠,这种感觉当然好!
可是,太好的东西就太容易让人留恋,然后变得软弱,一旦失去便痛不欲生,一旦被毁灭便天塌地陷,所以他宁可不相信,也从来不索要,自然也同样不会付出。
“一开始,你为什么会相信我?”他定定地问道。
秦墨渊把玩着手中的酒杯,顿了顿道:“当时我看到你的眼睛,那么黑,黑得看不到底。在书敏他们不相信你的时候,你的眼睛变得更黑了,像是最后一丝落日的余晖都沉下去了一样。所以,我想,试着相信他一次吧!而且,我相信我自己!”
相信无论什么样的情况,我都能够凭借手中的剑,麾下的兄弟和兵,杀出去!
“我背叛了江南王,投向了你,像我这种背主投地的小人,你为何还会将我拉入你的核心集团?你不怕我再次背叛你,投向你的敌人吗?”他又问道。
秦墨渊微微一笑:“我不知道怎么说,但我觉得你不像那样的人,所以,我去查了一些事情。”
“你查到了什么?”他似乎有了某种预感,却还是问道。
秦墨渊看着他,眼眸之中带着一丝的同情和怜悯:“你说话带着豫州那边的口音,而江南王最初就是在豫州那一带兴旺发达的。他秉性残暴,为了壮大势力不择手段,所过之处,村毁人亡。其中有一个村子,原本还算平和宁静,却被江南王彻底地毁了。那座村子,叫做林家村!”
林家村?
对,是林家村没错!太久了,连他都快要忘了村子的名字了!
就是江南王,毁了他出生的村子,那天村子中发生的地狱景象,他一直都记得,也包括那帮强盗的穿着、尤其是那个领头之人。后来他发现那是江南王和他的兵,所以他投到了江南王手底下,步步高升,直到成为江南王的心腹谋臣,掌握了他所有的机密、兵防布置,然后告诉了江南王的敌人。
哥哥说过的:“咏泉,我们要报仇!一定要报仇!”
所以,他要亲手毁了江南王的一切!
“我知道别人怎么说你,但是,过了十几年的惨案,你却还没忘记要给你的家人,你的乡亲报仇,你从未忘过自己的根!这样的人,无论他表现出来的是怎样,但我想,在他内心深处,应该还有一丝热,应该不会太糟糕!你所表现出来的冷酷、算计、猜疑、无情,或许只是因为没有人能够让你敞开心怀去信任,所以我想试一次!”
他一直都没有说话,听着秦墨渊说那些像是笑话一样的事情,只是猛地又喝了一大口烈酒,然后,被酒辣的眼睛不停出汗……
秦墨渊看着他,认真地道道:“咏泉,我会先付出我的信任,所以,你能不能试着,也相信我?”
“相信你什么?”他问道。
秦墨渊的回答,他永远都记得:“相信我会保护你,相信我会信任你,相信我这个人,成为我的属下、我的谋士、我的心腹,我的兄弟,我能够放心将后背交给你,托付生死的挚交,成为与我并肩作战的知己!”
“为何是我?”他又喝了一大口烈酒。
秦墨渊的声音诚恳至极:“咏泉,你很有才华,非常有才华,江南王也好,甚至现在秦氏,都还不足以让你施展全部的才华。你是个经天纬地之才!我只能结束这场战乱,但是之后,就要靠你来治理这个国家,让它强盛、繁华,让百姓过的安稳!”
“经天纬地之才?你太高看我了!”他当时,似乎是这样回答的吧?
秦墨渊却决然地摇了摇头:“不,咏泉,现在的你或许还不行,但是只要给你空间,你将来会成为这样的人。而我,会给你最大的成长空间!”
说着,他再次看向他,眼睛里充满了渴望和信任:“所以,相信我吧,咏泉!我们联手,建立一个强大、兴盛的国家,让林家村的悲剧再也不会重演,让人吃人的惨状再也不会发生,让北狄再也不敢欺凌我们,让南疆再也不敢掳掠我们的百姓炼蛊,让所有人,所有国家都仰视我们!”
他描述的那副画面真的太过美好,美好到连他这样冷血无情的人,都感到了体内的血液在翻涌。
所以,他跟自己说,林咏泉,再试一次吧!
最后一次!
※※※
思及往事,林咏泉嘴角顿时露出了苦涩至极的笑容,经天纬地之才?他们都说他有经天纬地之才,可是他算什么经天纬地之才?他守护不住想要守护的人,让他们一个一个地离去,甚至背负着骂名,无法洗清,天底下,有这么无用的经天纬地之才吗?
秦墨渊。
秦书敏。
段崖。
一个又一个的名字,在他脑海之中浮现,成为了一把又一把的利刃,割裂了往事,直刺心头,钻心的疼。
※※※
那次之后,他开始尝试着去相信秦墨渊,终于,渐渐被他先交付的信任打动,交付出了自己全部的信任。察觉到他的改变,加上秦墨渊讲出了他覆灭江南王的原因,秦书敏和段崖也渐渐接受了他,四个人的团体,越来越紧密团结,成为了真正的生死之交。
有了共创盛世的理想,有了一群生死之交,他们常常策马狂奔,看着因为战火而满目疮痍的山河,畅想着恢复了锦绣辉煌的家国模样。
他们还彼此戏谑地说,皇帝是万岁,秦墨渊要做一万年的皇帝,他林咏泉就要做一万年的丞相,段崖就做一万年的大将军,而秦书敏,就做一万年的公主!
他们会永远齐心协力,共创盛世!
那是他这一辈子最开怀、最张扬、最恣意的时光。
秦墨渊的军事才华,他的智谋帷幄,加上睿智缜密的秦书敏,骁勇善战的段崖,他们四个人完美地融合在一起,成为了一把最锋锐的剑,斩断了南方的战火,遥指北方。
然后,就在这个时候,北狄王率军北下,赵氏派出了求和的使者,协议联手,共抗北狄。
对于赵氏的求和,秦书敏和段崖游移不定,他是坚决反对,秦墨渊则倾向于联手。
“你疯了吗?北狄北下,直面他的是赵氏,赵氏是我们的敌人,我们干嘛要帮他们?”私底下,他对着秦墨渊发火,“就让他们去抗衡北狄,等到赵氏被北狄击溃,我们再养精蓄锐,把北狄赶回草原,到时候,我们是北方的救世主,而且,也能够趁机统一全国,这么好的机会,你居然想要帮赵氏?你脑子进水了吗?”
他一向词锋犀利,丝毫不留情面,秦墨渊早已经习惯,也没有生气,只是叹了口气。
“事情不会像你想得那么好,一旦发现不敌,赵氏多半会弃京南下,保存实力。当然,如果他们南下,我们可以和北狄南北夹击,赵氏估计撑不了一年。可是,咏泉,你有没有想过,接下来会怎么样?”
他言语一窒,将头转到了一边。
秦墨渊恍若不觉,遥望着北方山河,低声道:“我来告诉你吧!跟赵氏打完,单凭我们,也不可能跟北狄抗衡,所以我们也得暂避风头,任由北狄长驱直入。我们至少需要三年时间养精蓄锐,磨兵练兵,才把北狄赶出中原。咏泉,我们一共需要四年的时间!”
风呼啸着,将秦墨渊有些颤抖的声音传入耳朵。
“四年,咏泉,以北狄烧杀劫掠,所过之处血流成河的行径,四年,要死多少百姓?二十万?五十万?还是一百万?到时候,北方又会是什么样的情景?是否会像当初的林家村一样,满目疮痍?”
想到那被战火彻底毁掉的家乡,想到那些死去的乡亲,想要自己的父母姐姐,林咏泉神色微动,垂下了眼眸。
“城毁了,我们可以再建;粮食没了,我们可以再种;金银布帛没了,我们可以再创造,可是,咏泉,人死了,我们却不能从阴曹地府再把他们带回来!”秦墨渊叹息着,目含悲凉,眉宇紧紧地皱了起来,“咏泉,你听说过凉州的雪米稻吗?”
他摇摇头:“没有注意过,我对吃的不感兴趣。”
“凉州有种叫做雪米稻的稻谷,香糯软绵,闻名周国。三年前,北狄攻破凉州,杀戮无数,流的血太多太多,以至于地里结出来的稻谷种子都是血红血红的,于是改叫血米稻,至今都没有恢复雪色。咏泉,我不想再看到这种粮食了。”秦墨渊说着,声音之中有着深深的悲哀和愤怒。
“在凉州,我听说了这件事,看着那碗血红香糯的米饭,只觉得,里面流的都是同胞百姓的血。”
“那一刻,我曾经发誓,绝不容许这样的事情再度发生!”
秦墨渊的声音不停传过来,他没有直接说起这次和谈,但言下之意,他却很明白。
这次如果他们袖手旁观,又或者干脆和北狄联手,那么,四年之间,在这中原大地上,又要长出多少的血麦、血米、血黍……
“咏泉,你说的并没有错,如果我们把握好这个机会,的确可以一统中原,没有人会怪我们,甚至,当我们把北狄赶走后,北方的百姓还会感谢我们。只是,我们自己知道,我们原本有机会,可以救他们的,但是我们没有去做,仅此而已!”秦墨渊闭上了眼睛,任由远处的风吹过来,像座化石一样,一动不动。
他终于被说动了,却还是道:“就算要跟赵氏联手,我们也没必要那样做。”
赵氏称帝,秦墨渊只是辅国公,凭什么?他们辛辛苦苦打下来的江山,凭什么要让给赵氏?
“我又何尝想如此?但我跟北狄交过手,我们的军队,或许在中原算是顶尖,但是跟那些来去如风的骑兵比,差的太远了。只有跟赵氏联手,彼此捐弃前嫌,才有可能赢得胜利。如果双方为了帝位暗藏心机,彼此内斗内耗,又怎么可能齐心协力?这样的军队,赢不了!”秦墨渊摇摇头,“说到底,还是我们不够强!”
他不服气地道:“就算要让,也应该是赵氏让,应该你称帝!”
“你觉得赵氏会这样做吗?”秦墨渊反问。
他哑口无言,气得骂了句粗话:“凭什么是我们吃亏?”
“那是因为我们比赵氏更深爱着这片土地,深爱着这片土地上的百姓!”秦墨渊叹息道,“听说过二妇争子的故事吗?最心疼孩子的亲生母亲,注定要先放手,先退让的!再说——”
秦墨渊转过头来,笑着看着他:‘我们还有你呢,咏泉!就算赵氏称帝又如何?有你的谋略,有我,有书敏,有段崖,难道我们还比不上北方那群高门贵族吗?还是说,咏泉你觉得在智谋上会输给那些人?“
”我会怕他们?斗就斗,等到打败了北狄,我们再来跟他们较量!“他立刻说道。
秦墨渊能够说服最冷漠的他,自然也就能够说服秦书敏和段崖,只是秦书敏提出了一个条件,她要跟赵氏的太子成婚,婚后二人所生之子,将来继承帝位。
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政治婚姻,秦墨渊本来不想这样委屈自己的妹妹,但是秦书敏坚持,她说,就算不为自己想,也要为麾下的将士们着想,将来的帝王,若是没有秦氏血脉,对秦氏的将领很不利,也很不公平。
这也确实是一个解决现状最好的办法,赵氏也完全没有异议。
于是,秦氏和赵氏,就这样联手了。
※※※
有了秦氏的退让,加上战场上秦墨渊的才华和魅力,双方军队融合得很好,也能够齐心协力对抗北狄。那场仗,他们打得很艰辛,死了很多的人,但是,终于还是将北狄拒于国门之外,而且让他们元气大伤,多年不敢入侵,北方边关有数年不曾有战事。
然后就是大华建国,分封爵位,再然后是秦书敏和赵长轩的大婚。
还有赵氏的那位隆平长公主,她跟秦墨渊四年前就在凉州见过,言谈投契,志向相合,只是彼此留的都是化名,而这场战争,也让两人更加彼此倾心,
无论对赵氏,还是秦氏,这桩婚事都是双赢,所以,称帝的赵氏之主毫不犹豫同意了两人的婚事。
只是秦墨渊对北狄的那场战事中受了很重的伤,需要调养,所以婚事定在半年后。
突然有一天,秦墨渊对他说:”咏泉,我要死了。“
他当时简直懵了,感觉这就像是一个玩笑,但是秦墨渊神色郑重,毫无开玩笑的迹象:”我中了毒,看似是疗伤的药材,实际上却会引发旧伤。你知道的,我曾经心口受过伤,如今那道伤被引发了,我大概活不到成婚之时了。“
”是谁?“他问道。
秦墨渊摇摇头:”我不知道,药性应该是缓慢见效的,直到伤口裂开时,我才怀疑可能是中了暗算,但是我真的不知道是何时中的暗算。“
”你怎么可能不知道?我在周遭布了铜墙铁壁,无关的人绝不可能靠近你,更加不可能暗算你,那漏洞只有可能是在我这些布置之外。何况,你是谁?你是秦墨渊,名扬天下的秦墨渊,被暗算就算了,难道会连谁暗算你都不知道吗?“他霍然起身,怒声呵斥道。
秦墨渊大概也知道瞒不过他,沉默不语。
”我知道了。“他何等心机,见秦墨渊这个样子就猜到了,”能够让你这样维护的人,除了赵芳华还有谁?她要杀你,你还要维护她?“
秦墨渊说道:”当时我只喝了一口就尝出来了,我也曾经怀疑过她,于是假装说药太苦,要她也尝一尝。她也是征战沙场之人,身上也有很多旧伤,但是她毫不犹豫地,笑着就要喝。我知道瞒不过你,所以告诉你,但是,不要让其他人知道,尤其是芳华!“
”你怎么知道她不知情?她毕竟姓赵!“
秦墨渊微笑道:”咏泉,我承认,某些方面,我不如你敏锐,也不如你聪慧,但是,她对我是否真心,我还是知道的。所以,答应我,你不会告诉她,她再怎么征战沙场,也是个女人,她没办法承受亲手杀死我的悔恨和痛楚!我不想让他这么难受。“
他记得,他当时似乎是笑了起来。
其实没错,这就是秦墨渊!
所以最开始遇到秦墨渊的时候,他就说过,这种人,活不长久,也赢不到最后!看,他一点都没说错,不是吗?可笑他这个蠢货,至死说的还是朝堂局势不能生乱,所以求他隐瞒真相。
他大笑着,癫狂着,却似乎有什么东西涌了出来,弄湿了他的脸。
秦墨渊看着他,轻声道:”咏泉,对不起!“
他想,他应该是恨赵芳华的,没有她,赵长轩没有机会对秦墨渊下毒。可是,看着那个英姿飒爽的女子明知秦墨渊命不久矣,却还坚持要举行大婚;看着她一身嫁衣,却面色惨白地抱着倒地的秦墨渊,痛哭失声,然后自认是秦家妇,终身不嫁……。
他想,至少,秦墨渊没有看错她!
※※※
回忆起秦墨渊的死,林咏泉觉得心中似乎还在隐隐作痛。
在与赵氏联手之前,秦墨渊曾经对他说过一番话。他说:”咏泉,我们都是生于乱世,长于乱世的人,我们比任何人都明白乱世的可怕。所以,如果能够有个机会,提前结束乱世,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哪怕是我的命!“
秦墨渊的确善良、热情,但他并不是天真无知,相反,他很清醒地看透了一切,却还是选择了这样一条路,他说,那是他想做的事情。
正因为如此,林咏泉才更加难以接受。
”秦墨渊,你这个蠢货!“他低声地,狠狠地骂道,应该是想要哭得,可是却没有眼泪流出来,因为他的眼泪早在很久之前,就已经流尽了。
你不是想要一个繁华盛世吗?
现在,夜巫族被剿灭了,北狄灭亡了,曼陀国也递交了降表,周边再也没有国家敢欺负我们,老百姓能够安居乐业了……你不是想要见到这样一个繁华盛世吗?
那么,为什么,你不睁开眼睛看一看?
秦墨渊!
※※※
他以为秦墨渊的死已经是噩梦了,却没有想到,噩梦并未就此结束。
秦墨渊的死因,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但是以秦书敏的机敏,显然也有所猜测,于是从那之后,她对秦氏上下都加强了防备,不允许丝毫疏漏。
赵长轩以为杀了秦墨渊,这天下,这朝堂就是他的,但很显然,他小看了秦书敏。
虽然不比秦墨渊在军事上的才华横溢,但是身为女子,秦书敏有着女子的缜密周详,也有着男子的心胸气概,她虽然女子,却巾帼不让须眉,将赵长轩压制得死死的,顺利地掌握了东宫,在朝堂上则成了秦氏新的领头人。
对于这点,他和段崖都乐于看到,也倾尽全力辅佐她。
然而,北狄再次入侵,大华需要联合拉沃部落才能抗衡,但拉沃部落的议和使者却在大华境内被人杀死。拉沃部落大为震惊,要求大华必须抓住真凶,否则就要联合北狄一同入侵。
无论赵氏还是秦氏,都在倾尽全力地调查,但凶手做得太干脆利落,一点痕迹都没有留。
而且,可能这样做的人太多了,北狄、南疆、甚至拉沃部落内部,或者大华内部,都有可能这样做。他们查了很久,也没有查到真凶,但拉沃部落所给的期限已经步步紧逼。
就在所有人都绝望的时候,秦书敏对他们说,我来当这个凶手吧!
他还记得,那是在宫外,他们秘密会面的宅邸里。
秦书敏很冷静,一如往常的冷静,就好像她只说明天要吃鱼片粥那么平常的事情。
”我们必须给拉沃部落交出一个凶手,而且是一个合情合理,又能够让拉沃部落坚定抗衡北狄决心的人。所以,就说我不甘心大哥让出帝位,又嫉妒赵长轩的宠妾和她的儿子,所以暗中勾结北狄,杀了拉沃部落的使者,等到事成后,我将和北狄南北分治!“
交出一个凶手给拉沃部落,这个办法他不是没有想过,问题就在于要合情合理,要让拉沃部落能够相信。秦书敏显然是个最合适的人选,但是,不可以!
不可以是她!
”不,让我来当这个凶手吧!“段崖也意识到了这个办法的可行性,毫不犹豫地道。
秦书敏摇头:”不行,所有人都知道,我现在是秦氏的领头人,即便你承认了,别人也会以为是我指使你的,但是大华包庇我这个太子妃,所以只将你推出去。这会激怒拉沃部落,百害而无一利!“
段崖默然。
段崖知道秦书敏是对的,就像他也知道一样,可是,他们又怎么能够眼睁睁看着秦书敏这样冤屈地死去?
”你知道你这样做会有什么后果吗?“他站了起来,看着秦书敏的眼睛,一字一字地道,”以赵长轩的为人,肯定会借这个机会,将罪名扣到秦氏头上,他会大举追捕秦氏的将领,竭力将这些人卷入这场漩涡,将秦氏的势力一举剿灭!死的不只是你,还有秦氏!“
秦书敏没有丝毫意外,平静地道:”我知道,所以,我做好了准备,洛熙我会托付给隆平长公主。她是我大哥秦墨渊的遗孀,本身在赵氏也很有威望,又是赵长轩的长姐,有她照料,洛熙不会有危险。秦氏的财富一直在我手中,我现在交给段崖,你们做好准备,事发之后立刻消失,暂时离开大华,等到风头过了再做决定。“
他看着秦书敏一点一点地安排、布置,有条不紊,周密缜细,就知道她已经经过了深思熟虑,决心这样做了。
刹那间,一股撕心裂肺的疼痛从心底涌了出来,就像秦墨渊告诉他他要死了时一样。
”至于你,咏泉,对不起。“秦书敏眼眸中流露出了深深的痛苦和歉疚,”段崖可以离开朝堂,但是你不可以!因为你是一个经天纬地之才,只有你才能治理好大华,让它国富民强。所以,你必须要赢得赵长轩的信任,对不起。“
他看着她,双手紧握成拳:”所以,你想让我投向赵长轩,告诉他可以劝你背上这个黑锅,然后将联合北狄、卖国谋逆的罪名扣到秦氏头上,趁机一举剿灭秦氏的势力。“
可想而知,一直将秦书敏和秦氏看成眼中钉肉中刺的赵长轩,得到这个提议时会有多么兴奋若狂?而他,交了这么一张投名状,至少也能赢得赵长轩一点信任,然后他就可以借着这一点信任,展露才华,引诱地赵长轩继续地重用他。
这对于他来说,早就驾轻就熟,根本不是什么难事。
”对不起,咏泉,我知道这样一来,你会成为秦氏的叛徒,被万人唾骂,但是,对不起,我真的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了!大哥说过,我们谁都可以死,唯独你不可以!咏泉,真的对不起!“秦书敏反复地道。
”为什么总是我们?为什么总是你们?先是秦墨渊,然后是你,如果像你们这样的人都要死,甚至死后都无法得到公道,那么,这样的国家还有存在的价值吗?“他含着泪问道。
秦书敏微微一笑:”你错了,咏泉,正因为有我们这样愿意为之牺牲的人,这个国家才更应该存在下去!“
她从容站起身来,走到窗边,看着沉闷的黑夜,柔声道:”每个国家,都有弱小的时候,现在的大华,就像生了重病的人,虚弱,无力,所以要隐忍,蛰伏,争取时间慢慢壮大。“
秦书敏转过身,微笑着看着他和段崖:”这是我们的家,我们的国,若是我们都不爱它,不维护它,还指望谁能够维护它呢?
“那为什么总是你们?先是墨渊,再来是你,接下来是段崖,为什么每次受委屈,牺牲的人都是你们?”他大声喊道。
面对即将到来的牺牲,秦书敏坦然无惧,她笑了一下:“大概是因为我们更深爱着这个国家,这片土地吧!当一个人把某样事物看得比自己生命更重要的时候,就注定了要为它不断地妥协,退让,牺牲,直到死为止。所以,我早就猜到我的结局了。”
“如果死得有意义,有价值倒也罢了,可是,如果踏出这一步,连死都没办法得到公道,只会背上叛国者的罪名!”他嘶喊着,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但是,此时此刻,眼泪却不住地涌出,为这些愚蠢,却又坚定不肯退让的人。
秦书敏失笑:“怎么会没有意义,没有价值呢?我这一死,换来了大华喘息的时间,总有一天,大华会真正强大起来,强大到任何国家都不能欺负我们!这是我们的梦想,不是吗?”
梦想?
是啊,在他们四人生死契交的时候,他们共同拥有着这样的梦想。可是现在,秦墨渊死了,她也要死了,段崖要离开大华了,他们要怎么看到梦想实现的那天?
“可是你想过没有,你为大华这样地付出,没有人会知道,人们提到你,只会说叛国者秦书敏!叛国者!你懂不懂这三个字的含义?”他泪落如珠,几乎无法成句。
这样深爱着大华的书敏,这样付出,这样牺牲的秦书敏,却要背上叛国者的罪名,被万人唾骂!
“没有关系,我在这里呢!”秦书敏笑着摇了摇头,指着自己的胸口说到,“我秦书敏的一生,只在我自己的心里,不需要任何人评断,我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这一生做了什么样的事情,我为什么而死……我很清楚一切,这样,就足够了。”
是吗?这样……就足够了吗?
秦书敏下定了决心,他们谁也劝不动,
段崖一直都沉默着,直到离开皇宫,才对他说:“咏泉,虽然书敏让我离开大华,但我知道我不能这样做!我是秦氏麾下第一大将,若我活着,秦氏永远是赵长轩心底的一根刺,而出身秦氏的你,也无法得到他真正的信任和器重!”
“你要做什么?”他意识到了什么,声音颤抖着,夹杂了哭腔。
段崖轻松地道:“书敏都不怕死,难道我一个男人还要怕吗?拿我的头颅,成为你的投名状吧!这样,赵长轩才能真正地相信你。对不起,咏泉,要让你背负上叛徒的罪名!”
他们都说他是经天纬地之才,所以他要活着,要在朝堂上大展身手,可是,他算什么经天纬地之才?
曾经,他明明知道赵氏会对墨渊不利,他却没有替秦墨渊防住,让秦墨渊大婚时倒下,再也不曾站起来;现在,大华遭遇危机,他却没有解决的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秦书敏和段崖走上死路,然后背负着叛国者的污名,连死都无法得到清白……
这样无能的他,算什么经天纬地之才?
段崖看着他的目光充满了悲悯和安慰:“咏泉,人力总有尽时,这不是你的错!”
“有人说千古艰难唯一死,但是我们都知道,活下来的人才是最难的!对不起,咏泉!对不起!”
对不起!
又是对不起,秦墨渊跟他说对不起,秦书敏跟他说对不起,就连段崖,也对他说对不起!
他们有什么可对不起他的?秦墨渊死了,秦书敏和段崖也要死了,而他却能活着,将来还会成为大华重臣,权倾天下,享尽荣华富贵,他会比他们任何一个人都要过得更好!
泪水不断地涌出来,他们不需要跟他说对不起,这天下,这大华,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他们三个人!
※※※
漆黑的夜里,他近乎癫狂地行走着,懵懂不知将往何处,该往何处。
轰雷阵阵,耀眼的闪电如利刃般割裂着黑夜,狂风吹得树叶喧哗,整个天地一片混乱,有着随时都会倾覆,整个世界就此毁灭的错觉。或许不是错觉,至少对于他来说,他的世界,已经就此毁灭。
眼泪不停地从他眼中涌出,滴落,仿佛永无休止。
他的生死知己,他的兄弟,他的姐妹,他深深在乎着的那些人……都要死了!
明知道前面是条死路,却还是不肯退后,就那么执著地走了上去,不曾后悔,不曾迟疑。他们说,那是他们的信仰,是他们愿意为之而死的梦想,他们死而无憾!
是的,这一点都不奇怪,一点都不值得惊讶,像他们这样的人,本就死得快,本就该死!趋利避害,只顾念自己,这世道就是这样,所以他们都是笨蛋,现在笨蛋要死了,这不是很正常吗?
可是,在他心头涌动的那些强烈的情绪,是什么?
为什么如此痛苦?仿佛整颗心都被撕裂开来!
为什么如此不甘?明明知道这样的人都会死,必死无疑,为什么当这天到来的时候,却还是如此的不甘心?
不甘心秦墨渊为了北方的百姓步步退让,明明是在赵氏最危难的时候伸出援手,却还是亲口饮下了心爱的人送到唇边的毒药;不甘心秦书敏为了给大华赢得喘息的时间而虚构出一场根本不存在的谋逆,到死都背负着叛国者的污名,无法洗脱;不甘心好人身死,得不到公道,坏人却逍遥自在,享受着好人牺牲而换来的成果,君临天下……
苍天,如果你有眼睛,为何不睁开眼睛看看?看看这个荒唐颠倒的世间!
他双臂振袖,赤红着眼睛,对着漆黑无光的夜空喊着。
然而,苍天寂寂,大地无言。
一滴雨水骤然跌落,狠狠地砸在了他泪流满面的脸上,然后,两滴,三滴……无数滴…。无情地敲打着他的脸,像是一种嘲讽,冷漠得令人心寒。
终于,他绝望了,颓然倒在了地上,任由大雨滂沱,将他浑身淋得湿透。
雨水混杂着泪水,在他的脸上,他的心中不停地流淌着。
在他心中,这黑暗,这狂风骤雨,永无止境。
他以为这一刻已是世界末日,可这天地,何曾为任何一个人改变过?渐渐的,天晴了,雨也停了,朝阳从东方升起,霞光万丈,一点一点地驱散了夜的黑暗,最终光耀大地,那场景美好而又壮丽,好像这天地都被阳光照耀着,没有一丝一毫的黑暗。
他望着壮丽的日出景观,想要哭,却再也没有眼泪可流,想要嘶喊,却喉咙沙哑,发不出一点声音。
墨渊死了,书敏也要死了,段崖也要死了,那么好的人要死了,这天地却一点反应都没有,仍然和每一天都一样日升日落,没有丝毫的不同!
这天地,是何等的冷漠?
这样冷漠的天和地不会知道,就在这一夜,有一个深深爱着这个国家,爱着她的孩子的人,选择了一条身败名裂的死路,却不曾后悔,不曾迟疑;
它也不会知道,在这一夜,有一个人再次经历了与挚友知己的生离死别,无法接受,却又无法阻拦,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痛彻心扉,流尽了一生的眼泪;
它更不知道,这一夜,有一个人下定了一个决心——
既然苍天无眼,那么,他就来做天的眼!
他要好人得报,坏人得惩,他要将这大华打造成一片繁华盛世,如他的挚友们所愿,然后,将它从赵氏的手里夺回来,交到它原本应该交付的人手里!
哪怕,为此要牺牲他的所有,也在所不惜!
※※※
他知道赵长轩绝不会给秦书敏和段崖平反,只会销毁一切证据,将这件事彻底抹去。所以,他要靠自己。
于是,他按照秦书敏所说,去找赵长轩献计,然后用段崖的头颅,交上了第二份给赵长轩的投名状!
他展露才华,令赵长轩垂涎,然后又刻意让赵瑾熙的母亲知道他的处境不稳,也信不过赵长轩,想要找个新的靠山,然后理所当然地成了赵瑾熙的师父。
他教导赵瑾熙展露才华,压过了刻意韬光隐晦的赵洛熙,被立为太子,又劝他假装沉溺于文书史籍,自请到江南修书,编纂文稿。
他推行新政,让这个被战乱摧毁的国家尽快恢复过来,一点一点地成为秦墨渊他们所期待、所向往并且为之付出了性命的繁华盛世;同时暗中操控,制造了赵铭熙和赵廷熙对峙的局面;对赵瑾熙则说让这两人吸引德明帝的主意,然后暗中筹谋毒计,一步一步,将赵长轩所有的血脉铲除殆尽!
这么长的时间,他并非没有动摇过。
从段崖死后,他林咏泉也死了,活着的只是一具为了报仇,为了实现挚友们愿望的行尸走肉,他没有想过要成亲,也没有想过子嗣。德明帝赐婚时,他知道这是赵长轩拉拢他的手段之一,他并未拒绝,这意味赵长轩更加信任他了,对他的复仇大计更有利。
但是,他没有想到,他还会动心。
赵梦华对他的崇敬,对他的关爱,对他的体贴包容,对他全心全意地付出,一点一点打动了他的心,让他第一次尝到男女情事的甜蜜和幸福。
当鸿渐降生时,抱着那个小小的生命,他真的动摇了,他想,或许他不需要做得那么决绝,至少给梦儿,给鸿渐,给他们一家留一点余地。想必墨渊和书敏、段崖也不会因为他这一点点自私而责怪他吧?
可是,梦儿死了!
叛乱之中,她被赵秀华的人暗中所杀,但其实,害死梦儿的人是赵长轩!因为他觊觎梦儿的好友孟蝶衣,也就是南陵王妃,为了得到孟蝶衣,他一手造就了南陵王府的血案,所以,他不能容许知道这件事的梦儿活着,所以,他在污蔑禹王造反时,早早地给赵秀华透了消息。
他以为他的眼泪早就在那一晚流尽了,再也不会流泪了,可是,抱着梦儿和陌颜残缺的尸体,他竟然再度流出了眼泪!
赵长轩!
又是赵长轩!
守着梦儿和陌颜的尸体十日,他终于将两人安葬,同时也下定了决心。
他要成为天的眼,让赵长轩身败名裂、众叛亲离!
这一次,他再不会有一丝的动摇,也没有再给自己留一丝的余地,所以,他刻意忙于朝政,不与鸿渐亲近,将他丢给了太后;所以,即便后来得知他和梦儿的女儿没有死,也没有认回陌颜,所以,他故意制造皇宫中的那一幕,让鸿渐跟他决裂!
而今天,多年的筹谋终于在今日得以实施。
应该会成功的!赵瑾熙仓促行事,赵洛熙却已经有了防备,这场谋逆,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结局,而且,为了一举铲除赵瑾熙的所有势力,他甚至提议将远在边疆的元胤都召了回来,好让赵洛熙一举歼灭,然后稳稳地坐上帝位,开创更繁华的盛世!
而且,就算没有他,也还有其他人,比如萧夜华,比如陆箴,他们能够帮赵洛熙走得更远,创造一个更强大的盛世——这世上,没有谁是不可替代的!
唯一的遗憾,大概就是,他大概无法看到秦氏的血脉君临天下的那一幕了。
※※※
林咏泉静静地想着,等待着。
终于,一队脚步声响起,然后破门而入。
“二皇子赵瑾熙谋逆逼宫,已经被大殿下铲平,如今奉命捉拿赵瑾熙的余党,钦此!”有人展开了明黄的圣旨,宣读完毕,走到了林咏泉的面前,“林咏泉,你还认得我吗?”
林咏泉当然认得他,他认得秦氏的每一张面孔,从未有过片刻或忘:“张元和,段崖的心腹谋臣。”
“没错,当初你出卖段将军,用他的项上人头换取了你的荣华富贵,我一定会给段将军讨一个公道。”此刻的张元和,不再是云裳阁那个和气的掌柜,他看着林咏泉,眼眸中透漏出深切的恨意。
从前只能改名易姓,躲藏在黑暗之中的秦氏诸人,如今终于能够堂堂正正地走在阳光地下了吗?真好!林咏泉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想着。
是秦氏的人,是张元和,这样更好,他一定会发现那个密室,然后发现那些他准备了许多年的东西,然后揭发当年的真相,让天底下的人都知道秦墨渊、秦书敏是个怎样传奇伟大的人,而赵长轩,又是怎样一个卑鄙小人!
“绑了,带走!”张元和恨恨地一挥手。
林咏泉平静自若地任那些兵卒绑缚,走出房门的时候,有一滴冰冷的水滴滴落在他的头上。
他抬起头,看着乌沉的天际。
下雨了。
※※※
这一夜,注定是不平静的一夜,也注定许多人无法入眠。
赵瑾熙的一切行动,几乎都在预料之中,因此,这场对决从一开始就注定了胜负。不过,还是到天亮时分,厮杀才彻底结束。赵瑾熙的主力都被斩杀,其余被拉拢来的人都弃械投降,声称他们是被赵瑾熙下了毒,被胁迫,不得已才跟随他。
赵洛熙当然知道他们所言不虚,所以也不急着让林陌颜帮他们解毒,就让他们在大牢里受点罪吧!
多年谋划,尘埃落定就在今夜,赵洛熙虽然整晚未免,却丝毫没有困意,依然精神抖擞,完全没有休息的打算。
虽然大战已经结束,但事后还有许多事情要处理。
清点完双方的伤亡人数,赵洛熙轻舒了一口气,因为早有准备,又有内应,加上林陌颜的各种药物,己方的伤亡比预料中的要少得多,这本是好事,但在得知另一件事后,赵洛熙等人神色就变得沉重起来。
无论是战亡的尸体,还是投降的俘虏,清点了几遍,竟然都没有发现赵瑾熙!
“虽然赵瑾熙谋逆一事已是事实,我们也已经赢了,但是,如果让赵瑾熙逃走的话,就等于留下了一个巨大的隐患,以后会有很多麻烦!”燕宇皱眉道。
只要赵瑾熙没死,就有可能东山再起,或者有无数打着他的旗号兴风作浪的人。
“你们确定赵瑾熙进了皇宫?”萧夜华问道。
一位满身血污,都来不及换的老将点头:“我亲眼看到他带兵进了皇宫,然后才率军冲了进去,截断他们的后路。”
这位老将叫做谢孟昌,原本是秦氏麾下的大将,除了段崖,第二个就排到了他。也因此,秦书敏事发,段崖死后,他就是德明帝的心头钦犯。当初为了躲避那场风暴,他暂时离开了大华,等到平风浪静,找到了当时尚且年幼的赵洛熙,然后就一直追随他到现在,是赵洛熙最倚重、最信任的副手。
只是之前因为秦氏的缘故,他不能出现在明处,就如同手下无数的秦氏兄弟一样。如今,他终于能够光明正大地站在众人面前了。
萧夜华看向赵洛熙:“这么说,赵瑾熙应该还在皇宫之中,仔细搜索就是了。”
为了防止赵瑾熙混入己方离开,就连赵洛熙他们这边的人也不许离开皇宫,捉拿赵瑾熙余党的人手都是事先安排好的,和皇宫内外以烟花为号。
所以,无论如何,赵瑾熙都不可能逃出皇宫。
“既然这样,事不宜迟,立刻派人搜索,要是有人发现赵瑾熙的痕迹,立刻以烟花通知其他人,务必将他拿下!”隆平长公主立刻吩咐道。
昨晚的判断实在事关重大,隆平长公主放心不下,加上她本就是战场女将,因此也率了一队兵进入皇宫,截断了赵瑾熙的所有后路。
有皇宫守卫加京禁卫的人手,想要将皇宫搜查一遍并不难,却没有找到赵瑾熙的身影,就好像整个人凭空消失了一样。
燕宇皱眉:“怎么会这样?”
“赵瑾熙毕竟也是在皇宫长大的,对皇宫熟悉无比,或许是搜查中有什么空隙,被他发现,躲了过去。”隆平长公主沉思道,“再加派人手,将整个皇宫毫无空隙地筛过一遍,应该就能找到。”
话虽如此,但她心中已经有了不祥的预感。
无论是赵洛熙手下的秦氏旧人,还是忠勤侯父子手下的将领,都不是那种凭借家世混上来的,都是经过千锤百炼的人才,而且刚才的人手并不少,按理说不可能有疏漏,如果第一次找不到,第二次想要找到的机会并不大。如果一直搜查不到,皇宫又不能一直封锁,说不定会被他逃了出去。
显然,抱持同样想法的人很多,但除此之外,他们也没有别的法子,只能期待好消息。
萧夜华皱了皱眉头,若是他,在这种情况下,自然也有不少办法隐瞒,但是赵瑾熙不是他,两个人的性格和想法都相差太多,最后能想到的办法也会谬之千里。忽然间,他转头问林陌颜:“如果是你呢?”
“嗯?”林陌颜一怔,但很快就明白了过来。
虽然那人现在是赵瑾熙,也有赵瑾熙的记忆,但是,他的灵魂还是煦日,考虑事情的思维还是无法跳脱训练营的背景束缚,这也是他在争斗中无法赢过赵洛熙最主要的原因。
她也是从训练营出来的,背景有相似,加上对那个人的了解,应该更能猜到他的想法。
林陌颜沉思了起来,如果是她,必定是事先准备许多药物,杀出一条血路,但是这显然不是煦日的性格,那个人在敌我力量悬殊的情况下,更擅长隐忍,伪装,在暗地里保全性命,再图后计。
将赵洛熙的整个布置再仔细想了一遍,她忽然心中一动,问道:“战死的人,尸体都在哪里?”
“按照敌我分开,我们的人在典药监,赵洛熙的人则在御马监。”赵洛熙不明白她的意思,却还是下意识地回答道。
林陌颜道:“为了找赵瑾熙,他那边的人的尸体已经一一清查过了,那么,我们先去典药监看看。”
说着,转身就朝着典药监的方向而去,萧夜华紧随其后。
其余人虽然不甚明了,却也下意识跟着前去。
“你是说赵瑾熙会混在我们的人的尸体里,等到我们把尸体运送出宫,再趁机逃走?”隆平长公主是最不了解萧夜华和林陌颜的人,也不明白林陌颜为何那班确定,“可是,那边的尸体都有专人察看过,确定没有气息了才会搬运过去,就算赵瑾熙想装死,也不可能瞒过他们。”
林陌颜边走边解释道:“我在南州时,赵瑾熙曾经制作假药来筛选名医,我看过他做的那些假药,很难分辨。由此推论,他在医毒之术上说不定造诣颇高,若是有一两样别人察觉不出的假死药,也并不奇怪。”
煦日的医毒之术在训练营并不算什么,但在大华能算顶尖,别说典药监那些太监,就算御医前来,也未必能够察觉。
而且典药监地处偏僻,平时又不经常走动,里面的小太监未必能认得赵瑾熙这个人,被他蒙混过去很正常。
听她这么一说,众人也觉得有道理,都加快了脚步,很快就来到了典药监。
虽然说赵洛熙这边伤亡比预计的少,也有上前的死者,军医和典药监的人都先抢救伤者,暂时没有精力顾及这些尸体,因此,只是将他们抬了进来,轻轻地放在了地上,因为院子有限,有些人尸体不得不堆积着,整个院子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和死亡气息。
好在这一众人都经历过不少的事端,对这样的情形并没有觉得难以接受,只是十分伤感。
“你们也分开找,要仔细看这些人的脸,若是脸上有伤难以辨认的就喊我,我给他们诊脉。”
林陌颜说着,已经弯下腰,顺手搭在了一名士兵穿着,满脸血污的人手腕上,又撑开他的眼睛,挤了挤眼球,摇了摇头,这个不是。
众人都明白她的意思,赵瑾熙就算能做出假死的药,也不可能改变自己的容貌,多半是在混战中脸上受伤,或者干脆自己弄伤脸;或者弄得满脸血污,好蒙混过关。他们先把那些比较确定不是的人排除掉,再让陌颜来诊脉,速度会快很多。
不然单靠陌颜一人,要将这上千名尸体排除完,需要的时间太久了。
众人从院子边开始找起,倒的确找到了不少脸上有伤、有血污的人,但都不是,倒是林陌颜从中发现了两个处于假死状态的人,紧急救治之后,让人抬到外面,由军医和典药监的太监们接手诊治说不定还能捡回一条命。
为了加快速度,赵洛熙干脆又叫了几十名亲信进来,专门找那些脸上受伤有血污或者模样奇怪的尸体,放在一起,让陌颜不必跑来跑去,这样一来,速度又快了许多。
很快,便排查到了院子中央。
他们都没有发现,在院子最靠里面,几具堆积在一起的尸体空隙,有一道怨毒的视线扫过众人,却又很快收回,害怕被燕宇这些高手察觉,只暗自握紧了被其他尸体遮掩的手臂。
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赵瑾熙。
昨晚冲杀进皇宫没多久,后路就被人截断,紧接着宫门紧闭,有着无数装束陌生的队伍杀出来,他就知道事情不妙。今晚逼宫的事情绝不如他想象得那么缜密,虽然他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但很明显,赵洛熙早有防备,是将计就计。
他最大的依仗就是出其不意,如果对方早有准备,他绝对没有赢的可能。
接下来的厮杀也证明了他的猜想,他们根本无法抵挡,想要趁乱逃出皇宫,却被守卫拦阻,更遥遥看到宫门外刀剑森森,盔甲鲜明的京禁卫,黑压压地看不到头,就算他们能够闯过宫门,也肯定不是安歇京禁卫的对手。
没办法,他只好又折回皇宫。
这时候,赵瑾熙已经不指望能够赢得皇位了,他只求保命。但是,就像他逼宫首要任务是要杀了赵洛熙一样,赵洛熙也一定会想尽办法要他的命。
想要活下去,就得另寻办法。
他想了许久,终于想到了办法,把一个地方尸体的衣服剥下来自己穿上,然后将那具尸体扔进了井里,又服了一颗早就准备好的假死药。果然,并没有人怀疑到他,就把他当成了赵洛熙这边的人,将他的“尸体”抬到了典药监。
只要等到一切落定,这些尸体肯定要被运出宫外,到时候他肯定能够逃出去。
可是,为什么赵洛熙他们会找到这里?
一定是她!
赵瑾熙的目光落在了正弯腰检查的林陌颜身上,一闪而过,心中满是愤恨,一定是星儿!
只有她能猜到自己有假死的药丸,可以瞒过他人!但无论假死药多么神奇,都不可能瞒过星儿,只要她一检查,就能察觉到他跟那些死了几个时辰的尸体完全不同。
眼下他们虽然才检查到院子中央,但以这种速度,检查到他身上也是迟早的事情。
就算全盛状态的他,也不可能跟燕宇和赵洛熙以及隆平长公主抗衡,更别说周围还有那许多身形彪悍,一看就武功很高的将士,更别说他现在身体僵硬,宛如死尸,根本无法控制自如,别说奋起拼搏,就算想逃走都不可能。
看来是难以逃过此劫了!
赵瑾熙眼眸中闪过一抹厉色,就算他要死,也要拉一个陪葬。
在停尸的院子里呆了这么久,又没有人理会这边,他一直都在缓慢而不引人注意地移动身体,如今的他,身形几乎都被周遭的几具尸体挡住,唯有眼睛露在空隙处,可以观察周围的环境,除此之外,就是左手在外面。
作为一个出身训练营的人,身边要是没有一两样剧毒,他根本没有安全感。
所以,到了大华之后,他穷尽周遭能够找到的一切药材,炼制了一小瓶见血封喉的毒药,为了能够发挥最大的作用,又做了一架小巧精致的弩弓。
昨晚逼宫前,为了以防万一,他就将这架弩弓绑在了左手手腕上,弩箭箭头则淬了那瓶毒药,一共五支箭,昨晚逃命时用了四支,还剩一支,还可以拉一个人陪他一起下地狱!
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赵瑾熙将弩箭对准了林陌颜。
如果不是她,他完全可以利用自己的毒术铲除对手,而不必处处受制,皇后一事,想想也有可疑,很可能是她故意放出风声给皇后;就连此时此刻,若非她,只怕赵洛熙他们根本想不到他会假死,躲在赵洛熙这边的人的尸体堆里;甚至若非她,就算他是假死,那些人也分辨不出来……。
如果不是她,他绝不会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既然现在他要下地狱,也绝不容许她活着,逍遥快活,就让她陪他一起死吧!
赵瑾熙想着,借着那几具尸体的遮掩,右手悄悄地朝着左手腕的按钮处移动,终于碰到了那个小巧而敏锐的按钮,只要稍一用力,就能够射出毒箭,就算是星儿,也没办法解开这种见血封喉的毒药!
他想着,看着那道倩影。
似乎过去了很久,又似乎只有一瞬间,赵瑾熙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地按下了按钮。
弩箭破空的声音终于还是引起了有些人的注意,但箭程实在太短,这一箭也太过突然,没有人知道它从哪里射出,也没有人知道它究竟射向何处。
就在这一瞬间,萧夜华下意识地扑到了旁边的林陌颜,将她牢牢地护在自己身下,而隆平长公主则在听到响声的那一刹,想也不想地挡在了赵洛熙身前,其他人则各自警惕。
“噗——”
利刃破肉的声音响起,隆平长公主捂着正中胸口的弩箭,倒在了赵洛熙的怀中,黑色的血不断涌出。
在暗下按钮的最后一瞬间,他还是移动了左手腕,将目标对准了赵洛熙。
那一箭,煦日终究无法再次射向星儿,而赵瑾熙最后还是选择了射杀赵洛熙。
既然他输了,也不许赵洛熙赢!
“姑姑!姑姑!”赵洛熙脑子中一片空白,几乎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他紧紧抱着隆平长公主,不断地喊着,“姑姑你别吓我!姑姑!”眼泪夺眶而出,汩汩而下。
他刚出生没多久,生母秦书敏就已经身亡,生父赵长轩是敌人般我的存在,他是由隆平长公主养大的,对他而言,那不止是他的姑姑,也是他的母亲、父亲、亲人,老师、朋友……是他最重要的人!
如今眼看着多年的心愿即将达成,姑姑怎么可以在这个时候离开?
林陌颜急忙来到了隆平长公主跟前,先塞了几颗救命的药丸到她嘴里,然后才扶手按脉,才一接触,心中便是一沉。伤口的血是黑色的,显然箭头有毒,而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让隆平长公主气息变得如此微弱,显然是见血封喉的剧毒。
看到林陌颜的神情,赵洛熙就知道不好,神情越发悲痛:“姑姑,姑姑!”
那几颗药丸,终究还是将隆平长公主的生命延迟了数息,她紧紧抓着赵洛熙的手,双目睁得大大的,急切地看着他,显然是想要说些什么,但口中只发出“赫赫”的声音,根本无法成字。
“姑姑你想说什么?我在听。”赵洛熙也察觉到了,抹了抹眼泪,仔细地看她的口型。
其他人也围拢过来,也都在看隆平长公主,纷纷猜测着她想说的话。
但隆平长公主神情没有丝毫改变,显然这些人都猜的不对。
忽然间,她猛地反手,抓住正在给她诊脉的林陌颜,死死地盯着她,却终于撑不住毒性的爆发,就此盍然而逝。
直到最后一刻,她都没有合眼,直直地看着林陌颜。
萧夜华眉头微蹙,陷入了沉思。
“姑姑——”赵洛熙凄厉地喊道,放声痛哭。
燕宇等人也知道隆平长公主对赵洛熙的重要性,听着他悲痛欲绝的哭声,都不由心生恻然。
谢孟昌等秦氏的旧人,早已经哽咽起来,眼泪不断地滴落。
赵芳华虽然是赵长轩的长姐,但是为人处事跟那个混账截然不同,她以未嫁之身,为秦墨渊守身三十余年,又尽心尽力地抚养教育赵洛熙,无论从哪方面来说,对秦氏都有大功,有大恩。如今骤然逝去,怎能不令他们感到悲痛万分?
许久,见赵洛熙依旧痛哭不止,燕宇犹豫了下,想要上去劝阻,毕竟,如今虽然赵瑾熙找到了,叛乱也已经平反,但还有很多事情在等着赵洛熙这位仅存的皇子殿下去做,若是他就此沉溺于悲痛,耽误了正事,绝不是什么好事,但才上前两步,看着至死犹未瞑目的隆平长公主,却又下意识地顿住了脚步。
然而,就在此时,赵洛熙却自己停了哭声,咬咬牙,拭去眼泪,问道:“行刺之人呢?”
“已经被我斩杀,确定是赵瑾熙没错。”燕宇低声回答道。
早在隆平长公主中箭的那一刹那,他就判断出了短弩的来向,二话不说,直接将长剑掷出。
雪亮的利刃在空中划过一道凌厉的弧线,准确地刺穿了赵瑾熙身上遮掩的尸体,然后又“噗”的一声刺入了赵瑾熙的胸口,他嘴角吐出一口鲜血,身体抽搐了几下,就此气息断绝。
因为担心陌颜之前说的假死,他还特意在他心口处多刺了几下,确定死透了这才罢休。
赵洛熙恨声道:“便宜他了!”
“殿下,您还好吧?”燕宇有些担心地问道。
赵洛熙双眼通红,摇摇头道:“隆平姑姑早已经被悲痛和思念熬得油枯灯尽,只是为了我才一直强撑到现在,我早料到若有一天形势分明,她再无牵挂,多半便会撒手离去。只是,我没想到,这一天会这么快!”
他是由隆平长公主抚养长大的,看着她每日都为舅舅秦墨渊上一炷香;他看着她带他走遍大江南北,每到一处便画下当地最好的风景,然后焚化给舅舅,因为他们曾经约定要一起走遍大华的每一寸土地;他看着隆平长公主总是不自觉地呢喃着舅舅说过的话……
她那么深切而绝望地思念着她的恋人,那个在狼烟四起的年代相识、相知、相恋,却连大婚当日都没有坚持完的恋人,那个在赵氏最危难的时刻施加援手却被自己的亲哥哥毒害致死的恋人……
哀痛、悔恨而又绝望,却无人可以倾诉。
如果没有他,没有这个秦氏最后的血脉,隆平长公主大概早就追随恋人而去,根本不会活在这个没有秦墨渊的世界上。
“姑姑她撑得很苦,如今能够去见舅舅,她应该会觉得开心。我会遵从她生前的遗愿,将她和舅舅合葬。”赵洛熙低声道,“与其沉溺于悲痛,还不如弄清楚姑姑刚才想要说的话,总不能让她死不瞑目。”
看着至死犹自急切,似乎想要表达什么隆平长公主,燕宇叹息了一声,点头道:“隆平长公主到底想说什么?为什么她会转去看着陌颜?难道她是希望陌颜能够猜到她要说的话?”
林陌颜秀眉微蹙,摇摇头:“我暂时没有什么头绪。”
“萧世子,你呢?”燕宇转头去看萧夜华,却见他正沉浸于某种思绪之中,恍若没有没有听到他的问话。
燕宇正准备提高声音再问一遍,却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名身穿亲兵服饰的中年男子急步跑过来,神色复杂,似乎是震惊,又像是欣喜:“殿下!”激动之下,他甚至没有看到亡故的隆平长公主。
“何事?”赵洛熙有些惊讶,他的这名亲兵,是秦氏的后裔,跟随他多年,沉稳有度,从未有过如此失态之时。
亲兵颤抖着声音,哑声喊道:“殿下——”却是太过激动之下,竟然颤抖无法成句,索性不再多少,只将一叠厚厚的书信呈上。
赵洛熙还抱着隆平长公主,无法脱身,燕宇上前接过书信,双手奉给赵洛熙。
赵洛熙才看了几封,眉头便皱了起来,然后神色越来越凝重,见众人都眼看着他,便将书信递过去,给了燕宇。
除了萧夜华,其他的人都围拢道燕宇周围,想要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书信,会让亲兵那样失态。
才看了几封,众人便不由得大惊失色。
无怪乎这名亲兵如此激动,实在是这些微微泛黄的信件中所透露出的信息太过惊人。
这几封信都是林咏泉和德明帝之间的私信,从战败北狄开始,其中详细地说明了两人是如何勾结,如何谋害辅国公秦墨渊的过程。
按照书信中所说,辅国公秦墨渊根本不是旧伤复发而死,而是赵长轩忌惮他,便趁着北狄元气大伤,示意当时想要投诚于他、谋取荣华富贵的林咏泉暗中下毒手所致,因为下的并非毒药,而是看起来像补药,实则会引发旧伤的药材,所以没有人察觉到异常。
“果然是林咏泉,果然是他!我就知道是他!”谢孟昌双手握拳,眼中含泪,更带着满脸愤恨。
燕宇也是神情复杂,他的父亲忠勤侯一直都对辅国公很有好感,也因此,一直告诫他警惕左相林咏泉,因为他怀疑,辅国公之死,跟林咏泉有关。
只是没想到,今天竟然得到了证实!
在大华,辅国公绝对受人敬重,而辅国公和赵氏的关系也是人尽皆知,所以当初辅国公之死,有很多人都怀疑是赵氏所为,连先帝也迫于压力,不得不让数十位名医共同诊断死因,确定是旧伤复发,而非谋杀,这才压下了众议,但在众人心中,却是各有各的猜测。
尤其在太后当众指出赵长轩忘恩负义,忌惮辅国公后,几乎所有人都怀疑起当初辅国公的死因。
而怀疑的对象也很明显,就是林咏泉。
德明帝忌惮秦墨渊和秦氏,凡事当初秦氏派系的官员,都被打压、清算,甚至朝堂上连个姓秦的人都不曾出现,可见德明帝忌惮之深?但是,林咏泉原本是秦墨渊的心腹,秦氏派系的智囊,在秦氏覆灭之中却没有被清算,反而步步高升,成为了德明帝的宠臣,官居左相。
这怎能不令人心生怀疑?
尤其,当初第一个揭发秦书敏谋逆的人正是林咏泉,而除掉秦氏麾下第一勇将段崖的,也是林咏泉。
因此有多人都在暗中猜测,当初辅国公的死,是否也跟林咏泉有关?
他是辅国公的心腹谋臣,辅国公对他肯定不设防,他想下手轻而易举,而且以他的智谋,说不定想到了什么办法掩盖辅国公的死因。
但猜测终究只是猜测,没有任何证据,因此也只能被众人深埋于心底,暗暗警惕、唾弃此人。
但如今,却有了切切实实的证据,证明辅国公的确是被赵长轩和林咏泉害死的!
“有了这些书信,我们就能公布赵长轩的罪名,终于能够给辅国公讨一个公道了!”另外一名秦氏旧人凌庄也激动地道,神情似哭,又似笑。
接下来的书信透漏出的消息更是令人震惊。
原来当初元太子妃秦书敏谋逆一事并非表面那般,事实上,秦书敏并未谋逆,更不曾勾结北狄,杀害拉沃部落的使者。她会这样说,是因为当初北狄南下,声势浩大,若是拉沃部落也与北狄联合,那大华就有亡国之危。为了大华,为了百姓,秦书敏站了出来了,主动顶了这个罪名。
当初提出这个办法的人就是赵长轩,他向秦书敏发誓,等到大华强大,剿灭北狄后,一定为元太子妃平反,并且会立大殿下赵洛熙为太子。
但是,令人无法原谅的是,赵长轩欺骗了自己的妻子,欺骗了为了大华而牺牲了性命和清名的元太子妃秦书敏,他没有为秦书敏平反,没有立赵洛熙为太子,相反,他将整个秦氏都扯入了这场谋逆漩涡,将赫赫威名的秦氏一举覆灭。
因为从一开始,赵长轩和林咏泉就把这当成是铲除秦氏的大好时机!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谢孟昌两眼通红,“小姐跟少主一样,都是雄才大略之人,怎么可能如同寻常妇人一样,为了一点争风吃醋,就做出卖国的事情来?这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一瞬间,他似乎又回想了最初得知这个消息时的震惊和难以置信,索性捧着那几封信,蹲下身体呜呜地哭了起来。
“没错!明明段将军都提前提醒了我们,又安排好了一切,让我们都避开了,什么勾结北狄被发现!狗屁!我从一开始就没有信过!”
凌庄和其他人的人也都是哽咽难语,既为秦书敏的不公遭遇悲愤,又为她终究能够沉冤得雪而欣喜,有哭的,有喊的,反应不一,却都令人震动。
别说秦氏的人,就算燕宇,看完这些书信,也被赵长轩的无耻行径气得浑身发抖。
“真是——狼心狗肺!”燕宇虽然因为赵长轩的薄凉心灰意冷,转而投靠了赵洛熙,但对赵长轩依旧保持着相当的尊重,一直称他为“皇上”,言辞也比较温和,这还是他第一次这样激烈地申斥、评价赵长轩。
实在是,他太过内疚。
对于元太子妃秦书敏,大部分的朝臣都没有太大印象,提起她就是那个为了争风吃醋,不惜勾结北狄的叛国者,都认为她辱没了兄长秦墨渊的英名,抹黑了亲事的门楣。当初——不,直到现在,还有多少人言辞激烈地斥责她,鄙视她,辱骂她……其中也包括忠勤侯父子。
他们对秦墨渊有多敬重,对秦书敏就有多恼怒痛恨。
可是今天,燕宇却发现,他根本是错怪了元太子妃,她分明是继承了哥哥秦墨渊的傲骨和胸怀,和秦墨渊一样深爱着大华,甚至为了它,不惜背上叛国者的污名,坦然赴死。
这让他情何以堪?
这样一来,欺骗秦书敏,也欺骗了所有人的赵长轩,就更加不可原谅!
“殿下,必须要将此事大白于天下,必须还元太子妃,也是您的母亲一个清白!”燕宇激动地道,“同时,不能再让赵长轩和林咏泉这两个罪人逍遥法外,必须要严惩,要碎尸万段,为辅国公,为元太子妃报仇!”
因为太过激动,他的声音很大,一下子惊动了旁边沉思的萧夜华。
“林咏泉?”萧夜华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你们刚才说到书信,什么书信?拿来给我看看。”
燕宇将书信递给他。
萧夜华快速地翻看着,又转头向旁边那名亲兵:“林府的抄家清单呢?也拿过来给我看!”
亲兵怔了一怔,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抬头去看赵洛熙,见他点头,这才从袖中取出之前查抄林府时登记的清单,递了过去。
萧夜华看得并不仔细,相反,十分潦草,差不多是一目十行,似乎并不是在找什么,而只是验证他心中的某些想法。看完后,他双眸微微闪亮,转头对那些士兵和赵洛熙的亲兵道:“你们都退下。”
“不必。”赵洛熙却在此时开口,目光淡淡,“不必瞒人,你说吧!”
萧夜华眉毛微挑:“你确定?”
“我很确定。”赵洛熙斩钉截铁地道。
联想到他对林咏泉的态度和称呼,萧夜华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微微一笑,点头道:“好。我想我大概知道隆平长公主临终前想说什么了。她之所以会突然抓住陌颜,是因为她想说的是陌颜的姓——林!林咏泉的林!”
这个解释倒不算很离谱,尤其在看了刚才的书信后。
谢孟昌恨声道:“没错,肯定是林咏泉的林!隆平长公主肯定是早已经知道林咏泉谋害辅国公和元太子妃的事情,所以想要叮嘱殿下,一定要将林咏泉碎尸万段,给辅国公和元太子妃报仇!”
“正相反,她想要说的是,不能杀林相,因为林相是暗桩!”萧夜华一字一字地道。
燕宇惑然,脱口道:“你说什么?”
周围那些秦氏的旧人也都被这番话惊呆了,许久才道:“这不可能!”
“这些书信是假的。”萧夜华很肯定地道。
谢孟昌等人和燕宇都吃了一惊,分别拿了几封书信仔细地看了起来。
“我认得赵长轩的自己,这绝对是他写的,不会有错。而且这些信纸都已经微微泛黄,显然经过了很久的年岁,绝对不是做旧的。”燕宇笃定地道,转头去看谢孟昌,“倒是林相的字迹,我不太敢确定。”
谢孟昌则肯定地道:“这是林咏泉的字,不会有错!”
“你凭什么说这些信是假的?”凌庄问道。
萧夜华淡然道:“很简单。我问你,你勾结别人做一件卑鄙狠毒,万人唾骂的事情,打个比方来说,燕宇你吧,假如你勾结赵洛熙,想要谋害忠勤侯,夺取爵位,你是会秘密会面赵洛熙,跟他私底下商议呢?还是会写这种妥妥会成为把柄的书信,你来我往地托人传递?”
“当然是当面说,这种事情怎么能写到书信吗?万一被被人看到——”燕宇才说了一半便顿住了。
没错,这么机密的事情,怎么可能会写在书信上?
谢孟昌等人也都愣住了,许久,凌庄才不服气地道:“也许林咏泉是怕赵长轩不认账,所以要求他这么写,好当做把柄,让赵长轩不敢对付他,还要给他荣华富贵。”
“不可能的。”谢孟昌慢慢地道,“就算林咏泉这样要求,赵长轩也不会写这种授人以柄的东西。那时候,他还不是皇帝,不能像后来那么任性,所以要更么狡猾,更奸诈,做事更加滴水不漏,绝不会做这种愚蠢的事情。”
他转头,看着从一开就显得很平静的赵洛熙:“殿下,你早就猜到了,是吗?”
所以,从头到尾,赵洛熙的情绪都很平静,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因为他一开始就怀疑这些信是假的。
“信上说的那些事情,隆平姑姑早就告诉我了。这么多年来,我们一直都在找证据,希望能够为我娘平反,为我舅舅讨一个公道。可是,根本找不到。赵长轩做得很隐秘,没有留下任何证据。如果他会蠢到写这样的信,我和隆平姑姑也不用蛰伏这么久。”赵洛熙低声道,幽幽叹息。
那实在是个很特殊的情况,他的母亲秦书敏是为了大华,主动背负起了叛国的罪名,但微妙的是,这件事在当时不能传出去,否则会激怒拉沃部落,令母亲的牺牲付诸东流。所以,这件事只有隐秘的几个人知道,赵氏大概没人知道,秦氏则是有限的几个人。
可是,就算知道,这件事当时也不能说出去!
等到可以说的时候,已经成了既定事实,所有人都已经相信了这件事的真实性,最重要的是,赵长轩已经手握重权,这时候,如果秦氏的人跳出来说当年秦书敏并非叛国,大概只会被赵长轩污蔑是叛国者的可笑狡辩,被当成笑话。
更别说其中还牵扯到赵长轩谋害舅舅秦墨渊一事,在叛国真相的前提下,也会变得荒诞不经。
所以,他不能说,也无法替母亲分辩,只能隐忍,暗中积蓄力量,等待有一天能够夺回大权,然后再慢慢为舅舅和母亲讨回公道。
谢孟昌双眼含泪:“可是殿下,您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呢?当初小姐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呢?如果我们知道,我们绝不会让小姐蒙冤这么久!”
“因为赵长轩决不许这件事泄露,他会千方百计地阻拦母亲告诉他人。而一旦让他知道母亲告诉了你们,他会誓死追杀你们,不死不休!母亲不告诉你们这些,是为了你们好。”赵洛熙解释道。
凌庄哽咽道:“可是,这样小姐多冤屈啊!”
“那这些信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是林咏泉伪造的?他为什么这么做?”凌庄不解地问道,很明显被弄糊涂了。
萧夜华耸耸肩:“很简单,我知道一个人罪大恶极,杀了很多人,但是我没有证据,又不想看他逍遥法外,所以我靠近他,成为他的同伙,直到某天他被抓了,我这个同伙说的话,做的证,别人就会相信,就能成为制裁这个人的证据。差不多就是这个道理吧?”
“就算这些信是假的,但是你凭什么说林咏泉是暗桩?就因为他伪造了这些书信?这也许是他用来挟制德明帝的手段?”谢孟昌虽然有些相信,却还是怀疑地道。
毕竟这么久以来,他们都把林咏泉当成了秦氏的叛徒,恨不得诛之而后快,一时之间,这种想法根本就扭转不过。
萧夜华道:“很多事情都让我怀疑他。”
“比如?”凌庄对这位年轻俊美的南陵王世子显然好感不多,故意问道。
萧夜华也不在意,淡淡一笑:“我问你们,如果林咏泉背叛秦氏,投靠赵长轩,又转而投向赵瑾熙。你们说,他是为了什么?”
“当然是为了荣华富贵,他不是做了么这么多年的林相吗?位高权重!”凌庄恨恨地道,想到段将军的死,就愤恨不平。
萧夜华扬眉:“是吗?他虽是左相,却从未听过任何弄权之事,也不爱排场,可见并不爱权;发妻隆安长公主死后,他不近女色,身边连个服侍的丫鬟都没有,可见也不爱色;背主之名,传遍天下,他也不曾辩解,更不曾禁言,没有任何名声可言;你们再看看这张清单,财物不少,可是大半都是赏赐,可见他根本无心经营!权、色、名、利,他都不爱,你们说,他几度背主,到底图什么呢?”
这次谢孟昌和凌庄都没有再反驳,因为萧夜华说得全对,根本无法反驳。
“那他到底为什么这么做?”燕宇问道,神情很是复杂。
萧夜华说道:“大概是因为他有必须要做的事情吧!一开始我以为是他推行的新政,直到我开始怀疑起他跟隆平长公主的关系。”
“为什么怀疑?”这次却是赵洛熙问道,他是跟隆平长公主最亲近的人,却丝毫没有察觉到她跟林相有来往。
萧夜华问道:“你还记得那次侍神者的事情吗?你说这些是隆平长公主告诉你的,而隆平长公主则是听你舅舅秦墨渊说的?”
“没错。”赵洛熙点头,“那又如何?”
萧夜华叹了口气,正要骂一顿,转眼看到那么多秦氏的人在,想想还给赵洛熙留点面子,转而无奈地道:“我问你,辅国公什么时候过世的?”
“近三十年了。”赵洛熙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萧夜华点头:“没错,近三十年了,如果隆平长公主真是从辅国公那里听到的,也就是说,她知道侍神者的事情至少已经三十年了。既然如此,那她当初为什么不知道冥焰是侍神者?毕竟,那种情形跟侍神者如此相似,她不可能不知道,如果知道,也不可能不告诉你!”
赵洛熙跟冥焰关系亲近,而这种事情,也不会瞒着隆平长公主,那么,隆平长公主应该从一开始就告诉他们侍神者的事情,别的不说,或许能够找到办法让冥焰恢复理智呢?
“……”赵洛熙哑然,“所以——”
萧夜华接话道:“所以她是在前不久才知道这件事的,知道了就急急忙忙告诉了你,但是她又不想让你知道消息来源,所以随便编了个理由来糊弄你,懂了吗?殿下!”
“……”赵洛熙说不出来话,许久才低声道,“我从来没有想过这点。”
燕宇皱着眉头,忍不住道:“可是,你们别忘了,当初他为了讨好赵瑾熙,可是连陌颜都算计了。陌颜是他的亲生女儿,就算他当时是为了取信赵瑾熙,也不应该这样做。”
“这件事的确让我想不明白,不过,怀疑起林咏泉和隆平长公主之间的关系后,倒是有了个想法。”萧夜华沉吟着道。
作为当事人,林陌颜最快反应过来:“你是说,当初隆平姨母会出现在门外,并非意外,而是他和隆平姨母商量好的?”
当初她和林咏泉从那个院落里出来,第一个遇到的人就是隆平长公主。
“那里是隆安长公主的故居,隆平长公主思念亡妹,信步到此,恰好救了陌颜你,应该也很合理,不是吗?”萧夜华微笑道,“你再想想隆平长公主当时说的话,乍一听好像没问题,但是,仔细想想,就会觉她当时根本不知道六殿下出事,只是顺着林鸿渐的话往下说而已。”
林陌颜回想着,的确,当时出事的人是六殿下,可是隆平姨母的话语中丝毫没有提及六殿下,同时,也完全没有提及她,像是在回避什么。
“如果他不愿陷害陌颜,那为什么不干脆告诉陌颜?为什么要这么麻烦?”燕宇问道。
萧夜华解释道:“他暂时还需要留在赵瑾熙身边,扮演赵瑾熙心腹谋臣的角色,与其被赵瑾熙利用他和陌颜的父女关系,一再设计陷害,还不如一劳永逸,直接让陌颜跟他决裂,这样就算赵瑾熙有千般算计,也没办法再通过他实现。而且,或许他原本就想让陌颜跟她划清界限,只是恰好利用了这个机会而已。”
“就像他跟哥哥决裂一样?”林陌颜若有所思地道。
如果说哪些书信真的是林咏泉伪造的,那么他的目的就很明显,也能看出,他从一开始就没有给自己留后路,所以,跟她和鸿渐决裂,就是为了这一天吗?
“你这些都只是推测,我需要证据!”赵洛熙缓缓地道。
萧夜华看着他,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但赵洛熙似乎对林咏泉并无恶感,还隐隐带了些好感,所以,赵洛熙早已经相信,只是他需要能够让秦氏这些人相信的证据!也是因为这点,萧夜华才会这样详细地解释给他们听。
谁叫林咏泉是陌颜的亲生父亲呢?若他真的罪大恶极,死了就死了,但如果另有内情,萧夜华无法坐视。
“证据我没有!”萧夜华两手一摊,不过很久微微一笑,眸光微闪,“不过,想要证明我的推论倒是不难!”
“你有什么办法?”赵洛熙追问道。
萧夜华扬眉一笑:“很简单,赵——殿下你拿着这些信去找赵长轩,告诉他你已经抓到了他谋害辅国公和元太子妃的证据,有了这些信,就能给辅国公和元太子妃讨一个公道。如果这些信真的是他写的就算了,如果不是,你们猜他会怎么想?”
“如果不是,那他肯定知道这些信是林……林相伪造的,就会知道林相从一开始就别有目的,肯定会气得半死。”燕宇想着道。
萧夜华补充道:“不但如此,他甚至会怀疑林咏泉在赵瑾熙身边的目的,怀疑他会沦落到这种地步全是林咏泉害的,他会比恨任何人都更恨林咏泉。然后你告诉他,林咏泉要见他,不然就不肯说出赵瑾熙的全部党羽。”
“然后我再去找林相,告诉他父皇已经知道了那些信的存在,大发雷霆,要求见他,否则就不肯写退位诏书?”赵洛熙挑挑眉,鄙视地看着萧夜华,“你真阴损!”
可想而知,发现被背叛、被欺骗、正怒不可遏的赵长轩,多年筹谋,一朝大仇得报的林咏泉,这两个人要是对上,会是什么样的情形。
然后他们只要在旁边偷听对话,就不难知道事情的真相。
萧夜华好心给他出主意,竟然还被说阴损,顿时神情不善:“嫌阴损你别用?有本事你就把这些信当真的,砍了林咏泉,反正我又不在乎!”
赵洛熙咳嗽了一声,看看他,目光往旁边示意了下。
萧夜华哼了一声,无所谓地扭过去,然后迎上了林陌颜微微扬起的眉眼,神情凝固了片刻,然后故作淡然地扭转了头,正色道:“林相为了给你舅舅和你母妃讨回公道,不惜舍弃一切,你怎么能够这么对待他?还不快去安排,还他一个清白公道!”
赵洛熙没有说话,只是“呵呵”地笑了两声。
林陌颜看着他们两个耍宝,嗔视了一眼。
其实,她对林咏泉并没有太多的感情,毕竟相处时间那么短,而且从一开始她就怀有戒心,后来又决裂得那么绝然,对于萧夜华的猜测,只是感叹如果是真的,那林咏泉真的是太忍辱负重了!
不过,她却不能不在意林鸿渐的感受。
和她不同,但对于林咏泉这个父亲,林鸿渐是抱持着一种崇拜敬重的态度的,所以那晚决裂时,林鸿渐才会那么痛苦,甚至为此搬出林府,再也不见林咏泉,连这次赵瑾熙谋逆一事也未曾参与,因为他不想父子相残。
如果这一切是真的,如果能让林鸿渐知道,他所崇拜的父亲,正如他所憧憬的,是个顶天立地的人!
那该有多好。
※※※
林咏泉并不意外德明帝会想要见他,事实上,他也很期待在尘埃落定的时候,跟德明帝的这次会面。
“我已经按照约定让你们见面了,不要忘了答应我的事情!”赵洛熙神情冷淡地看了看远处座位上的赵长轩,又看了看一身素衣,清癯消瘦的林咏泉,冷淡地说完,便退了出去,同时将沉重的殿门关上。
很快,脚步声便渐渐远离。
这是一处冷宫,早在赵瑾熙发动宫变的时候,赵洛熙就以保护为名,将德明帝软禁在此。对于这位名义上的君父,赵洛熙显然不会有太大的好感,服侍的宫女太监都没有,只在院墙外留了一队亲兵,防止德明帝逃离。
所以如今,偌大的正殿之中,就只有德明帝和林咏泉两个人。
自从在周静雪的盛阳宫入睡,醒来后却发现被幽禁在冷宫,而且只有他一个人时,德明帝就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以为可以信任的两个人,田应璋和周静雪,都背叛了他!这简直比当初知道赵瑾熙做的那些事情时还愤怒,还痛苦,还疯狂。因为,这对他来说,是致命的一击!
众叛亲离!众叛亲离啊!
称孤道寡几十年,到最后,他竟然真的成了孤家寡人!
所以德明帝一直都很沉默,什么话都没有,知道他看到了那些信。
他比谁都清楚,他从来没有跟林咏泉通过那些书信,自然也知道那些书信是林咏泉伪造的,这样一来,林咏泉的目的就很明显了。他做着他的左相,享受着他给的荣华富贵,心里面想的竟然还是秦墨渊、秦书敏,和秦氏!
林咏泉这个反复无常的小人,竟然欺骗了他三十年!
德明帝双眼通红,恨恨地瞪着面前这个清癯消瘦,仿佛风一吹能就能够折断的人,咬牙切齿。当初他为什么鬼迷心窍,没有直接杀了这个贼人!
那样就不会有日后的一切,也不会有今天的落魄、凄惨。
林咏泉丝毫也不在意他的怒目而视,相反,他似乎还有些享受赵长轩的愤怒和痛苦,看到曾经不可一世、专权独断的德明帝成为现在这个苍老又无能的模样,他的嘴角甚至还扬起了一抹笑意。
仿佛再说,你也有今天!
德明帝被这样的目光激得心头怒起,在他面前,林咏泉一向是恭谨有礼的,虽然稍显冷淡了些,但似乎是秉性如此。
可现在,林咏泉的脸上再没有恭谨有礼,甚至连个礼都没有行,就那么站在那里,即便隔得很远,也依然能够看到他脸上那种嘲讽的笑意,带着锋锐的棱角,陌生,却又似乎有些熟悉。
对了,这是最开始他见过的林咏泉,秦墨渊还在时,站在他身旁的那个林咏泉。
张扬、恣意,充满了尖锐的棱角,年少轻狂四个字,他展现得淋漓尽致,甚至连秦墨渊出色的军事天赋,都无法压下他的光芒。
秦墨渊……
这个许久没有想起的名字,如今想起,德明帝只觉怒火上涌,抓起桌上的砚台朝着林咏泉丢了过去:“你还有脸来见朕?!”
“我为什么没脸来见你?”林咏泉装死惊讶,“我又没有妒贤嫉能,谋害自己的救命恩人;我有没有卑鄙懦弱,嫉妒自己的妻子却又无法压制,只能用卑鄙的手段谋杀她、抹黑她!”
他慢条斯理地道,看似温文尔雅,实则每句话都比利刃还要锋锐,比毒药还要尖冽,直刺人心。
“再说,连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小人,双手沾满鲜血的刽子手,都还有脸摆出一副受害者的模样,我又怎么会没脸来见你?正相反,我想着一日已经想得很久了,想要看到这样的你!”林咏泉缓步走近,审视着他的每一丝愤怒和痛苦,微笑着轻声道,“很痛快!”
“果然是你!”早在看到那些伪造的书信时,德明帝就已经怀疑了,但是现在看到这样傲骨峥嵘,言辞锋锐的林咏泉,却还是忍不住又添了一层怒气。
林咏泉耸耸肩,淡然道:“没错,是我。很意外吗?”
他离得太近,近得德明帝能够看清楚他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那种平静之下的嘲讽,那种蔑视,那种恨意,清晰得纤毫毕现。
“也对,你是应该意外。因为你觉得只拥有兵权的武将才是可怕的,所以你谋害了秦墨渊,诱杀了秦书敏,又除掉了段崖,就以为可以高枕无忧了!至于我,在你眼中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你随时都能一指头捏死的那种。你当然想不到,你会毁在我这个文弱书生的手里!”
林咏泉轻笑着,掉落在正殿之中的笑声很轻,很沉,却像一颗有一颗的石头,狠狠地砸在了德明帝的心上。
德明帝气得浑身颤抖:“是你……是你撺掇瑾熙陷害恭王,弑杀亲弟,然后又鼓动他谋逆,将我的血脉全部斩杀,只剩下赵洛熙这个孽种,这是你从一开始就算好了的,对不对?”
“撺掇?鼓动?哈哈哈哈哈——”林咏泉仰天大笑,双臂一振,宽大的袍袖带起了烈烈的寒风,“何须我来撺掇、鼓动?你的所作所为,就给你的儿子树立了一个完美的榜样!他的自私、狠毒、多疑,急功近利,都跟你一模一样,所以,根本不用我说什么,他就已经谋算好了一切!”
这一连串的阴谋,多半都是赵瑾熙和皇后自己想出来的,然后为此隐忍蛰伏,他不过是偶尔帮他们提供一点思路,完善一点细节罢了。
这番话给了德明帝沉重的一击,一时间,他几乎连呼吸都难以自如,仿佛窒息一样难受。
许久,他才慢慢抬起头,难以置信道:“你这样做,图什么?秦墨渊已经死了,一个死了三十年的人,能给你什么?值得你这样做!”
林咏泉没有正面回答他,而是低低地吟诵起一首前朝宰相的诗。
“中原还逐鹿,投笔事戎轩。纵横计不就,慷慨志犹存。策杖谒天子,驱马出关门。请缨羁南越,凭轼下东藩。郁纡陟高岫,出没望平原。古木吟寒鸟,空山啼夜猿。既伤千里目,还惊九折魂。岂不惮艰险,深怀国士恩……”
他反复地吟诵着最后两句诗,哀凉、宛转、如诉如泣。
“岂不惮艰险?深怀国士恩!”德明帝嘶哑地笑着,忽然吼了起来,“难道朕对你的器重就不算国士之恩吗?朕不计较你是秦氏出身,对你委以重任,让你官居左相,朝堂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朕有哪里对不住你?”
林咏泉讥哂地一笑:“从谋害我的挚友知己开始,以利用我的才华谋略为终,从头到尾,不过是各自的一场算计,谈何国士之恩?官居左相又如何?我所立下的功劳,难道不值一个左相吗?不过是交易罢了!”
德明帝哑然,的确,若非林咏泉智谋过人,又只是一个文弱书生,看起来毫无威胁力,他早就除掉这个出身秦氏的谋士了,又怎么可能容忍他活到现在,还官居左相?
“你还是忍辱负重,为了博取我的信任,当真摆出一副忧国忧民的模样,难怪连朕都被你骗过了!”德明帝冷笑。
若非那次北狄攻打京城,林咏泉坚持守京,力挽狂澜,保得京城和大华的安稳;若非他为了推行新政苦心孤诣,一点点让大华恢复往日的兴盛繁华;若非他在不弄权,不越界,在朝堂上任劳任怨,所作所为皆是为大华好,没有一丝一毫的私心……
若非如此,他又怎么会被他所欺骗,认为他是可信之人?
林咏泉失笑:“博取你的信任?赵长轩,你想太多了!不过是我的三位挚交知己想要看到一个繁华兴盛,空前强大的大华,所以,我想让他们看到这样一个大华而已!”
“原来还是为了秦墨渊!”德明帝咬牙道,“一个死了近三十年的人,他还能给你什么?什么都给不了!”
林咏泉脸上浮起了一片温暖却又悲凉的笑容:“他们给我的,是你根本没有,也永远无法理解的东西。”
赵长轩跟原本的他一样,他们都是鬼,他们觉得阴谋、算计、利益权衡这些都是理所应当的,铺路盖桥无尸骨,杀人放火金腰带……他永远都无法明白信任、梦想、善良、爱国这些到底是什么,它们的存在到底有什么意义?
或许在他看来,这些都只是空话,甚至是笑话。
就像曾经的他一样。
幸运的是,他遇到了秦墨渊,秦墨渊把他从鬼变成了人;不幸的是,他遇到了赵长轩,赵长轩又把他从人变成了鬼。只是,这只鬼,还有着一颗人的血肉之心……。
“其实,我有动摇过的。”林咏泉看着德明帝,忽然道,“我有想过,没必要做这么绝,只要帮赵洛熙争夺到皇位,只要能够还秦墨渊和秦书敏一个公道就可以的。但是是你,亲手断了这个机会!”
德明帝冷声道:“胡说八道,朕何曾做过这样的事情?”
他以为,这不过是林咏泉又一次想要让他难受而随便说的护花而已,直到,他听到了那么名字。
“梦儿!”
他悲凉的话语,仿佛一阵幽冷的风在大殿中吹起,带来了瑟瑟的寒意,令德明帝莫名心中一颤,脊背上涌起了一股寒意。
“梦儿!”林咏泉轻声地念着这个名字,带着无限伤痛,“她在我身边那段时间,我动摇了,后来有了鸿渐,又有了陌颜,我想过放弃的。但是,你却杀了她!”
德明帝神色剧变:“你胡说什么?梦儿是卷入了禹王叛乱,才会丧命的,与我何干?”
“禹王叛乱本就是你一手造就的,因为你忌惮他的人望。而梦儿并非碰巧卷入,是你特意选了那个时候,逼反了禹王。你又故意提前透露消息给赵秀华,让她着手暗杀梦儿,因为你本就要梦儿死!”林咏泉咬牙切齿,一字一字地道。
德明帝脸色苍白:“胡说八道!我为什么要杀自己的亲妹妹?她又没有参与朝政,对我有没有什么威胁!”
“我本来也不明白,直到后来某一天,萧夜华跟鸿渐遇刺,我看到他背上的印记,突然明白了。”林咏泉冷声地,一字一字地道,“你觊觎南陵王妃孟蝶衣,亲手制造了南陵王府的血案。梦儿知道你觊觎孟蝶衣这件事,所以,你绝不允许她活着回到京城!”
因为只要梦儿回京,得知南陵王府的血案,最先会怀疑的人就是赵长轩!
德明帝悚然而惊:“你…。你……”
这是他心中最大的秘密,知道内情的人都已经被他灭口,天底下应该只有他一个人知道,林咏泉怎么会知道?他到底是鬼,还是妖?
“你当时就已经设计好了,利用禹王谋逆一事除掉梦儿,然后再利用这件事遮掩南陵王萧奕的死,等到风平浪静,你就能够霸占孟蝶衣。只可惜,孟蝶衣却选择了追随萧奕而去!”林咏泉讥讽地道,“说到这里,有件很有趣的事情,你想听吗?”
德明帝下意识地知道那不会是什么好事,但是,他还是忍不住问道:“什么?”
“你杀了萧奕,又杀了他和孟蝶衣的一对儿女,却单单留下了萧夜华,是因为,你以为他是你的儿子,对不对?”林咏泉微微一笑,“你对他百般宠爱、器重,甚至在赵瑾熙和赵洛熙架空时,想过要传位给他,对不对?只可惜,萧夜华不是你的儿子,他千真万确姓萧,是萧奕的血脉!”
他的声音里带着笑意,可笑意之中,又带着几许残酷的快意。
德明帝彻底失态:“你胡说!这不可能!”
明明他看过萧夜华的后背,他的后背上有着皇室特有的印记,萧夜华怎么可能是萧奕的儿子?
“你们赵氏以为那个印记是天赐予你们赵氏的荣耀,最可笑你们根本不懂那是什么。那与南疆有关,而孟蝶衣就出身南疆,为了抱住她的孩子,她想办法在他背后弄了那个印记!”林咏泉笑着,但是眼角眉梢全是冰寒之意。
他是赵梦华的夫君,自然知道皇室印记的事情,也一直以为萧夜华是赵长轩的儿子。
直到云萝公主带了侍神者前来京城,看到侍神者血红的眼眸,以及背上的印记,再联想到孟蝶衣出身南疆的事情,隐约就罗织出了事情的真相。
“不!这不可能!”德明帝不敢相信,也不远相信,“这不可能!”
林咏泉微笑着:“还有更精彩的事情呢!当年,萧夜华亲眼目睹了你杀害他亲人的一幕,而且牢牢地记住了,并且发誓要报仇,于是他接受了萧奕原本正在筹备的暗中组织,并且把它发扬光大,那个组织叫做,冥域!”
“你说什么?你说冥域少主,就是阿夜?”德明帝震惊地道。
林咏泉冷笑:“你以为冥域少主为何满身血红,眼睛是血红色的,连剑都是血红色的?你真应该去看看那些曾经被他杀掉的人的尸体,跟你在南陵王府密室中的一模一样!他从来都没有忘记过,并且一直在向你复仇!”
德明帝浑身无力地瘫倒在椅子上,兀自喃喃自语:“这不可能!”
萧夜华竟然亲眼目睹了那一切?而且他没有忘?他在他面前的一切也都是假的,是伪装?这么多年来他的一切一切,到底还有什么是真的?
“你以为你是皇帝,坐拥天下,大权在握,所以你无所不能,天底下的一切都应该在你的掌控之中,你可以为所欲为,而不必担心后果。可惜,天道轮回,赵长轩,善恶到头终有报,如今,你看看你的情形,就该知道,你的报应来了!”
林咏泉继续说道,每一句话都直刺赵长轩的心!
他的情形?
德明帝凄凉地苦笑着,他是什么情形?
他的亲生儿子,杀亲弑弟,只为了太子的实权和皇位;他当做儿子一样宠爱的萧夜华,也是在他面前做戏,一旦时机成熟,就毫不犹豫地站在了那个孽种赵洛熙那边;就连他的宠妃周静雪,他的谋士田应璋,也都只是在欺骗他,昨晚事发,便毫不犹豫地将他出卖……
众叛亲离!
这真的是报应吗?天底下真的有报应这种东西吗?
不!不是报应,是林咏泉!
是这个秦氏的余孽,策划了这一切!
德明帝猛地抬头,眼眸之中满是血丝,狼狈又疯狂:“没错,我现在是凄惨了,你可以尽情嘲笑我了!可是你呢?林咏泉,你又好到了哪里?你做暗桩又如何?谁知道呢?恐怕只有赵芳华吧?可惜她死了,所以你被当做赵瑾熙的同党关押起来,所以赵洛熙对那些信深信不疑!林咏泉,你也没有后路了!”
赵芳华……林咏泉叹了口气。
早在他被关押入大牢的时候,他就知道赵芳华肯定是出事了。因为她根本不同意用他的性命,来做那些书信的佐证,为秦墨渊和秦书敏讨一个公道。如果她活着,绝对会告诉赵洛熙真相。
不过无所谓,反正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活。
他原本就没有给自己留后路,赵芳华只是一个意外。
他从未打算与任何人联络,自然也没想过要告诉赵芳华这一切,就像他从未告诉赵芳华,秦墨渊是死在她送来的汤药之下一样。但是,赵芳华不算特别聪明,却有着女人敏锐的第六感,只是小小的一点差错,两件事都被她猜到了,不得已,他只好向她袒露了实情。
林咏泉不想再去想赵芳华那一刻的表情,她再怎么痛苦,能有他这些年来痛苦吗?
不过有了赵芳华也好,至少她是抚养赵洛熙的人,他没有办法直接接触赵洛熙,但是可以通过赵芳华,将他知道的,所会的,甚至包括他没有的,都一点一点教给赵洛熙。而且两人互通有无,也能避免两边不知情,互相拖后腿。
不过,赵芳华还是死了,就像冥冥之中注定了一样,注定他应该要走上这么一条路。
“你觉得对我来说,这很重要吗?如果在意性命,我从一开始就不会伪造这些书信!”林咏泉扬眉,嘴角甚至露出了一丝笑意,“生与死都无所谓,我只是要为我的挚友知己们,讨回一个公道!”
等到他死了,这些书信就会成为铁证,然后大白于天下。赵长轩所做过的事情就再也遮掩不住,他的忘恩负义、自私狠毒、卑鄙懦弱,将都被所有人知道!
秦墨渊的冤死终于能有了一个公道,而秦书敏…。她终于能够洗脱叛国者的罪名,洗脱争风吃醋而卖国的无知妇人的污蔑,终于能够用她的本来面目呈现在所有人面前。
这样,就足够了!
至于后路?那是什么?
秦墨渊在危难之际向赵氏伸出援手,竭尽全力抵抗北狄时,他可曾为自己留过后路?
秦书敏明知赵长轩会背信弃义,却还是主动背上了叛国者的罪名,从容死去时,她可曾给自己留过后路?
段崖为了让他能够取信赵长轩,横剑自刎时,又何曾给自己留过后路?
那是他的挚交,他的知己,如果能够为他们平反、洗脱冤屈,他还要什么后路?
林咏泉在笑,但德明帝却一点都笑不出来。
他可以接受自己被架空,甚至可以接受被逼宫,被退位,但是他无法接受自己的所作所为都被大白于天下,被永远地钉在了耻辱的铁架上,铸成千秋万代的骂名!但现在他还能做什么?那些书信,就算他否认也不会有人相信,这本就是所有人的怀疑,如今终于有了证据,谁会相信,这些书信是林咏泉自己伪造的?
“你这个疯子!你这个疯子!”德明帝咒骂着,狠狠地锤着桌子。
就算林咏泉会跟他一起死,同样背负着骂名而死,那又怎么样?林咏泉算什么?他可是赵长轩,他是德明帝!他应该是一代明君,至少也应该是个枭雄,怎么可以成为林咏泉口中那个忘恩负义、自私狠毒、卑鄙懦弱的家伙?
但德明帝绝不甘心在林咏泉面前示弱,他只能用这唯一的一点攻击他:“就算你全部算赢了又怎么样?最后你不也还是要死?而且是背负着骂名而死!”
“不,他不会!”
就在这时,一道清朗、铿锵有力的声音响起,同时,“哐当”一声,沉重的殿门被人推开。
德明帝和林咏泉都是一惊,同时向外看去,只见清晨的阳光下,林陌颜、萧夜华、赵洛熙、燕宇四人并肩而站,眉目如画,年轻而富有朝气,正如远方冉冉升起的旭日,明亮而灿烂,将这冷宫的沉沉暮气一扫而空。
在他们的身后,是神色复杂,双眼含泪的秦氏旧人。
“你们——”林咏泉一惊,心念电转。
他们怎么会在外面?如果说他们是刻意在偷听,那岂不是意味着,从一开始他们就在怀疑他?
萧夜华耸耸肩:“林相我知道你是聪明人,不过也别把天下的人都看成傻子,聪明人又不是只有你一个!”
他说这话很没有好气,不过也不能全怪他。
是他发现了林咏泉的蹊跷,一心帮他证明清白,结果刚才却被林咏泉当着所有人的面揭穿了所有的伪装,连身世疑云都宝路。刚才赵洛熙和燕宇看他的目光,简直像是在看一个活生生的悲剧,令人不爽!
除了陌颜,他才不需要任何人同情!
“萧世子,看来我最大的失误,就是小看了你。”林咏泉无奈地笑道。
他自以为已经把萧夜华看得很高了,却没想到还是小看了他——不用想,看出破绽的人一定是萧夜华!
德明帝自然也是一惊,但惊过之后就是喜,如果说他们在外面听到这一切,那就应该知道林咏泉是心向秦氏,那他们应该狠不下心用林咏泉的性命和清名作为代价,揭开从前的往事。如果这样的话,是不是意味着他可以不必将最丑陋的一面展示给众人看?
林咏泉一下子就看穿了,缓缓地向赵洛熙行了个礼:“殿下,虽然现在你已经知道了真相,但是我求你,求你处置了我,然后将这些书信公布于天下,为你舅舅,为你母亲讨一个公道!”
“呵呵,林咏泉你说我自私狠毒,如果赵洛熙为了给秦墨渊、秦书敏讨回公道,就狠心将一直忠心于秦氏的你斩杀,那他跟我有什么区别?你又凭什么指责我?”德明帝自然不想让他如愿,在旁边说道。
林咏泉冷眸相对:“你闭嘴!”
“林相,不必说了。”赵洛熙伸手打断了林咏泉,诚恳地道,“有什么比活着的人更重要?母亲和舅舅的冤屈,总有办法洗清;赵长轩的恶行,也总有办法揭穿。可是林相,如果你死了,要怎么才能活过来?而且还是如此冤屈地死去,我又有什么面目去见九泉之下的舅舅和母亲呢?”
林咏泉一怔,一时间感慨难言,许久才道:“你知道这是一个多好的机会吗?你知道我布置了多久才赢得这样一个机会吗?”
“我知道,但我更知道,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舅舅和母妃也一定会赞同这样做的,林相,你就别再犯傻了。”赵洛熙毫不犹豫地道。
秦墨渊、秦书敏。
赵洛熙搬出了这两个人,林咏泉再也无力反驳,作为他们的挚友,他当然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们会怎么选择,怎么做。
在这一瞬间,他似乎能够看到秦墨渊和秦书敏的面容,他们对他微笑着,嗔怪道:“咏泉,你怎么这么傻呢?”
“可是,就这样放过赵长轩,我不甘心!”林咏泉嘶声道。
赵洛熙皱眉道:“其实我也很不甘心!萧夜华,你这么聪明,有没有什么办法?你总不会想要看到林相用这么惨烈的办法,来给我母亲和舅舅讨回公道吧?快想个办法!”
“你这是赖上我了?”萧夜华被他这般理所当然的语气惊呆了。
赵洛熙目光看向旁边的林陌颜,不住示意。
林陌颜也默默地看着他:“阿夜,如果你有办法,就帮一帮他吧!”
就算林咏泉不是林鸿渐的父亲,跟她没有任何关系,想到他苦心孤诣近三十年,连自己的性命和名声都可以不要,只为了给当年的挚友们讨回一个公道,她也不想看着他就这样死去。
“之前你们不是准备伪造一封让位诏书吗?既然让位招数都造假了,再造假一份罪己诏不就完了?”萧夜华很无语地道,林咏泉也是个聪明人,怎么就钻到牛角尖里出不来了?
林咏泉皱眉:“罪己诏?”
“赵长轩当年罪大恶极,林相忍辱负重,潜伏在朝堂之中,谋划多年,宁愿以自身为牺牲,为秦氏套的一个公道。不过,被我们英明睿智的殿下识破,得知林相的良苦用心。二人面见德明帝,痛斥他当年的所作所为,终于骂得德明帝幡然醒悟,让位于大殿下,并写下罪己诏一封!”
萧夜华用朗诵史书一般的语气,平淡地念道。
虽然除了罪己诏那段,他说的每句话都是事实,可是,怎么听起来就这么别扭呢?燕宇个秦氏旧人都皱着眉头,苦苦思索。
赵洛熙斜眼看他:“罪己诏内容写什么?”
“二皇子赵瑾熙逼宫,众叛亲离,满目凄凉之下,我们的德明帝终于醒悟,都是他以往的忘恩负义、自私狠毒、卑鄙懦弱,才会酿成今日的苦果。天理昭彰,报应不爽!于是,他决心将自己的所作所为告知天下,以昭己罪,并且愿意偿还罪孽,请求上苍宽恕!”萧夜华不耐烦地道,“然后当年的真相写上去就完了!”
“我不会承认的!”德明帝疯狂地道,他才不会承认写了那种东西!
萧夜华瞥了他一眼:“本来就不需要你承认,既然你决心赎罪,苍天自然也成全了你,于是写完罪己诏后,因为心情太过激荡,倒地不起,从此中风瘫痪!”
说着用询问地目光看向林陌颜。
林陌颜俏皮地眨了眨眼睛,赵瑾熙给皇后下的那种毒,她当然也能调配,而且效果会更好,永远都没有人能够解开,就像真正的中风一样。
赵洛熙、燕宇和林陌颜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围在萧夜华周围,低声地讨论着。
“这样太胡扯了吧?会有人相信吗?”
“爱信不信,反正事实就是如此。而且聪明人很多的,对于当年的事情,他们未必没有怀疑,只是不敢确信而已,现在有了这份罪己诏,给他们一个确信的理由就行了。”
“……我觉得阿夜说的有道理。”
“我也觉得萧世子说的很对,那些事情,大家未必没有怀疑,只是没有一个合理的解释,只要把真相说出来,合情合理,会有人接受的!”
“你将来可是皇帝,如果有人不相信,质疑,你就好好地教育他!”
“……”
看着那四个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商议办法的年轻人,依稀间,林咏泉似乎看到了另外四个人:秦墨渊、秦书敏、段崖和他,心中不由得一阵恍惚。
直到这一刻,林咏泉才真正理解了秦墨渊说过的那句话,才真正了解秦墨渊当初向赵氏伸出援手的心情。
再淋漓痛快的复仇,都不如那些伤害从未发生,那些重要的人从未逝去过。
如果可以,他愿意倾尽所有,换取那些人从来没有离开过。秦墨渊、秦书敏、段崖、赵梦华……如果他们都还活着,他们一同打拼,一同看这盛世繁华,该有多好;如果他每一次累极回头的时候,都能看到那些熟悉的脸孔,该有多好;如果在每次最痛苦,最绝望的时候,他们都在他的身边,该有多好……
林咏泉想着,即便对面着眼前落魄的赵皓轩,却仍然没有一丝一毫的快感,只有想到逝去的同伴、知己、爱人时撕心裂肺地疼痛。
如果他们还活着,该有多好啊……
※※※
《大华史纪》载曰:
德明二十六年二月二十四日,二皇子赵瑾熙举兵逼宫,为大殿下赵洛熙所平。德明帝念血脉凋零,帝位重回秦氏血脉,自觉天意昭昭,遂退位,并写罪己诏,将当年所作所为一一供述,以求苍天见谅。诏成,心绪激荡,吐血倒地,瘫痪半生。
二十五日,大殿下赵洛熙继位,年号承顺,公布德明帝罪己诏,天下哗然。
二十六日,太后下懿旨,赵长轩罪大恶极,不堪为帝,废帝位,除赵氏宗谱,贬为庶人。承顺帝重开秦氏宗庙,供奉秦氏香火。
承顺七年,董皇后诞子,承顺帝念及秦氏香火断绝,遂令长子姓秦,取名为璟。
承顺一十九年,承顺帝立长子秦璟为太子,封左相林咏泉为太傅。朝臣多有反对,但有南陵王萧夜华、忠勤侯燕宇一力支持,并有秦氏旧人拥戴,遂弹压。
承顺三十九年,承顺帝退位,太子秦璟即位,年号永华。
自此,大华为秦氏之天下,历六百年方亡。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