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曾晓君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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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庄严突如其来的态度转折,大出吕文绣意料之外。不过,库利斯总算留在庄府,生活暂时安定了下来。由于库利斯对于牲畜的照顾颇为专长,因此被安排在马厩工作,负责照料马匹及打扫整理马房。

    库利斯能有一份安定的工作,吕文绣很为他高兴,毕竟飘泊不定、工作无着的生活,她曾是深受其苦的过来人,也就更能体会那份旁徨无助的心情。至于庄蝶儿,那就更甭提有多开心啦!

    虽然大哥一再告诫,禁止她到马房接近库利斯,但,管他的,反正大哥成天忙着生意,大部份时间都不在家中,小扮也到陕北去了,母亲又专心礼佛下管事,那庄府不就她三小姐最大?

    府里的下人都很袒护她,只要她下一个命令,堵住他们的嘴,不准到大少爷跟前打小报告,事情就摆平啦。

    可惜,这次她打错了如意算盘。

    庄蝶儿没料到老谋深算的庄严早叮咛过吕文绣,要她看牢三小姐,不许与库利斯纠缠不清。

    吕文绣是个有高度责任心的好姑娘,大少爷既然吩咐下来,她当然奉如圣旨,严格执行任务。别看她外表温婉柔顺,性子却执拗得很,任凭庄蝶儿威胁利诱、撒娇耍赖,就是不为所动,亦步亦趋、紧迫盯人地阻挡她到马厩去会见库利斯。

    “阿绣姐,我们到马房去看马好不好?听说大哥最近又进了一匹西域骏马,叫什么魔神的,是很珍贵的名马哟,我们去开开眼界嘛!”庄蝶儿今早起床梳理妥当,又百折不挠地纠缠吕文绣。

    “蝶儿,我还是那句老话——不行。大少爷交代过,不准你到马厩,那是你的禁地,所以,恕难从命。”吕文绣不肯妥协。

    “我们偷偷去,大哥不会知道的。”

    “做人要光明正大,岂可阳奉阴违,欺瞒大少爷。”吕文绣个性正直,要她走旁门左道,简直比要她的命还难。

    庄严就是看准了这一点,才敢放心留下库利斯。因为只要禁止庄蝶儿到马房,也就等于隔离了吕文绣与库利斯。他特别叮嘱吕文绣,除了晚上睡眠时间外,她必须寸步不离庄蝶儿身边,防止她到马厩去。这么一来,吕文绣也没多少时间去找库利斯叙旧啦。

    “阿绣姐!”庄蝶儿挫折地嘟着嘴儿生闷气。

    “别闷在房里,我陪你到花园走走。或者你要放风筝,扑蝴蝶儿,荡秋千?”吕文绣耐心地哄她。

    “那些我早玩腻了,我只想——学骑马儿。”

    “骑马?大少爷不会答应的。”

    “为什么我做任何事,都得经过大哥同意?!”庄蝶儿不平地埋怨。

    “大少爷也是为你好呀。”吕文绣只能这么劝她。

    “什么事是对我好或不好,旁人心中自以为是的那把尺量得准么?”庄蝶儿深深叹了一口气。

    “这”吕文绣也无语。

    “阿绣姐,你在草原成长,一定会骑马,对不对?”庄蝶儿静默半晌,-又开口,话题还是绕着马儿转。

    “那当然,我们成天与牛羊马群为伍,骑马可是草原儿女不可或缺的生活技能之一。”

    “阿绣姐能骑马,为什么我就骑不得?”

    “生活环境不同。在宽阔的大草原上,没有马匹代步是行不得的,那是一种运输工具。但你是千金小姐,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当然也没学骑马的必要,况且闺阁骑马似与南方汉人社会礼俗不合。”

    “我宁可当个回疆女子,拥有可供快意驰骋的大片原野,也不愿做个千金小姐,活像被囚在鸟笼里的金丝雀,失去自在邀游的浩瀚天空。”庄蝶儿似乎有感而发。

    “蝶儿”吕文绣心中无限欷欧,不知该如何慰藉她的怨怼。

    草原上的儿女,虽拥有任意挥洒的空间,却必须忍受贫瘠的生活环境;而庄蝶儿生长于富贵之家,则受到种种礼教的禁锢与束缚。有得必有失,人生本就无法十全十美,不是吗?

    夜晚亥时,庄蝶儿已经睡下,陪伴她一整日的吕文绣,才悄然离开“彩蝶楼”穿过亭榭山岩、姹紫嫣红的花园,刚步上红栏五柱的曲廊,就赫见一个高大身影,斜倚在雕栏上,目光炯炯凝睇缓步而来的吕文绣。

    他,竟然是——庄严!吕文绣讶然止步。

    “阿绣!”庄严直起顽长的身躯招呼。“阿严,你还没睡?”吕文绣也轻语浅笑问候。

    “嗯,我在等你。”庄严语调更显低柔。

    “等我?”吕文绣一脸困惑神色,楞然发问:“有什么事吗?”她一颗心陡然如小鹿乱撞般怦跳不止。

    “你会骑马吧?”

    “呃会呀。”吕文绣有点意外,早上庄蝶儿才提过骑马的事儿,怎地这么

    巧,庄严也突然谈起这个话题。

    “回南方后,你骑过马吗?”

    “没有,回江南后没什么机会骑马。”

    “如果有机会,你愿意再次享受驰骋之乐吗?”

    “在这儿,我哪来骑乘马匹的机会?”吕文绣轻笑起来,颊边梨涡衬托出笑容更加甜美,庄严的目光立即被她的笑靥深深吸引住,俊逸的脸透苦一丝迷乱,脚步也不由自主地朝她走近。

    “只要你想骑,就有机会。”他隐藏在浓密眼睫后的眸子,盛载着无尽的柔情俯视她。

    “是吗?”吕文绣心中一凛,身上每根寒毛都可以感受那发自男性身上特殊的气息逼近,几至千扰她的呼吸。

    “嗯,我每天清晨都会到山郊跑马,你愿意的话,可以一道前往。”拐弯抹角半天,庄严总算正式提出邀请。

    “嘎?!”吕文绣被这突如其来的邀约怔住。

    “怎么样?你愿意陪我一起跑马吗?”庄严紧张得一颗心几乎提到喉间,他唯恐听到拒绝的话,那样他会很失望的。

    “我这不太好吧?”吕文绣嗫嚅着回绝。

    “你所谓的不太好,有什么理由吗?”她终究还是拒绝了自己,庄严内心立即被一股深沉的失望侵袭,眼神也随之黯淡下来。

    “呃我要陪蝶儿”慌乱中,她信口搪塞。

    “我们跑马回来,她还在睡大觉呢。”

    “那我也不太习惯早起。”再换一个藉口推辞。

    “是吗?你不是五更时分就起床看书、练字?”庄严拆穿她说谎。

    “哦是呀,所以我不能陪您去骑马。”吕文绣尴尬无比,只好再顺势改个说词,心里却诧异得紧——奇怪,他怎么对自己的起居作息了若指掌?

    “看书、练字等蝶儿午睡时间再做就可以了呀。”言下之意,吕文绣非答应不可。

    “这”吕文绣词穷了。

    “马厩里的骏马任你挑选,若你想骑魔神,我也不反对。”庄严连最心爱的坐骑都愿意割爱,他可从没如此讨好过任何一位女子,只盼佳人切莫辜负他一番、心意。

    “魔神?那是新购进的西域名马,对不对?”

    “你怎么知道?”

    “是蝶儿听庄元说的。”

    “没错,那确是一匹名驹,你不想见见它吗?”庄严极力鼓励。

    “蝶儿很想见它。”吕文绣却把话岔开。

    庄严对她的顾左右而言它不悦地纠起浓眉。“我说过,蝶儿不准接近马厩,当然不能看魔神。”

    “那我们早上带她一起去跑马吧,她很想学骑马。”如果非陪庄严跑马不可,吕文绣也希望不要与他单独相处,拉着蝶儿作陪,才能避免独自面对他时的不安。

    “她是大家闺秀,骑马成何体统。”庄严予以驳斥。

    这是什么意思?他这话岂非有双重标准?大家闺秀不能骑马,那在他心目中,自己是个野丫头喽?温驯的吕文绣内心不免也有抗议的声浪。

    “明天清晨寅时,我在大门口等你。”见她沉默以对,庄严迳自做了个结论。

    如此看来,所谓征求意见,不过是徒具形式,意思意思一下罢了。他心中早有定见,要她一同到山郊跑马,答应最好,不答应也不成。反正,庄严是老板,吕文绣是夥计,能不敬谨遵命吗?

    吕文绣惶惑不已,没想到自己又无端多出一项工作——陪大少爷山郊跑马。天哪!这对她而言,可真是一件苦差事呀!因为面对冷厉的庄严,她内心总有一份无措与茫然。

    庄严坚毅的脸庞上,那双能融化金石的眼神则是热切地凝视着她。他心中已拟妥计画,准备开始采取行动攻陷佳人芳心,邀她跑马不过是计画的第一步罢了。

    为了怕吕文绣与库利斯一道离开庄府,庄严勉为其难同意留下“情敌”其实是有一点冒险的。虽然利用小妹暂时隔绝了他俩会面,但终非长久之计。他成天担心吕文绣与库利斯会“旧情复燃”连在外头忙生意,都还惦记着家中情况,简直

    如芒剌在背坐立难安,故而决定及早展开攻势,以免夜长梦多。

    吕文绣从早到晚陪伴在庄蝶儿身侧,自己也成天在外忙生意,庄府里头又是仆妇众多,难免人多嘴杂,两人独处的机会有限。庄严思前想后,似乎只有每天清晨山郊跑马的时段才能不受千扰地与伊人相处,因此他特地等在曲廊上邀约吕文绣。

    虽然吕文绣回绝的态度令他大失所望,最终不得不以“主子”的优势地位强人所难,但,庄严还是满怀信心,准备以自己一贯的坚决意志来完成心愿,他已经开始期待着未来每个清晨的欢乐时光到来。

    紫金山,因山上时有紫气而闻名,为南京郊外第一山。登临远眺可极目千里,俯瞰平原则阡陌、绿水尽收眼底。由于紫金山锺灵毓秀,深获庄严青睐,因此,他每日清晨的跑马地点,即选择在紫金山野驰骋。

    清晨时分的紫金山,风夹云幻,缥缥缈缈,像披了层薄纱的美女般妩媚多姿。庄严与吕文绣正驭马缓步遛达在婉蜒山道,领略这份沉静的山林之美。

    两人相偕上山跑马已近个把月,藉由这些只有两人共处的清晨,庄严不断观照自己内心,几乎已能确定吕文绣在自己心中占有的重要地位。渴盼拥有她的甜美的欲望,一直撞击他冷硬、不轻易动情的心灵;想与她共度此生的念头,更是日益明显、强烈。但,教庄严困扰的是,虽然这些日子一起跑马,可是吕文绣还是保持客气有礼的态度,那副若即若离的淡然应对,总让人摸不透她心思。眼见两人情感毫无进展,庄严不免有些心焦起来。

    原本想慢慢溶化她的心,藉以解除她筑起的身分上藩篱,然而一思及母亲限定的“最后期限”还有库利斯潜在的“威胁”庄严考虑是否该下帖猛药,加紧脚步完成“追妻计画”

    偷瞄眼身畔沉静如昔的佳人,庄严正想开口打破沉寂,与她闲聊几句-尔一阵风沙扬起,他看见吕文绣随之低头掩面。

    “阿绣,你怎么了?”庄严立即策马靠近,以满含关心的语调轻问。

    “没什么,只是沙粒吹进眼里而已。”吕文绣频频以手擦拭眼睛,那刺痛的感觉令她一时睁不开眼。

    “风沙入眼不能搓揉,要用吹拂方式,让我瞧瞧。”庄严心急的跳下马背,绕

    到吕文绣马头,不由分说将她拦腰抱下马来。

    吕文绣光顾着低头揉眼,对庄严的举动根本猝不及防,在尚未回神之际,她已经落地与他贴身而立。

    陡然间,吕文绣感到一阵虚弱,因为她感觉到自己正靠着庄严坚实的胸膛,两人距离贴近到可以听见彼此如擂鼓般的心跳声,那份压迫感使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她羞于睁眼,甚至屏住气息,不敢用力呼吸,深伯一不小心泄露内心深处那份悸动。

    “阿绣,是哪一只眼?”庄严低柔的声音响起。

    “我我没事的。”吕文绣闭着眼睛抽气回答。她只希望他能站离自己远些,不然她觉得自己可能会窒息而亡。

    “是这只眼吧?”庄严不理她,自顾自端详流着泪水的左眼。

    “嗯,是的。”吕文绣无奈地回答,声音几乎轻不可闻。

    庄严只手抬起她下颚,另一只手的手指掀开她的眼皮,朝着眼瞳轻柔吹气。他温热的鼻息喷拂在吕文绣脸上,几乎夺走她的呼吸,她只觉整个世界似乎在旋转,必须费力撑住自己双腿,才免于虚脱倒地。

    庄严可以感觉她微微颤抖的身躯,凝视她微启的唇像渴望雨露滋润的花瓣。她的娇羞与甜美把他淹没了,如果体内累积已至饱和的激情再不疏通,他怕自己会被炽烈的情火焚成灰烬。

    适才才想到要不要下帖-药,机会马上就降临,再不把握良机,岂不辜负老天爷扬起风沙,暗助自己一臂之力的美意?庄严不再犹疑,火热的唇印上她玫瑰般的红唇

    “唔”吕文绣嘤咛一声,若不是庄严一手揽住她纤腰,另一手托住碧定在她后脑,以力道撑住她身子,吕文绣肯定自己将会瘫软下地。

    天哪,怎样的销魂呀!光是一个吻,就足以教庄严神魂颠倒、血脉贲张!她甘醇的津液宛若蜂酿蜜汁,芬芳的气息有如花香浓郁,令他心荡神驰、完全迷乱。而吕文绣也被那胶着似的热吻给擒住了,浑身激起一阵轻颤。当他滑腻的舌探入自己的口内时,她更犹如飘浮在汪洋大海中载浮载沉,双手自然地环上庄严颈项,仿佛即将溺毙的人攀住一根救命的浮木般。

    感受到她青涩的回应,庄严欣喜若狂,更加深了这个侵略性的吻,直到彼此气

    喘吁吁,才意犹未尽地松开紧箍伊人的铁臂。

    当庄严温暖、诱惑的唇移开,吕文绣仿佛才从魔法中苏醒,乍然睁开迷茫美目,她瞧见庄严眼瞳有一簇闪亮兴奋的火焰。

    “阿绣”他舔舔唇,喉咙嘶哑,带笑的眼神望进她眸子,启口欲语

    “啊!”吕文绣倏地捣住火烫的双颊,突然感到羞于面对庄严,更不敢聆听他将要说出口的话——不管他要说些什么。此时的她心乱如麻,根本没有任何心理准备承受一切。于是,一个急转身,她匆匆跃上马匹,扬尘而去。

    “阿绣”庄严错愕,旋即又释怀地莞尔。他知道她只是害羞罢了,并非排斥自己,因为刚刚她也回应了他的热吻呀!想起适才的甜蜜拥吻,真教庄严回味无穷,不禁又露齿微笑,憧憬起两人未来的美好人生。

    庄严并未立刻催马跟上,反而放缓马儿脚步,因为他知道必须给吕文绣一点心理调适的时间。如此纤柔易感的人儿,他还真不忍心把她逼得太急呢。

    吕文绣利用庄蝶儿午睡空档,在自己房理阅读陶潜流传千古的名着“桃花源记”书中引人人胜的情节,芳草鲜美,落英缤纷,土地平旷、屋舍俨然的景物:黄发垂髫、恰然自乐的生活气氛,以及桃花源人民纯朴的精神世界,在在令吕文绣心向往之。

    读着读着,庄严的影子突然窜人吕文绣的脑海,打乱了平日心无旁骛的阅读习惯。清晨与他紫金山道亲吻的那一幕,像浪头拍打礁岩般,不断冲击吕文绣心坎,她想定下心神继续浏览书卷,但乱糟槽的思绪一直在脑际纷飞

    早上先驰离紫金山后,吕文绣躲入自己房中,等蝶儿起床后,她又一整个上午待在“彩蝶楼”不肯出来,避开与庄严照面的尴尬。直到估量他已出门巡视商务,才利用蝶儿午憩时间回到自己房内。

    然而,躲得过一时,躲得过一世吗?明天清晨与他跑马,又得碰头了呀,想想庄严在自己心里造成的强烈波动,吕文绣再也提不起勇气与他单独相处。

    原以为自己再也不会轻易敞开心扉,谁知经过今早的“相濡以-”才恍悟以往对库利斯的牵挂,或许只是缘于孤寂童年唯一友情的一种眷恋心理吧?但是,庄严却能在她心中激起一种从未有过的微妙感觉,那是即使面对库利斯,也不曾出现

    过的复杂情绪。这才是真爱吧?

    如果今天早上自己不先驰离山郊,他会说些什么呢?倾诉衷情,还是云淡风轻不当一回事?吕文绣因不明白庄严心意而更显心烦意乱。他真如蝶儿所说锺情自己,或只是像一般富家少爷,一时兴起对微不足道的卑下侍女逢场作戏一番?

    吕文绣呵吕文绣,你千万别自作多情、异想天开,麻雀是不会变凤凰的,你根本配不上庄家门第呀!无情的现实压迫下,埋藏心中的幻梦逐渐消褪,吕文绣理智地提醒自己。

    她不敢再胡思乱想下去,害怕会发现内心更深处的东西。决定趁着蝶儿尚未醒来的空档,赶紧到马舍找库利斯,要他明天清晨不必再为自己准备马匹,同时请他转达庄严,今后将不再与他一道跑马的讯息。

    吕文绣离开书桌,正欲定一趟马舍,-闻小柳惊惶的叫声:“吕姑娘!吕姑娘!快开门哪!”

    小柳惶急的声音透露出有不寻常的事发生,吕文绣急步至门打开房门。“小柳,什么事这样慌张?”

    “不得了啦!吕姑娘,小姐出事了!”小柳青白着一张脸。

    “嗄?蝶儿!她出了什么事?”吕文绣悚然一惊。

    “她从魔神背上摔下来,跌伤了腿。”小柳快哭出来,等一下大少爷回来,自己一定又脱不了干系。

    “什么?!她她不是在午睡吗?怎会”

    “唉!现在先别问这些,您快去看看小姐嘛!”

    “呃,好、好!她在哪儿?马厩吗?”

    “不,刚才库利斯已将她抱回彩蝶楼。”

    “那咱们快去看看!”吕文绣抢先急步前行。

    匆匆赶圣彩蝶楼,在蝶儿闺房外,吕文绣看见管家及几个仆役守在门外议论纷纷。

    “老管家,小姐怎么样了?!”吕文绣焦灼地问。

    “吕姑娘,你可来了。适才小姐直嚷着要找你呢。”庄旺似乎松了口气。

    “去通知大少爷,还有找大夫了吗?”

    “已经派人到商号通知大少爷,大夫也去请了,应该很快就会赶过来。”

    “那,通知夫人了嘛?”

    “那倒还没。小姐一直交代我们别去惊动主母,我想等大少爷回来,再由他决定是否禀告夫人。”

    “好,那我先进去照顾小姐。”

    “我们在房外等候大夫,小姐就麻烦吕姑娘。”

    吕文绣点点头,推门进入闺房。

    庄蝶儿躺在锦床,小脸儿疼得泛白,额上冷汗涔涔。

    “蝶儿,忍着点,大夫马上来了。”吕文绣坐上床缘,轻拭她额上汗珠。

    “阿绣姐,呜”庄蝶儿一见吕文绣,泪水如决堤洪流夺眶而出,哭得好不伤心。

    “别哭,别哭,没事了。”吕文绣温柔地劝哄她。

    “阿绣姐,你为什么不骂我?”庄蝶儿抽噎着。

    “骂你?”吕文绣神色不解。“我为什么要骂你?”

    “因为我欺骗你。事实上,这些日子我都没有午睡,而是瞒着你偷偷去会库利斯。”庄蝶儿羞傀不已。

    “蝶儿!”吕文绣颇感吃惊,眼光询问地飘向小柳。

    “小柳也不知情,因为我总是叮咛她,午睡时间不准到彩蝶楼吵我。”庄蝶儿自动招出内情,为小柳脱罪。“阿绣姐,我摔下马的事,跟库利斯没关系,是我主动去找他,并且缠着他教我骑上马背。我已坐上魔神背上好些天,一直都没事儿,今天也不晓得为什么它突然一反平日的温驯,把我摔下来,你不要怪他。好不好?”

    “我不怪他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大少爷的想法。”

    “所以我要拜托阿绣姐,在大哥面前替库利斯说情,不要把帐算到他头上。”

    “这我恐怕无能为力。”想到庄严强硬的脾气,吕文绣可不乐观。

    “阿绣姐,拜托你啦!大哥会听你的。上次库利斯能留下来,不就是你向大哥争取的吗?”

    “没这回事,大少爷留下库利斯,我也很意外,我以为是你一直纠缠,他才勉强让步的。”

    “真的?我还以为是你说服大哥的。”

    “绝对不是我,我向大少爷试探时,他斩钉截铁一口回绝。”

    “哦?”庄蝶儿攒起眉心想不透。但,随即又把这思绪抛开。“现在暂且不管这些,最重要的是,要想法子别让大哥责罚库利斯。”

    “蝶儿!”庄蝶儿对库利斯急切的关怀之情令吕文绣锁眉深思,难道庄严当初的顾虑是正确的

    “阿绣姐,拜托你跟哥求求情,不要怪罪库利靳吧!”庄蝶儿苦苦哀求,脸上写满焦灼。

    “我好吧,我尽力就是。”吕文绣只好无奈地应许,心中却暗自烦恼。自己避他唯恐不及,这下却得硬着头皮去为库利斯求情,一旦两人碰头,又是什么景况?早上旖旎的拥吻,再次闪过脑际,吕文绣的心顿时又一片迷乱。

    大夫诊断结果,幸好只是扭伤脚踝,并无骨折情形。经过推拿敷药,庄蝶儿得躺上几天,才能下床走动。

    仆人到南京城内庄家各处商号寻找庄严,却无所获,直至大夫诊疗完毕回去之后,还是找不到大少爷踪影。

    关心的仆妇们也陆续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只留下吕文绣及小柳在房内陪着庄蝶儿。

    蝶儿服过大夫开的安神止痛药方后,睡得正香甜。小柳忧心仲仲对着吕文绣诉苦:“吕姑娘,大少爷回来后,我就惨啦!”

    “小柳,这不是你的错,你也不知道小姐会利用午睡时间去找库利斯学骑马呀。”吕文绣安慰小婢女。

    “可是每次小姐闯祸,我哪一次没被拖累而受罚。”小柳哭丧着脸,担忧不已。

    “别担心,小姐会替你说情的。”

    “吕姑娘,您也要为我向大少爷求情喔。”

    “我?”

    “是呀,我看大少爷对你很不错,只有你说的话他才听得入耳。”

    “小柳,你可不能乱说话,小心大少爷着恼。”

    “大家都这么说的嘛。不过,听说大少爷明年春天就要成亲了,我们都摸不着头脑,不晓得大少爷是怎么个想法。”小柳突然语出惊人,爆出内幕。

    “大少爷明年春天即将成亲?”像被浇了盆冷冽冰水般,吕文绣浑身凉透。

    “对呀,是小姐偷偷告诉我的。”

    原来庄蝶儿曾神秘兮兮地告诉贴身丫鬟第一手情报,大少爷明春将奉母命娶亲。不过,为了怕小柳四处喧嚷,造成吕文绣不安,因此她点到为止,并未泄露新娘人选。

    “那对象是哪家千金?”

    “我也不知道,反正南京府内未出阁的闺秀,哪一个不巴望嫁人庄府?只要老夫人放出讯息,那些媒婆们不踏破庄府门槛才怪,大少爷还愁找不到对象么?”

    “是老夫人的意思?她要亲自为儿子择媳?”吕文绣差点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心痛击倒。库利斯与莎娜成亲时那种失落感再次袭上心头,只是这次的痛竟远比上次还要深沉。她甚至有一种如坠地狱的悲苦。自己什么时候开始对庄严竟有了情感的牵挂?否则,何以心痛如斯

    庄严直到晚膳前才回到家门。之前家丁急着四处找他,却遍寻不着,原来他跑了好几家皮毛店,替吕文绣选焙狐裘去了。

    当他甫进家门,得知状况后,不由得大发雷霆。

    “去把库利斯找来!”他恼怒地一挥手,冷声命令。

    “庄吉,你去马厩跑一趟吧。”管家吩咐侍立一旁的家丁。

    “是。”庄吉衔命快步出了大厅。

    “旺伯,大夫怎么说?小姐的伤要紧吗?”

    “还好只扭伤足踝,已经推拿上药,没什么大碍,只不过得在床上躺个几天就是。”

    “老夫人知道吗?”

    “老奴想等大少爷回来再请示您,是否告知老夫人。”

    “嗯,”庄严坐进紫檀靠椅中,思索片刻才说:“幸好只是小伤,待会儿我会去禀告她老人家。”

    须臾时间,库利斯跟在庄吉身后进入厅堂。

    “大少爷,库利斯来了。”庄吉向前覆命。

    “大少爷。”库利斯也上前见礼。

    “库利斯,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擅自让小姐骑马!”庄严勃然大怒,厉声叱喝。

    “大少爷,是小姐想学骑马,所以”

    “所以你就不避身分、不知分寸地教她了?化外之民果真是不懂礼节!”庄严冷酷地打断他,毫不客气指责。也不知为什么,他就是看库利斯不顺眼。

    “大少爷!”库利斯账红脸,强忍被羞辱的难堪。

    纯朴憨厚的他实在不能理解,为什么汉人社会里有如此多的禁忌与繁文褥节?他真的无法适应这儿的文化,蓦地怀念起草原上单纯的生活环境,以及家人温暖的笑语亲情。

    “留你下来是因为你曾救小姐一命,没想到反倒是个祸端,害她摔马伤腿,庄府再也留你不得。”庄严绷紧下巴,怒气未消地转向庄旺:“旺伯,拿一百两银子给他,明天一早叫他离开!”

    当初留他在庄府,是因为担心吕文绣与他一道离开,经过今天清晨紫金山的亲密接触,庄严有信心吕文绣不会随他回大漠,因此也就放心地下逐客令。

    “老管家,我只拿我该得的薪饷,多的我也不想要,明天天亮我会离开的。”要不是想向绣绣辞行,同时探问一下小姐伤势,库利斯真想立刻掉头就走,他不愿再忍受庄严冰寒的脸色。

    倒有几分骨气,只可惜“情敌”相见,份外眼红,庄严不得不隐藏起对他激赏的神色,摆出一副淡漠脸色。

    庄严转往“彩蝶楼”探视蝶儿伤势,很意外地,他只冷着俊脸,却没开口骂人。不过,他本就是那种瞪你一眼,就会骇住你全身神经的人,光看那阎王表情就够吓人了,哪还需要再劳驾他动口训人。

    可能是蝶儿受了伤,小柳必须留下照顾她的因素吧,庄严竟也没追究她的怠忽职守,只交代她好好侍候小姐,并意味深远地凝视一眼吕文绣后,就到前厅用晚膳去了。

    “呼!”蝶儿跟小柳等他定远,同时松了一门气。

    “好奇怪喔,大少爷这次怎地这么好说话,竟然没有咆哮如雷,大声骂人?”小柳满脸迷惑。

    “没骂人才好,难不成你想挨骂?”蝶儿笑叱她。

    “人家只是想不通嘛!”

    “想不通就别想,厨房已送来晚膳,咱们服伺小姐用餐吧,再不吃就凉了。”吕文绣轻笑打岔,但那笑容却有几许落寞。

    “阿绣姐,我想拜托你一件事。”蝶儿幽幽说道。

    “什么事?”

    “你替我到马厩看看库利斯,好吗?”

    “去看库利斯?”

    “嗯,库利斯心里一定很难过。尤其是大哥回来后,不知有没有训诫他,我好担心”

    “蝶儿!”

    “阿绣姐,拜托你,请你转告他我的伤不要紧,请他放心,若大哥有责备他,也请他包含,千万别放在心上。”蝶儿企盼地望着吕文绣。

    吕文绣低头默然半晌,也深觉该去安慰一下这位童年玩伴。她了解善良敦厚的库利斯一定会深深自责。何况自己不也想请他转告庄严,不再一道跑马的讯息吗!

    “阿绣姐,好不好嘛?”蝶儿轻扯她衣袖,唤回沉思中的吕文绣。

    “好,我答应你。我现在就去马厩,转达你对库利斯的关怀。”

    “谢谢阿绣姐!”蝶儿立即开心展颜。

    虽然自己脚踝很疼,但一想到库利斯,蝶儿的心更疼。她不忍他因自责而煎熬,却又无法去安慰他,只好先央求阿绣姐去探望一番。

    她们又岂知明天一早,库利斯就要被逐出庄府了呢。

    库利斯睡在马厩旁的一间佣人房,便于随时照料马匹。吕文绣到他房里找不到人,却在马厩内发现他抱头蹲坐墙隅一处稻草堆上。

    “库利斯。”她轻唤青梅竹马的儿时玩伴。

    “绣绣!”抬起深埋双膝中的英俊面孔,库利斯脸上有一丝压抑的痛苦神色。

    “库利斯,别难过。”吕文绣坐到他身旁草堆。“这件意外不是你的错,小姐的伤并无大碍,她要你别为她担心。”

    “她还好吗?”他俊美的脸上有深切的关怀。

    “只是扭伤足踝,休息几天即可痊愈。”

    “那一定很痛,她受得了吗?都怪我没看好她。”一张天真美丽的脸孔掠过脑海,宛若瓷娃娃细致的她,承受得了痛楚吗?库利斯但愿自己能代她受过。

    “我刚说过,这件意外不能怪你,小姐特地让我来告诉你,要你千万别自责。”

    “绣绣,我拜托你,替我好好照顾她。”

    “我会的,你放心。对了,小姐还要我问你,大少爷有没有为难你?”

    “他”库利斯深邃的眼眸掠过一抹难堪,欲言又止。

    “怎么,大少爷责怪你了么?”细心的吕文绣没有忽略他眼底的伤痕。

    “绣绣,明天我就要离开这儿了。”库利斯却岔开话题,他不是个会在背后论人长短的人。

    “嗄?为什么?”吕文绣大吃一惊。

    “没什么,”库利斯苦涩地摇头。“我想哈萨克人还是习惯在草原上生活吧,所以我决定回大漠去。你来了我好高兴,我正愁着不知如何跟你碰面,向你道别辞行哩,他们不许我到彩蝶楼”他脸上又浮现难过的神情。

    “是大少爷赶你走的吗?”吕文绣也哽咽。

    “我自己也很想念家乡。”库利斯不置可否,只淡淡地说。

    “可是,小姐她”

    “她就麻烦你代我向她辞别吧。”库利斯心中的痛楚,像被晕染了墨汁的宣纸般,正在逐渐扩大加深。

    回大漠也好,否则他不知如何调适庄蝶儿在自己心中造成的困扰。这些个午后相处的日子,竟然不知不觉埋下了情愫,库利斯惶惑不已,也深感愧对亡妻莎娜;

    毕竟她尸骨末寒,自己怎能如此薄幸,迅速地又展开另一段恋情?除此之外,横亘在两人之间的,还有种族歧视及门第差异,在在都是难以跨越的鸿沟。

    趁着彼此陷入未深,及早抽腿定人,库利斯认为可以把伤害降到最低。当然,刚开始的煎熬是无法避免的,但日子总要过下去,就让时间来冲淡相思之情吧。

    “库利斯,你知不知道小姐对你”吕文绣体会得出庄蝶儿中心暗藏的情意。

    “绣绣,不要说了。我们之间是不可能的,说这些又有何意义。”库利斯打断她的话。

    吕文绣默然了,内心嗟叹不已。

    是呀,庄严说得够清楚,老夫人绝不会答应爱女远嫁回疆,过那贫瘠的游牧生活。况且重视门户之见的汉人习俗,也容不得地位悬殊的联姻,难怪老夫人要为儿子挑选门当户对的闺秀当媳妇。

    库利斯即将返回故里,那么,自己呢?

    绵亘无垠、牛羊成群的草原景致,以及奇爷爷慈祥的面容,倏-在吕文绣眼前跃动,仿佛在向她召唤——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库利斯,明天我跟你一起回大漠。”吕文绣心底骤然生起一股强烈的思乡愁绪。她虽是南方人,却在北方草原成长,几乎已融入了那儿的习俗文化。她——是属于那一大片青翠草原的大地之女吧?

    “绣绣,你也想回大漠?”库利斯诧异不已。“你不是要寻找失散多年的亲人吗?”

    “当年我年纪太小,不清楚亲人的表征,人海茫茫何处寻访,我几乎已放弃了这个奢望。倒是离开回疆快两年,十分怀念草原上那种悠游自在的生活,也记挂着奇爷爷。我想,我是属于那个地方的。在那儿住了十二年,回到江南反而不能适应这里的生活步调,以及价值观。”

    吕文绣这番表白虽是实情,但最重要的征结,却在于自己对庄严的感觉愈来愈令她心慌。小柳说明年春他就要奉母命完婚,难道自己要留下来面对生命中第二次的打击?她岂料当初为了逃避情伤远离大漠,而今为了另一段情,又要重返回疆,人生的际遇当真是无常呀。

    最令吕文绣感伤的是,她的感情竟一如她飘泊的命运般坎坷不平,这一切磨难,

    当真是自己的宿命么?

    “绣绣,可是听小姐说,大少爷对你颇为心仪,他会同意你离开吗?”

    “大少爷是何等身分,怎会看上我这卑微孤女,就算他有此意,老夫人也不会答应门不当户不对的亲事。这一切都是小姐自己太敏感,没这回事的。”

    “是这样吗?”库利斯半信半疑。

    每天清晨送他俩上马时,库利斯总可以窥见庄严眼中难以遮掩的款款深情,绣绣真的察觉不到么?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库利斯,这一切都是小姐天真的幻想罢了。我们就这么说定,明天一道回漠北吧。”

    “如果你坚持回去,我当然很高兴归程多了个伴儿。”

    “明天我们要赶在大少爷清晨跑马前上路,避免与他照面,免得彼此尴尬。”

    “你想瞒着他离开庄府?”库利斯狐疑地审视着吕文绣:心中思绪如潮水般起伏

    “呃是的。只不过走了个下人,没有必要惊动他”在库利斯灼灼目光的透视下,吕文绣不由感到心虚,红着脸不自在地试图解释,却显得牵强。

    “那,你也要瞒着小姐?”

    “不瞒她怎成?若她知道你要走了,一定会伤心欲绝,拚了命前来阻止。届时又要害他们手足间产生龃龉呀。”吕文绣无奈地说。

    库利斯的情绪也霎时变得低落无比,那份无奈与吕文绣一样深沉。

    生命会找到出口,只是需要时问。他唯有寄望悠悠岁月,能治愈每个人心中的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