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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终于老了。
七老八十的父亲,再也不活力四射了,他只能站在自家门前惆怅地望着远方。他在等一个人,这个人究竟是谁没人能够知道。
父亲离休后,便住进了这幢小楼。那时他还算得上年轻,从不与先他一步来到干休所的那些老人为伍。那一时期,他总是显得形单影只,离林后的大部分时间里,父亲总是很闲暇的。闲暇的父亲,在干体所的花园里总是舞枪弄棒,打打杀杀的,看得那帮老人也跟着一惊一炸的。给父亲当过参谋长的老尚看不惯父亲这一套,就对父亲说:老石,拉倒吧,都这么大岁数了,歇歇吧,你以为你还年轻呀!
父亲不理老尚。老尚其实只比父亲大几岁,早离休几年,因此,老尚就显得很稳重,每日里手里端了个茶壶,走到哪儿喝到哪儿,茶壶里泡的是西洋参什么的,名日保健。老尚等人,要么就是吵吵嚷嚷地围在一起下象棋,为输赢急得脸红脖子粗。还有,老尚等人要么就打太极拳,在父亲眼里,这都是老娘们干的勾当。因此,父亲和这些老什么们很合不来,也不正眼瞧他们,自己该干啥还干啥。
父亲手里有两样传家宝。一是一把东洋刀,那是在日本人手里缴获的,刀的主人是日本的一个大佐,父亲当团长那会儿,全歼了大佐的部下,又活生生地把正准备剖腹自杀的大佐活捉了,这把东洋刀自然就成了父亲的战利品。那会儿父亲的上司是**,**当年也是很赏识父亲的,把这把东洋刀赠给了父亲,作为父亲永久性的纪念。
父亲另一件宝物是一支二十响盒子枪,这是父亲参军后第二年在一次执行任务时,从一个伪军连长那里夺来的。
父亲从一名通讯员,一直干到军区的副司令,用过的枪他自己都记不清了,但他惟独喜欢这支盒子枪。这枪单发、连发都能打,握在手里沉甸甸的,手感很好,更重要的原因是这支枪救过父亲的命。父亲这两件宝贝,一刀一枪伴随着父亲走过了大半生,这一刀一枪给父亲的战争岁月带来了莫大的荣誉。和平岁月里,这一刀一枪给父亲增添了无穷的快乐。
每天早晨,在干休所院内一隅,人们经常可以看到父亲舞刀弄枪的身影。父亲先舞东洋刀,那把刀被父亲保养得很好,白生生的晃人眼睛,父亲就舞着这把刀,看得人眼花缭乱。老尚上干人等一旁就咋舌,一边咋舌一边说:这老石,把自己当成小伙子了。
众人听了老尚的话,就都一起丰富地笑。父亲不理这一干人等。该咋的还咋的,待出了一身透汗,父亲这才收刀收势,喘息两口之后,又拿出了那支盒子枪。父亲把这支枪已经把玩得出神入化了。美国西部电影经常有牛仔们把玩枪的镜头,无非是拔枪,上膛,枪在手里出两个花样,然后射击。这一切在父亲眼里简直是小儿科,父亲的枪把玩得实用、娴熟,具有极强的审美性。枪先在盒子里装着,父亲伸手抓枪,抓枪的一瞬,完成了子弹上膛的动作,这时枪已在手,枪口在父亲跟前那么一划,他的射击面已是360度了,在他的眼前绝没有射击的死角,想当年,盒子枪里装满二十发子弹,只要父亲枪口这么一晃,不出几秒钟,眼前,左右的十几个人便成了枪下鬼。
父亲玩枪玩刀玩出了艺术,玩出了快感,玩出了审美。就连老尚等不大苟同父亲玩刀弄枪的人,看了父亲的表演,都咋着舌说:这老石,嘿,还真有一手。父亲在一片惊叹声中收势换式,这时的父亲,脸色潮红,微汗顺着鬓角在阳光下晶莹闪亮。父亲在玩刀弄枪时,外衣早就脱下来了,搭在椅子背上,父亲自从来到部队,就没穿过一天老百姓的衣服。此时,父亲穿的是绿军裤,白衬衣,袖子挽着,很干练也很青春的样子。父亲不玩了,很随便地把外衣搭在肩上,左手握刀,右手提枪,头也不回地向自家楼门走去。父亲的背影就像一个小伙子,干练而又利索。老尚等人望着父亲的背影,不无羡慕地说:这老石还和当年一样。
父亲没离休时,就把三个孩子先后送到了部队,先是林去了边防哨卡,后来海又去了海岛,那是个孤岛,一年半年也不回来一次,就是女儿晶也去草原当了一名骑兵。犬父虎子,他相信三个孩子都会比自己有出息。父亲对待孩子,从不婆婆妈妈。父亲把孩子接二连三地送到部队,就万事大吉了,连信也不去一封,更别说和什么人打招呼了。父亲在孩子们面前说得最多一句话就是;路是自己走出来的,想当年我十三岁参军父亲回想起当年,总是这样做开场白。父亲一这么开场,孩子们便纷纷地逃离了父亲,孩子们不爱听父亲讲古,他们听得太多了。只有母亲无路可逃,她成为了父亲忠实谍众。有时母亲也烦,就说:老石你别说了,都说过一千遍了,累不累呀。父亲正说得兴起,刚讲到二十七岁当团长,单人匹马,到土匪窝子里和土匪谈判的事。母亲的话明显地打击了父亲的积极性,因此,父亲就没有好气地说:爱听不听,我又没扯你耳朵,你可以走哇!母亲果然走了,到楼下的厨房里准备午饭去了,父亲就不说了,他还说给谁听呢?于是父亲这时就想起一个人来,那个人就是曾和他出生入死几十年的警卫员小伍子。在孤独的时候,父亲异常思念小伍子。
后来母亲就去世了。母亲死之前,拉着父亲的手说:老石呀,我比你小十几岁,原以为比你能活,没想到却要比你早走了。以后就没人听你讲古了
父亲含着泪拉着母亲的手,欲说还休的样子。母亲又说:老石呀,我不在了,让孩子们回来吧,对你也有个照。应。
父亲没说什么,两滴泪水落在母亲苍老的手上,两滴泪水似对母亲一生的总结。母亲终于闭上了眼睛,父亲站起身挥挥手,擦干干眼泪,该干啥还干啥。
父亲并没有遵循母亲的遗嘱,孩子们几次要求调到父亲身边来,都被父亲拒绝了。父亲同时也拒绝了干休所领导对他的关心,父亲这个级别的领导,离休后是可以配炊事员、通讯员、司机的,父亲一个也没要。母亲去世后,干休所领导考虑到父亲一个人生活不方便,打算给父亲配一名炊事员,买个菜做个饭,打扫个卫生什么的,也被父亲拒绝了。父亲提出了惟一的一个请求,那就是要求到干休所食堂入伙。没成家的干部战士都在食堂就餐,父亲对这个食堂已羡慕好久了,现在机会终于来了。从此以后,只要听到一声哨响,那是干休所食堂开饭时间,人们就会准时地看到父亲端着碗、向食堂匆匆走去的身影。
刚开始,干休所领导考虑到父亲的级别和年龄,单独给他开设了一个雅间,每顿饭都是四菜一汤,营养搭配合理。父亲却不愿意,硬要和干部战士们一起吃。每顿都是两个菜,是大锅炖出来的,父亲却吃得香甜无比,他舔着嘴唇说:俺老石就爱吃这样道菜。样子也是喜笑颜开的,看他那样子,盼望这样的生活已经好久了。母亲的去世在父亲身上看不到一丝一毫的阴影,相反,这种无拘无束的生活似乎给他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快乐。
父亲仍玩刀弄枪,脸色红润,腰板笔直,走起路来虎虎生风,那时父亲毕竟还算年轻。现在父亲终于老了,人们再也看不到他那生龙活虎的身影了。父亲的脸上时常写满了悲哀,站在自家的院门口,期盼着一个人,有时也回想起当年那些风光的岁月。父亲想起这些时,往事历历在目,恍若发生在昨天,这时会看到父亲的嘴角挂着一缕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