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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有惕惕
已是宵禁之时,陆膺的马蹄却急促得踏碎得无数宁静,直到无数灯火闯入眼帘,他才勒了马,强令自己收束心神……帝王驻跸之地到了,下马搜身,静心宁神,皆是御前应对必须要有的。
陆膺进得大厅,却遇安国公、韩铮等人鱼贯而出,人人神情凝重,他行了一礼,却发现安国公的神情非但凝重,更仿佛带了几分心神不宁,甚至都未留意陆膺的行礼,这叫陆膺不由暗自纳罕,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身形交错间,却是韩铮低声提点道:“大梁战报到了,陆都护,”他盯着陆膺的眼睛:“务要为我大魏镇住北疆啊!”
陆膺神情一凛,低声铿然道:“诺!”
将军间的千金之诺只在这短短一个点头间完成。
陆膺踏入这花木扶苏的院落时,却见景耀帝孤身一人站在院中,他仰望天上星斗,不知在想什么。
陆膺也只是默然站到景耀帝身旁,并不打扰君王观星。
良久,景耀帝才一声轻叹:“凤起,人之一世,便是帝王,与星辰恒常相比,喜怒哀乐,都显得这般渺小无力啊……”
然后,这位帝王才转过身,看着陆膺微微一笑:“朕本待将亭州镇压理顺,如今却是没这功夫了。沈石担已经往江陵而去,朕必须将后背交给你了,凤起。”
陆膺却是躬身一礼,肃然道:“陆膺必定尽心竭力。”
这是今晚第二个向他托付背后之人。
他的应答很短,甚至并没有什么感激君王赏识之恩的冠冕堂皇之语,却叫景耀帝愈加相信,陆膺说了会全力以赴,便定然会这般去做,这比所有一切感恩更叫景耀帝放心。
君臣二人一时俱是寂然,他们都晓得,亭州是一滩何等混浊的污水,陆膺这新敕封的镇北都护,要面对是一个什么样的烂摊子,可是,他们都没有选择。
大魏没有,景耀帝没有,陆膺也没有。
好半晌,陆膺才低声道:“陛下,臣听闻因为当日祭台之事,封大人还关在牢中,彼时他新上任,亭州之事,实是怪不到他头上……他乃是实心用事之人,可否……”
景耀帝却是摇头大笑:“你可当真是慧眼识英!封书海可是朕亲点到亭州的!他的为人,朕岂能不知!”
然后,景耀帝站定了身形:“凤起,镇北都护府新立,此地百废待兴,你必是有许多艰难……可是,不行,”他转过头,认真地看向陆膺,竟出乎意料地拒绝了陆膺:“封书海,朕,不能给你。”
陆膺一时也不由有些愕然,如今镇北都护府这局面,若只有兵事,他陆膺谁也不惧,可此地民生流离、百废待兴,若民事不稳谈何兵事,这并非陆膺所长,封书海在益州颇有建树,本来就是调任亭州州牧,乃是治理亭州最好的人选,这不只是因为岳欣然的提议,陆膺自己也早早想过,都护之下司州一职,简直是为封书海而设。
这一切陛下心中想必也清楚,可现在,却竟然告诉他,不行?
景耀帝一拍陆膺的肩膀,面上笑容苦涩:“朕还有别的地方要用他……凤起,北边打了三年,如今东边又要打,梁军此番气势极炽,不好易与,宋远恒麾下必是要尽数东去,国库早已难及,说不得,同大梁之战,朕的私库亦难支应……亭州之地,五年赋税由你支取。”
这就是景耀帝能给陆膺的最大支持了。
陆膺口中简直苦涩之至,没有能臣,没有兵,没有粮,可他也只能谢恩。
景耀帝终于有点歉疚:“朕确是有必须要用封书海之处,朕之前亦是反复思量过此事,益州之局中,封书海亦多赖你媳妇出谋划策,此番你既有贤内助在旁,朕便厚颜一次抽走封书海了……”
陆膺的身形都不由一僵。
景耀帝端坐金銮殿上,见过多少众臣“表演”,更何况这一次陆膺情绪起伏,未及掩饰,他不由笑问:“怎么?你们少年夫妻如胶似漆的……这是生了什么矛盾?”
陆膺面上苦涩,黯淡星光下,竟叫景耀帝渐渐敛了笑容,寂然出神,好半晌,他才一拍陆膺肩膀:“朕明日便回魏京了,你陪朕,饮几杯吧。”
凉亭之中,陆膺一气将三杯一饮而尽,景耀帝无奈道:“朕这可是御前佳酿,你这牛嚼牡丹……”
他这样说着,可是也一样喝了三杯,再度沉默下来。
好半晌,不知喝了多少,或许因为君臣别离在即,酒精终于麻痹了神智,或许因为星空凉夜,坐在对面的君王看起来竟也一样,只是个黯然疲惫的男人,陆膺才怔怔地苦笑开口:“臣那位‘贤内助’才同臣说,她只想叫臣当个姘头,并不想做臣的妻子……”
就是景耀帝,举起酒盅正准备一饮而尽的手都不由一抖,洒了半盅出来湿了衣襟。
然后,景耀帝竟放声狂笑,什么君臣之别,什么帝王礼仪,大抵都在这微醺之中烟消云散,他猛拍桌案,笑得四周草木簌簌:“天底下,还有更倒霉的儿郎吗!”
虽然潜意识中,未尝没有借此同景耀帝拉近距离的意思,若是要查,陆膺相信景耀帝定可查到,又何须隐瞒,但此时,看到景耀帝竟笑得连眼泪都流了出来,陆膺还是难掩郁闷。
他举起酒盅,再次一饮而尽,可下一瞬间,景耀帝却在大笑中,直接站起来捧起酒壶、扔了壶盖,在陆膺吃惊的眼神中,捧壶而饮。
陆膺怔愣,分明他才是失意之人,可眼前的景耀帝看起来……竟比他还要伤心落魄。
扔掉空了的酒壶,景耀帝身形不稳,陆膺连忙上前去搀,却被景耀帝拉着,双双跌坐在亭前石阶之上,景耀帝醉眼乜斜地问他:“你对你媳妇生气么!”
陆膺老实地叹气:“气。”
景耀帝形象全无地后仰,以肘撑地,双腿交叠:“你气她什么?”
陆膺坐在台阶上,一时间心中竟也茫然:“臣征战沙场,刀头舔血……世间多少女子皆盼夫婿封侯博个诰命,夫妻恩爱儿孙绕膝……她却偏偏不曾放在心上……臣……”
千思万绪,竟叫陆膺一时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景耀帝却是再度哈哈大笑:“你已经捧了世上最好的东西,却是她不知体恤,不识抬举?”
然后,景耀帝彻底仰在石阶上,酒意上涌:“起码她没有欺叛你……你想如何?”
陆膺失神,是啊,他想如何呢?
阿岳不肯做他的妻,以她的性子,离开陆府,就此天大地大,她必然亦能过得很好……也许还会遇上如阿孛都日一样叫她开怀、却无须叫她太多拘束的男子……
不待陆膺混乱中想出答案,景耀帝却已经醉倒过去,此时,一个声音响起:“奴下扶陛下去休息吧,有劳都护大人。”
却是服侍景耀帝从不稍离的吕阿不奇,陆膺连忙上前帮他扶起景耀帝,扶着景耀帝在屋内躺好,陆膺苦笑,明明想借酒浇愁的人是他啊,却是这位陛下一醉解千愁了。
吕阿不奇端来醒酒汤,这室中就再没有什么亲近之人了,帝王之尊,不知为什么,却莫名叫陆膺觉得无比孤寂。
他与吕阿不奇道了一声,便退了出去。
景耀帝并非好饮之人,今日却这般酩酊大醉……陆膺思虑间走出景耀帝下榻院落,直到护卫最外间,却有人朝他打了个招呼:“都护大人。”
陆膺抬头,却是黄云龙:“黄都官?不是才归家,怎地……”
陆膺随即恍悟,先前景耀帝出事,亭州上上下下提心吊胆,这位黄都官分管治安,虽然才回家,可恐怕也悬着心,最外围的守护便是都官上下承担,他放心不下恐怕来巡查了。
倒是个有心的。
黄云龙克尽职守,能遇着新上峰,自是要显示一二,但他才归家便来巡查确实事出有因,他一脸晦气道:“也不知哪里来的一伙小贼,胆大包天,竟敢抢劫驿馆!连着三个驿馆着了火,底下人到如今也还未破案,陛下圣驾在此,下官放心不下,唉……”
电光火石间,安国公的神情、景耀帝的异常划过心间,陆膺霍然抬头,头脑中的混沌瞬间清明:“三个驿馆着火?”
黄云龙懵然点头:“是啊。”他随即着急地解释道:“那伙贼子手段老练,我们没有发现太多线索……”
陆膺却是摇手,他只问道:“可还有今日当值的衙役在此?”
黄云龙不知缘由,只叫人去问,很快传了人来,陆膺沉吟后问道:“今日有传讯抵达,你可看清有几拨驿使入内?”
那衙役道:“只有一人啊。”
他想了想,认真回道:“陛下回来之后,倒是有几拨驿使奉命传令而出的,报讯的,只有这一个啊。”
他们是最外围的护卫,若有驿使抵达,必是要由他们先让开通路,再层层通传进去,不可能不知道。
陆膺很清楚地知道,景耀帝在亭州失踪后,安国公曾向魏京传讯,报备景耀帝被北狄掳走之事……算算时日……没有道理,大梁的战报抵达,先前的回讯却未抵达。
安国公的神情、驿站起火、再回想景耀帝今夜的字字句句……陆膺立时汗湿重衫,他面上只是淡定吩咐道:“这段时日讯报要紧,都小心在意些。”
黄云龙知晓这位陆都护是天子近臣,这般叮嘱必有缘故,他立时肃然应是,陆膺还抽空检查了一番了防卫,随口指点了几句,仿佛真是顺道巡查了圣驾外围的防护。
陆膺这般心有惕惕回到府中时,却见院中一角,灯光暖然,他是不是可以以为,有人未歇,在等他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