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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后——
久违的凤扬城,一样热闹的街道、吵杂的集市、湛蓝的天空连空气闻起来都像六年前的味道。
一袭雪白儒衫衬得段飞云颀长的身形愈加玉树临风、飘逸出尘。端整的五官俊秀依然,却在岁月的洗礼下褪去了青涩,改而抹上一股成熟的智慧与魅力。
怡然的脚步不停歇,他走过柳胡同口,转进大杂院,最后停在一栋已然颓圮的草屋前。
好久了,打他十六岁在闱场上一举夺魁,受圣上钦点为状元入朝为官后,已整整六年未曾回乡。
这六年里,幸得圣上恩宠,他由一介四品大员一路直升,如今已位居百官之首,贵为一国之相。
当今圣上虽然年轻,却相当贤明,君臣皆是少年有志之人。二人合作,不仅平了宝林王内乱、定番邦,甚至连盘据在拢东谷地十余年的前大燕余孽,也在日前招降了。如今国势可谓四海升平、国泰民安。
而他这一国之相也才偷得了半年的假期,回乡省亲兼祭祖。
省亲?唉!他哪还有什么亲可省,唯一的爹爹早在他高中状元那一年去世了,没福气享受他努力耕耘的成果。如今这凤扬城内怕找不出几个还记得他的人啦!
至于祭祖,那更不用提了。段家人口向来单薄,近十代以来又没出过什么大人物,祖先们为了讨生活,南来北往地四处走。这样过了近百年,谁还晓得他的原籍在哪里?
省亲、祭祖全是借口,他此番回凤扬城纯粹是为了避婚,避那好事圣上的指婚。
天下平了,圣上似乎有些无聊,矛头竟转向朝中尚且维持单身的官员身上,想学那月老牵红线。而且第一箭就射中他,有够倒霉的!
他的婚事若肯交由他人处理,早六年前高中时就给恩师招为女婿了,哪会坚持至今?他不想娶那些女人,下意识里,他觉得他的妻不该是她们。但他还是想成家,为什么会有这种奇怪的想法?他至今犹理不出个头绪来。
摇摇头,他素手撩起长袍跨过给虫蛀得只剩一半的大门,走进草屋,里头真的损坏得很严重,只怕砸下千金也修不回原样了。
绕过一地的零乱,他转进卧房。少年时,他因体弱,一年中总有半年是睡卧在这里头,直到
一张纯稚中带着狂放的笑脸蓦地撞进脑海,他的身子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强健的。从凤蝶吟偶然闯进他的生命里,在他已铺设完整的人生道路上造出另一条岔道,他的生命渐渐有了改变。
对了!那张总在午夜梦回与他纠缠不清的纯稚笑脸,正是属于凤蝶吟的。
凤蝶吟!想不到六年不见,他依然如此清楚地记着她,并且记得恁般牢靠。
她曾经救过他的爹,从十二岁到十六岁这四年中,他的每一天都是与她一起度过的。她是颗麻烦的陀螺,一天到晚转个不停,同时也搅得他平静的生活变成一团乌烟瘴气。
曾经,他以为自己会被她给拖垮、给累死,但他没有。在那些四处奔波、瞎忙和的日子里,他不知不觉开了眼界,也强健了体魄。
可以说,没有凤蝶吟,就没有今天的段飞云。
原来她对他的人生有这么一层深刻的影响。难怪他忘不了她,难怪他不想娶别的女人,难怪他一离开京城,就一刻也不停留地赶往凤扬城。因为他的心头早已刻满一个名叫凤蝶吟的女子,再也容不下其他了。
他回乡的目的不是省亲、不是祭祖,是为了见她,为了看看这个在他的生命中占据了最重要地位的女人如今过得好不好?是否依然云英未嫁?
年轻时他不懂得这便是情爱,平白蹉跎了六年时光。如今他已成长,再也不想浪费半点时间去品尝那苦涩的思念了。
他想见她,立刻就见。
三步并做两步离了草屋,段飞云依寻着少年时的记忆找到了凤府大门。“天下第一首富”的牌扁挂在横梁上,愈加彰显了凤府的不凡。
换做以往,瞧见如此嚣霸的气势,他断然没勇气上门寻人。但今时今日的段飞云不同了,他有资格光明正大地登门拜访任何地方,甚至是向凤老爷求亲。他有自信,以他目前的成就断不会辱没凤蝶吟首富之女的身份。
大掌方扣上铜环,还来不及敲门,大门便“吱呀”一声被敞了开来,令段飞云微吃了一惊。
一名白衣女子急匆匆地冲了出来,笔直撞进他怀里。
“姑娘!”他退了两步才稳下身子、扶住她。“你没事啊!”那姑娘乍然抬头,一张细致秀丽的容颜霎时勾去了他的心魂。想不到会是她——凤蝶吟!
同样的惊讶也写在凤蝶吟眼中,她记得这张俊秀的脸。六年了,它并不因成长而褪色,反而更飘逸出众得仿似天上谪仙。
段飞云在她眼底读出了相同的诧然,显然她也不曾遗忘他,他嘴角轻扬起一抹欣喜的笑。
“好久不见了,你好吗?”她的身材还是像从前一样纤细而窈窕,清秀的五官中隐隐泛着智慧的光芒,虽称不上美艳无双,但那绝代的风华与魅力却是世上仅有的。
她在初见他的震惊退去后,眸中闪过一道诡异的精光,娇小的身子笔直扑进他怀里,纤纤素手紧搂住他的腰杆。“相公,你终于回来了!”
“相公?”他还来不及问她为何叫他“相公”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已然追到,并打断了他的话。
“大小姐,二老爷交代过,你就要嫁给堂少爷了,不能出门的。”一群家丁,或拿棍棒、或持刀剑,团团围住了段飞云与凤蝶吟。
她要成亲了!段飞云身子一僵,心口像挨了一记铁拳般疼痛。
“我早跟二叔说过我不能嫁堂哥的,二叔偏不信。”凤蝶吟紧揪住段飞云的衣衫。“这下可好,我相公回来了,让他跟你们说吧!一女岂能配二夫?”
她这话是什么意思?他疑惑的眼下移,正迎上她哀哀祈求的面容。她希望他帮他圆谎吗?为什么?她若不想嫁,直接跟她爹说就好啦!凤老爷就她这么一个独生女儿,向来捧她若珍宝,她真要拒婚,凤老爷是不可能逼她的,何苦拿他来做挡箭牌?
“别闹了,蝶吟,在大门口跟个陌生男人拉拉扯扯,成何体统?”一个苍老尖锐的声音倏忽抢进。
段飞云查觉怀里的凤蝶吟娇躯猛一震,原以为她害怕,却在垂眼细瞧后看出了她潜藏于眸底的怒火,心头的疑云不觉越盘越多。
凤蝶吟拉住段飞云衣衫的手正微微发着抖,圆张的美眸里闪着怒芒直射向正穿过家丁、走出大门的那二男一女身上。
为首的老者一见凤蝶吟,立刻沉下面容。“蝶吟,你还不放手,想给凤家丢多少脸你才满意?”
闻言,段飞云眸中闪过一抹愠色,这老人是何方神圣?竟敢在凤家地头上欺负凤家大小姐?!而围观的众家丁也奇怪,自家小姐受辱,他们都不觉气愤吗?
他离开凤扬城这六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印象中上下一条心、和谐团结的凤家怎会变成这样?离心又离德。
凤蝶吟冷冷地开口说:“二叔,我与夫婿喜相逢、互诉情衷,此乃人间常情,有何丢脸的?”
“夫婿?”凤悦仁,也就是凤蝶吟的二叔。一双倒吊三角眼轻蔑地扫过一身简单儒衫,既未配戴金玉,也看不出富贵气息的段飞云。“小子,你打哪儿来的?家里做什么?有啥儿资格娶咱们家蝶吟?”
大掌轻轻扣住凤蝶吟的腰,段飞云挺起胸膛,一股昂然的气势迸发于外。
“小生段飞云,打京师而来,原住柳胡同底大杂院。”
“住柳胡同底的大杂院!”凤悦仁发出一记如火鸡般尖锐的叫声。“一个穷酸鬼也敢妄娶凤家大小姐,你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想发财想疯啦?”
“飞云以前是住在柳胡同底的大杂院里,但英雄不怕出身低。爹爹在过世之前就说过,凭飞云的本事,有朝一日定能飞黄腾达,因此将我嫁予了他。六年前,飞云上京赶考也曾对我言不成功、不还乡。如今他敢上门来找我,就表示他一定是成功了才回来的。”凤蝶吟编织着一篇又一篇似假还真的谎言,听得段飞云一愣一愣的。
“为什么我没听大哥说过?”凤悦仁激烈地反驳。
“当然是因为飞云有骨气,在成功前不愿宣布与我的亲事,以免有人说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妄想我凤家财产。”凤蝶吟将那句嘲讽淡淡地丢回给凤悦仁。“所以我才敢打包票,飞云此番定是衣锦还乡而来的。”
听凤蝶吟说的笃定,凤悦仁怕得罪权贵,不觉也稍稍收起了对段飞云的不屑。“你真的是功成名就了,回来找蝶吟的?”
眼前的情况十足地吊诡,段飞云实在是无法自这三言两语间判断出事情的是非对错,因此他决定先隐瞒身份,留待查明状况后再说。
“忝得圣上隆恩,获得一官半职,因此特来接蝶吟上京享福。”
“你要接蝶吟上京!”凤悦仁的火鸡叫又响了。
“我在朝中任职,接妻子进京乃天经地义,有何不妥吗?”段飞云疑问。
一直站在凤悦仁身后满脸不耐的年轻男子,突然伸手拉了拉凤悦仁的衣袖,压低声音说道:“爹,我本来就不喜欢她,她长得又不漂亮,如今知道她是破鞋一只,早嫁人了,我不要娶她啦!”
“你不娶她,如何得到宝库的钥匙?”凤悦仁低呻了声。
另一名妖媚冶艳的女子在盯了段飞云半晌后,轻声说道:“总之,有什么事进去再说,在大门口闹可不好看。”
凤悦仁和一干家丁立刻噤了声,乖的活似只小猫。
段飞云不免诧异,这妖冶女子究系何人?竟主导着偌大的凤府,而无人敢违其令。
相反的,正牌凤家大小姐凤蝶吟却不受尊重,众人待她仿似囚犯,连带着“请”他们入府的动作也像挟持。
奇怪的事件一件紧接着一件轮番上演,段飞云隐约查觉正有一股风暴在这凤府里形成,但事情的始未他却犹仍未知。
占地甚广的凤府里除了依照一般的三重三进建筑外,还分有一塘、二府、三厅、四楼、五苑。
其中,凤家大小姐凤蝶吟的住所正是位于凤府西角的“栖凤楼”
少年时,段飞云曾入内一逛。记忆中,那是个植满奇花异卉,景色优美仿似仙境的世外桃源。
可今日一看,枯萎的花草和凋零的树木构筑出一幕苍凉、破败的景象,实在不像首富之女所居住的地方。
“很讶异?”读出他眼中的愕然,凤蝶吟含讽地低喃。
六年前,他们曾是无话不说的知己,志趣相投、情感亲密,所以段飞云从没想过有一天,他会在她面前只得哑口无言。
凝望风华不再的栖凤楼,凤蝶吟唇边溢出一抹凄然的苦笑。
“打我爹死后,凤家就堕落了。”
“凤伯伯”哀凄浮上他的脸,人世无常莫过于此。
“已经一年了。”她哽咽道。
他伸出手,本想将她搂进怀里安慰,却又碍于六年时光所造成的隔阂,不敢冒然亲近她的身。
讪讪地收回手,他诚挚地低语道:“人死不能复生,你要节哀顺变。”
“不!”她俏丽的娇颜上倏然浮现一抹狠戾,冷酷的叫人心头发颤。“我爹是给人害死的,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若不能手刃仇人为父报仇,凤蝶吟誓不为人。”
她眸底的森冷严酷叫他倒吸了口冷气,这是他记忆中的凤蝶吟吗?那个善良、纯真有若花间精灵的小女孩,怎么可能说出如此血腥的话?
他不敢相信,一股深沉的心疼逐渐蔓延到四肢百骸,为她所受过的苦,而造成她性格上的大变感到悲伤。
“蝶吟”
“你知道我是如何发现爹爹真正的死因吗?”她蓦地凄然厉吼。“爹刚死的时候,我也以为他是病死的。”
“直到有一天,我偶然听见二叔他们在说话,他们骂爹混蛋,人都快死了还死抱着藏宝库的秘密不放,怎么逼供他都不说,害他们得多费一番功夫从我身上探得宝库钥匙。”
她的眼神空洞得令人心寒。“我吓了一大跳,二叔他们怎么会说这种话,他是爹的弟弟啊!在他经商失败、无家可归的时候,爹毫不犹豫地收留了他们一家三口,供吃、供住,还将部份的产业送给他们经营管理”
“爹是个大好人,总是无条件对人好,可是结果呢我开始怀疑爹的死因,终于有一天,我再也忍不住,趁夜去掘了爹的坟墓”
“挖坟!”他惊叫一声,脊梁骨窜过一阵恶寒。
凤蝶吟阴狠地瞄了他一眼。“对,只有我一个人,就靠我这一双手,我挖了爹的坟。”
她语气中的寒意比十二月天的大雪还要冰冷。“你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吗?爹的白骨啊!他的胸骨断成一截截的,手骨、腿骨也全断了,全身上下没有一根骨头是完整的,都是被打断的,你能想像他死前承受了多大的折磨吗?而且他的骨头全是黑的,乌抹抹,好臭、好臭”
“够了!别再说了。”段飞云猛地抱住她,她娇小的身子在他怀里不停地颤抖着,冷的像冰。
“呵呵呵”她疯也似地发出一记记没有抑扬顿挫的冷笑。“你光听就受不了了,那我这亲眼目睹的人又该如何?”
“我们报官去,我会为你主持公道,帮你爹报仇的。”他在她头顶上发誓,十年前,她救了他一次,这一回轮到他来保护她了。
“你还不懂吗?”她用力推开他,悲愤的泪宛如断线的珍珠落个不停。“害死我爹的不是普通人,能够把一个人全身的骨头都打断、还不让他立刻死亡的,只有武艺不凡的江湖中人。那些高来高去的武林高手,飞花摘叶、下毒杀人于无形,官府的人要怎么捉他们、办他们?”
段飞云猛然一愣,江湖,那是个他无法想像的异世界,真的有人可以飞花摘叶、下毒杀人于无形吗?
她哀哀地泣吼。“我一看你就知道这六年来你已有了不凡的成就,但你还是帮不了我的,就算是当今圣上亲临也帮不了我,这个仇我只能自个儿去报。”
他的心像被狠狠射了一箭,疼得滴血。为什么?他竟是个如此无用的男人。
十二岁那年,他保不住亲爹,得靠她来救。如今,他贵为一国之相,还是护不了心爱的女人,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在仇恨的苦海里挣扎,而无能为力。
段飞云啊段飞云!你是个懦夫,一个半点用处也没有的懦夫。
深吸口气,凤蝶吟强咽下满腔的苦涩。“我发誓,我非手刃仇人,为爹报仇不可。”
那誓言像是一团炮火在他心头炸开,震得他俊脸一片惨白。
“不!你不能这样做,不管理由为何,杀人总是于法不合的。”他绝不能让她变成杀人犯,他是官啊!他不要有办她的一天——
她摇摇头,绝望的眼神是那么地惹人心怜。“你阻止不了我的。”
他倏然攫住她纤细的肩。“蝶吟,你听我说”
她一个闪身避开了他的掌握,见着他讶异的眼神,她苦笑。“你明白了吧?这就是武功,而我的功力还只是下三流的,你已经捉不住我,又如何帮我对付那些真正的绝顶高手?爹爹的仇我自己会报,你若还念在昔日的情份上,只请你别泄我的底。”她转身走了,带着一身的伤与痛。
段飞云无言地瞧着自己空荡荡的手,他还能有什么用?保护不了她,也帮不上她的忙,枉身为一名男子汉,竟无用至此,实在是太悲哀了。
他也想过向官府讨得一队卫兵保护她,或者可以跟皇上请调大内高手前来帮助她,可是那些人抵得过真正的“武林高手”吗?
她只学了一点儿皮毛功夫就足以耍得他团团转,真正的武林高手又会厉害到什么程度?以草木伤人、御剑而行、迅急如风,听似不可思议,却真实的存在着。难怪自古以来,江湖便不受官府管辖,自成一脉地独立着。因为那个世界太奇异了,官府就算想管也管不了。
体认了残酷的事实,段飞云愈加痛恨自己的无能,他真的什么事也无法做,只能静待悲剧的发生吗?怎么可以!那样他还算是个男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