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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问,”秋云听见自己的声音空洞而颤抖,“我那位朋友——”她竭力控制住自己的音调,“住在哪个科室?”
“应该是住院部的血液科吧。”护士甲说道。
语音刚落,秋云就站起来冲向外面。
她都忘了问血液科在哪栋楼哪一层。这个新修的医院体量庞大,她两眼晕眩在硕大的广场转了一圈,才在慌张中看清对面那栋楼写的“住院部”。她急忙往前奔去,在慌张中找到指示牌:血液科——四楼。
四楼、四楼,她在逐层都停的电梯中焦急地等待,觉得“四”这个数字分外不吉利。
电梯门开了,她一步跨出去,可跨出去了,她又茫然退缩了。
也许是跑得太急了,她的头一阵眩晕。
一扇扇病房的门都开着,走道里都是加号的病床,举着输液瓶的人、穿着白大褂的人,走来走去,没有人注意到这里多了一个秋云。
梁禾在哪间房?
她准备好见他了吗?
她咽了咽口水,抑制住自己的情绪,走到护士台。里面的小护士都忙着,无人搭理她。她张了张口,尝试了好几次,才终于下定决心,用虚弱而颤抖的声音问道:“请问——这里有位叫梁禾的病人吗?”
声音太小了,没有人听到。
“请问——”她再次开口,调高声音,而这样一来语音里的颤抖更加明显了,“这里有位叫梁禾的病人吗?”
有位小护士从病历本上抬起头来:“谁?”
“梁禾。梁山的梁,禾苗的禾。”
小护士低头在病历本上看了看,“没这个人。你确定在这里?”
秋云愣了愣,一颗飘着的心终于长出了翅膀可以平稳着陆了。那个护士甲一定搞错了,梁禾身体那么健康,三十年后都保持得那么好,怎么会生病?
可心只落到一半又被提了起来。
“等等——”小护士又猛地往前翻了好几页,“有这个人。但是……已经出院了。”
“……出院了?”
“是的。他自愿放弃治疗。”
下午林少华出去了,秋云一个人在家。
已经夏天了,人们都换上了夏装,大街上永远不乏穿着清凉的年轻女性。但是再没有人穿着那样简单保守的单色衣裳过来找她说话,再没有人带着她为了避暑去河里游泳。
手机已经被秋云握出了汗,她终于微信里点开了“刀与木”的头像。
对话框里早已存留了一行草稿:
梁老师,您好。我是司马秋云。
这行草稿已经在这里存在几个月了。她已经忘了具体输入的时间,也许是她的头发还未长出来的时候,也许是她刚刚出院的时候,总之很久了。但这简单的一行字,顽固地存在于草稿中,既没有没删掉,也没有被发送,只是被一遍一遍地认读于秋云的心中,直到今天——她按了“发送”。
忐忑不安,每一秒都那么漫长。
五分钟后,有了回复。
“秋云你好!很高兴收到你的微信。我从新闻上看到你醒来的消息,非常为你感到高兴。近来如何?身体感觉怎么样?”
微信是一下跳出来的,秋云还没有读完所有的文字,眼泪就滴到了手机屏幕上。
真好。他还在。
他还在和你说话。
她反反复复,看了一遍又一遍。秋云想象过很多回来之后与梁禾的第一次对话,但是没想到是这样。她吸了吸鼻子,在朦胧的视野中继续编辑文字,她不能直呼他‘梁禾’,只能恭敬地叫他‘梁老师’。
“谢谢梁老师。我现在恢复得很好,已经出院了。”
三十秒后。
“那就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毕竟你还这么年轻。”
是啊,我还这么年轻,可你已经老了。
秋云擦擦眼泪,打字:“您呢,梁老师,您怎么样,最近身体可好?”
“我很好。谢谢关心。”
秋云一时怔忪。
很快,她又继续打字:“我听说我沉睡期间,您一直来看我。我现在好了,想来看看您。”
一分钟后。
“不用了,你的事说到底我也有责任,我来看你是应该的。你现在能醒来,也了却我一件心事。我真的很替你高兴。你现在应该好好养身体,其他的事情不用着急。”
客气而礼貌的拒绝,还带着一点生疏。
秋云心碎地掉眼泪,编辑信息:“您住哪里?我现在已经可以独自出门了。我可以来看您。”
半天,没有回复。
秋云又编辑了一条,几乎是直白唐突地问道:“您地址方便告诉我一下吗?是在学校的家属区吗?”
没有回复。
石沉大海。
秋云来来回回拿起手机看了几十遍,没有回复。
她点开了大学班长刘珊的微信。
刘珊意外地收到秋云的微信。一顿寒暄后,刘珊说道自己现在回到学校念硕博连读,打算以后留校。秋云问起学校的情况,顺带问道了梁禾。
“梁老师啊,他是好像生病了。很长时间没在学校见到他了。”刘珊说道。
“那你们有组织去看过他吗?”
吃过晚饭,林少华察觉出秋云的异常。一个晚上,她都紧张地握着手机。
“怎么了?”他过去亲昵握住秋云的手,那里的无名指上有一颗上午他刚刚为她戴进去的戒指,“今天一天都有些无精打采的。上午是不是吓到你了?”
“没有,”秋云右脸的肌肉动了动,让她看上去微笑,“今天有点累。”
“那就早点休息吧。”林少华说,“手机需要我帮你充电吗?”
“不用,”秋云下意识地握紧手机,“我自己来。”
“……好。”
一条微信进来。
刘珊:“去过,他就住学校家属院里。”
“少华,”秋云抬起头,“明天我想去趟学校。”
“学校?美院?”
“嗯。”
“可是我明天得出差一趟。”林少华皱起眉头。
“我可以自己去。我们班长刘珊现在在念研究生,在学校等我。”秋云补充道,“我现在一个人可以了。”
林少华默了三秒才点头,“那好吧,明天我帮你叫专车。”
刘珊是秋云大学班级的班长,住她隔壁寝室,和秋云关系不算交心但也不错。秋云昏迷后,还组织同学来探望过。她在校门口接到了司马秋云。秋云刚下车,她就给了秋云一个大大拥抱,完了之后还上上下下打量秋云,确认真是她之后,刘珊高兴地叹道:“太好了。秋云,现在看到你真是太好了。”
说完又是给她一个拥抱。
秋云被刘珊抱得措不及防。
可在被她大力拥抱的时候,秋云忽然就想起了王晨。
刘珊拉着秋云的手往学校里走去。三十年过去了,A大的建筑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原来这里是两排并排的坡屋顶平房,现在都变成了四层高的教学楼;原来这里是乒乓球活动场地,现在变成了假山小公园;原来这里有蜿蜒曲折的土路,现在是一片绿油油的人工精心维护的草坪。只有左前方红墙黛瓦的坡屋顶西教、和它跟前傲然耸立的杉树还还倔强地保留着当初的风格,就和三十年前一模一样。
“秋云,秋云?”刘珊停下脚步,“想什么呢?”
“啊?哦,没有,”她俩已经走到了油画系楼下,秋云问,“你现在回校念书怎么样,忙吗?”
“还成,”刘珊说道,“工作两年,觉得自己还是比较适合学校,所以回来念书了。不过最近都不务正业,美院下周就成立八十周年了,都在帮学院整理东西。”
“哦,是的,九月是校庆的日子。”秋云跟着她往楼上走,“这些事情应该让本科的小弟弟小妹妹来做。”
“他们也够忙了,我手下能支配三个大二的小弟,都是主要负责资料的整理。”
说着,刘珊打开了她临时办公室的门,一股陈旧的书籍味道迎面扑来,只见资料室地上摆满了一摞一摞的书,左边都是捆绑好的,右边堆得比较零散,看来是尚未整理。
“今天是周末,办公室也没什么人,不然你可以带你去见见老师。”刘珊推开窗户。
“周末挺好的,我现在不喜欢人多,”秋云说道,“提到老师,我在微信里说到梁禾,梁老师……”
“是啊,”刘珊走过来,面露惋惜,“听说是白血病。刚刚听说的时候,我们都不敢相信。梁老师看上去身体那么好的人,怎么会忽然患上了白血病呢。听说后不久我就在群里问了谁有空,组织了人去探望了他。”
“他怎么样?”
“他精神状态还不错。因为是在他家,不在医院,所以除了觉得人瘦了些,并没有病人的样子。但也确实不得不承认,疾病对人的影响还是有的。他明显老了很多。”
“他是怎么换上白血病的?他怎么不在医院呢?他家住哪儿?”
秋云一下问了三个问题,刘珊笑起来:“你让我先回答哪一个?他家就住家属院,三栋302室。但是其他两个问题,我真还难以回答。现在环境污染这么严重,也许某一个刺激就会让人得病了。至于为什么不在医院,我也不知道,我当时说想和同学来探望,他就发来了这个地址。”
秋云垂下眼眸,沉默不语。
“梁老师也是有些可怜,前年他老婆才患癌症去世,现在他自己又生病了。又没有孩子,那次去我们就见他一个人在家……”刘珊叹了口气,转身说道,“不说这个了,我先给你倒杯水。”
刘珊刚把水杯放下,门口就咋咋呼呼地进来了几位一米八个头的男生。领头的那位进门便大声说道:“刘姐,我们今天提前结束了,来帮你收拾东西。”
刘珊还未说话,秋云先一下站起来,说道:“刘珊你还有事?那我就先告辞了。”
“他们就是来帮我收拾收回,没关系,中午一起吃饭。”刘珊忙道。
“不用了,”秋云露出一个安慰她的笑容,“你先忙,我们下次约。”
A大的家属区面积不小,里面有十五栋楼房。1到5号楼是九十年代中期建的红砖板房,时间较早,属于福利分房;6到15号楼是2005年左右建的十八层的电梯房,是学校的集资房。梁禾的住所在3号楼,看来也是早期的福利分房。家属区植被茂盛,环境安静,秋云沿着主路一直走到底,眼前这栋有些历史年代感的红砖房,就是3号楼了。
她抬头擦了擦头上的汗,盛夏的阳光从楼栋墙顶冒出来,她有些眩晕。
302室。
一扇普通的门,关着三十年后梁禾的世界。
秋云深深吸一口气,按响了门铃。
叮咚——叮咚——
无人应。
叮咚——叮咚——
还是无人应。
没人吗?秋云试探性地敲门,叫道:“有人吗?梁老师在里面吗?”
好像没有人。
秋云又去楼下瞅了瞅,3栋302室,没有错。
梁禾不在里面吗?那他在哪儿?
秋云静默片刻,拿出手机在微信里编写:梁老师您好!我是司马秋云,我现在您家属区的房门……刚刚写到一半,秋云的耐心已经耗尽,她的手指还未能像出事前那样灵巧地编辑九宫格输入,越是着急越是错别字连连。她干脆放弃了输入,直接拨打了语音通话过去。
嘟——嘟——嘟——
无人应答。
秋云有些慌了。
她顾不得礼貌修养,直接砰砰地拍打房门,大声喊道:“梁禾,梁禾?你在里面吗?”
楼下响起了脚步声。一位老教授买菜回来,秋云觉得有些眼熟,好像是某位退休老师。他见着秋云,问道:“同学,你找梁禾老师吗?”
“嗯嗯,是啊,老师。”秋云好像找到了救命稻草,忙问道,“我听说他生病了,今天过来看他。但他不在家?打他电话也不接,您……”
“他没住这里了。”老教授说道。
“没住这里?”秋云愣住,“可我同学说还来这里看过他的啊。”
“他之前住这里,但是前两个月搬走了。来看他的人挺多,不利于养病,他也想图个清净,就搬走了。”
“搬走了?那您知道他搬去哪里了吗?”
“这我不知道了。也没听说他有别的住处。在A市好像亲戚也不多。”
老教授走了。
秋云刚刚还像个精钢芭比可以猛力地拍门,可现在忽然就变成了被饿了三个月的非洲难民,毫无力气。她靠着墙根,慢慢滑落下来。
他不住这里了?
那他去哪里了?
她瘫坐在地上,一股巨大的苍凉和绝望笼上心头。
她的包敞开着,漏出一本陈旧杂志的一角——那是在刘珊转身倒水的时候,秋云偷偷塞进包里的。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她刚刚看到封面,一股触电般地感觉就从全身流过,她的动作先于思考,她没有告诉刘珊就直接将它私自拿走。
现在,那本杂志,在她的包里被折了一个角,好像咧着嘴角在朝她笑。
她脱力地将它抽出来。杂志已经发黄了,从排版风格到纸张质量,都显露着它是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产物——确实,它是诞生于1987年的、美院创刊第一期的《野风》。
三十多年前的杂志。
楼道的风翻开脆生生的纸张,它像故意般停在了某一页。这一页上面有三幅画,是已经被拆除的东郊归云禅寺的水彩写生,画面笔触稍显稚嫩,未见得有多高超的水平。每幅画下有署名,分别是:王晨、邱晓云、高志飞。
其中有一幅叫《世界-视界》,正是那位叫“邱晓云”同学的作品。底下有一段评语:“视界,世界。你看到的未必就是真实的,错觉和真相,也许只在于自己的选择。”
评论人:梁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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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害怕写回忆的情节了
写得我自己都伤感。
哎……
猜猜,梁禾去哪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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