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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姓之怒
亭丰能被刘氏这样的两代边军在那乱局中选作大本营自也有它的缘故,亭丰东北为丰岭,东南为赤岭,两岭一线,易守难攻,若是北狄人南下,就算是以他们骑兵的精锐,但限于骑兵的天然特点,想突破这大魏北境少有的山地亦是极为困难,故而刘氏选择此处作为大本营进行驻扎。
多少轮魏狄对峙,亦未曾真正伤及他们的根本,其中缘故说穿了当真不值一提。似刘氏这样的边军世家,初时或许还对帝国保有忠诚,随着时日渐久,长驻边境,自然也有自己的一些心思想法,避战损而保全自身,选择亭丰这样易守难攻之地实在不意外。
对于边军而言,朝廷本也有粮草资助,亭州本地的赋税亦在朝廷允许之后会供以边军,但自成国公身故、乱战大起之后,统帅亭州之军的将帅诸多倾轧博弈、致使人事频繁更迭,刘余陈赵几家趁着驻扎与混乱之机,也学起了孙林二氏世代经营的路子,多管齐下,兼并田地,收赁租而聚富,的确是踏踏实实过上了几载好日子。
赤岭县本就是亭丰郡极偏的一处,小关村又更甚,紧挨着赤岭这座北境少有的连绵大山,耕地良田有限,虽然坚壁清野的灾荒中,百姓典地者甚众,但田地有限,收上来的租也是十分限,能被派来此地的也不是刘府中的什么重要人物,不过就是些平素在刘府分院里溜须拍马、赶上捞上这出来签契收租的肥差、趁机再压榨百姓的浪荡儿。
这些人平时仗着人多欺负一下那些老实巴交的百姓,事实上好吃懒做没有半分能耐,别说是训练有素的兵士,就是面对关大郎这些田间劳作的汉子,他们也立时吓破了胆,掉头就跑。
又哪是这般容易跑得掉的?
与关大郎一道结伴回来搬家的,除了小关村原先与关大郎一道结伴而来的同村乡邻,还有同是赤岭县其他村子的,大家互相约好,一个村一个村搬过去,这也是他们出发之前,安民官们就已经规划得清清楚楚的路线。
关大郎吼这一嗓子,这许多在村外候着的立时全都赶了过来,不只如此,许多刚进家门的听到关大郎的吼声也立时飞奔了过来,他们一个村又在一个工队,感情实不是一般比得的。
一时间,几十个大汉将这些刘氏的罗喽们围了个水泄不通,关大郎怒目吼道:“这些王八蛋趁着我不在家想哄骗我媳妇去赁刘家的地,收七成租!”
大汉们登时就炸了:“什么?!七成租!先时在亭州城还说不要租的!岂不是哄骗嫂子!”
看着这群凶神恶煞的大汉,这些罗喽们哪能不惧,登时大喊:“我们刘家只是好意,怕你们没地种!”
“放你娘的屁!你们还想叫我家狗儿和豕儿去抵租!老子不肯,你们竟然还敢仗着人多势众想逼着我强认了那混账租契!”
甭他娘说了,卷起袖子直接老拳头揍吧!
这群刘府出来的混蛋实在是一群软脚虾,一阵拳打脚踢之后,竟是想跑也跑不远,顶着面上的红肿,躺在地上哭爹喊娘地叫得跟杀猪似的,关大郎是个老实的地里人,怕闹出人命,见这情形道:“罢了,饱揍一顿叫他们晓得厉害,以后不敢胡来就成!”
然后他上前搜了一通,把那摞租契收到手中,特别是当中真还有几个被摁了手印的,一看姓名,好家伙……“怎么都是咱们这群去亭州城赚米粮家里的!”
众人登时再次炸锅,他们才到村里,家中忙着嘘寒问暖,没顾上说几句话就被关大郎招了来,此时那几家签了契的,家中从亭州城赶回来的青壮一看那契,七成,租,卖身,这些字他们都是被安民官们强逼着记下的,此时简直肺都要气炸了,在亭州城中拼死拼活地做工,他们图个啥!不就是想换些米粮给家中老少填个肚子么!如今都护府允他们按工绩分地,还以为苦尽甘来,结果这些狗杂种竟背后这般算计他们家里!
气得狠了,拳打脚踢哪里解气,大汉们手边便捞点什么,就要把这群家伙再收拾一遍!
谁知这群软蛋一打就倒,跑起来却是溜滑,他们围着看租赁的当口,这群家伙竟已经跑出篱笆了!
这简直就是火上浇油,登时抄起家伙的大汉们齐声怒吼:“还他娘敢跑!”“看老子不打断你们的狗腿!”
这帮姓刘的软蛋捂着青肿放声尖叫:“杀人啦!”“杀人啦!”“杀人啦!”
求生欲叫他们跑起来十分之快,不多时就一溜烟地沿着村道直跑了出去,这辰光,虽说村里许多人家已经典了地,可春耕时节,那些勉强熬过了冬天、不必到亭州城讨营生的百姓,远远看到那些趾高气昂的刘家人竟被一群青壮举着家伙物什在后边追杀,一个个在地里都不由自主停下了手头的活儿、瞪大了眼睛,实不知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这群王八蛋自然不可能是走路来村里的,或是骑了驴,或是骑了马,跑在最前边的几个翻身上了马便跑了,跑得慢的在后边被追上来的青壮真是揍了一顿狠的,这次是真的爬不起来了。
关大郎气恨之后,脑子却是清楚:“别打死了!这群王八蛋干着坏事,却不是出坏主意的!得问问他们,还去了哪些村!不能叫他们逼着其他弟兄的家里签了这契!”
那些不是小关村的一听,心中登时大急!
小关村是他们这支赤岭县搬迁小队的第一站,竟叫这些混蛋差点给逼着签了这狗日的赁契,他们自己村里还不知道有没有签呢!
那被揍得鼻青脸肿、跑也没能跑掉的倒霉蛋哪敢犹豫,竹筒倒豆子的都说了:“刘员外只叫我们来小关村打听,看你们村里哪些人家有亭州城托回来的米粮,那关七给我们说了,这些人家里只有老弱,可以哄着把契签了……除了小关村,还有杨泉村和小井村……别的,我真不知道了,爷爷们放我走吧……”
关大郎扔了这家伙,抬头一看,那出身杨泉村和小井村的数人,面色十分阴沉,余人神情也不好看,现下遭难的先是小关村、杨泉村和小井村,可听这人的说辞,分明就是针对他们这些去亭州城赚米粮的人,他们家中又岂能逃得过?
关大郎身为小关村领头的,他略一思忖,便道:“弟兄们,先分两拨,赶紧去杨泉和小井,旁的莫说,先把这群姓刘的狗腿子给截下来,把赁契抢下来再说!我跑一趟县里,把消息带给郭大人!纵有家中被哄骗那签了契的弟兄也莫怕!都护府定会为我们做主的!”
众人一听,不正是这个理吗!
司州大人贴的露布上都说得明明白白,各位安民官大人也说得清清楚楚,丰安新郡有田有地就是要叫他们种得上地、吃得饱饭,这刘府仗势欺人,逼他们签这等契岂不是要逼得他们没有活路!都护府绝不会眼睁睁看着的!
众人登时心中一安,但毕竟谁也不想叫家中被逼着签这种王八蛋的赁契,登时二话不说,大家伙简单分派便分了两帮人各自往杨泉和小井而去。
关大郎吩咐关狗儿:“狗儿,你帮着你母收拾一下家什,那些不好的东西就莫要了,到了亭州城阿父给你们娘俩买新的,我攒了不少粮票,什么都能换!”
说出这句话,关大郎都觉得自己胸中炽热,辛辛苦苦在亭州城那些时日,不就为在妻儿面前能说这样一句话,却差点毁在那群王八蛋手中,当真可恶!
关狗儿却是问道:“阿父,咱们收拾东西要去哪儿?”
关大郎抱起他笑道:“咱家在丰安分到了田地,到时候狗儿再也不饿肚子了,馍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关狗儿吃了一惊,被关大郎抱在怀中又咯咯笑起来,他小小人儿,只晓得不饿肚子就是天大的好事了,只他又怯怯问:“那阿父又会好久都不见吗?”
这段时日虽然也能填肚子,可是天天见不着阿父,他心中思念。
关大郎笑道:“你和你阿母同我一道走,等到了丰安,咱们一家安顿下来,就再也不分开。”
关狗儿懵懂道:“丰安是什么地方?”
关大郎口气里充满了自己都不晓得的自豪:“你阿父这段时日就是在丰安平整田地哩!那里的良田一眼都看不着边,三百步就有筒车,筒车你还未见过,它能把渠里的水自己灌到田里,再不必浇灌,连亭州城最厉害的先生都说了,今岁丰安必是一场大丰年,米粮落在地上都吃不完哩……”
关狗儿圆溜溜的大眼中流露出朦胧的期待:“哇……”
有人忍不住问道:“大郎,你怎么去了趟亭州回来,说话这般不着调哩!”
关大郎抬头一看,自家门口围了不少村里人,都是因为他们进村又打人的动静给闹的,正好听到他同狗儿的话,村中乡邻皆是一副不甚相信的神色。
他们小关村,也不是人人都似关大郎家,拖着一个病媳妇两个小孩子,冬岁实在是揭不开锅,逼着关大郎不得不铤而走险,接受当初李成勇的两袋米粮,怀着必死之心去亭州城求粮的。
有些人家略有些存粮的,或者心狠些,愿意放弃老弱的,便能坚持到现下,赁了田地,再自林间靠山吃山,到得收获之时便算又熬过了一岁。似这样的人家,便不必冒那样的大险,叫家中青壮背井离乡跑到亭州城去搏一个生计。
他们从未离开过小关村,不知道亭州城的情形也正常,关大郎便笑道:“我所说的都是真的,那筒车真的十分神奇,我亲眼见着,不需人力相助,它就能把水自溪中抽到渠里。”
乡邻犹自不信,只是乡里乡亲,就算是质问,口气也是关大郎怀念的亲切,他笑了笑:“咱们村里又不是我一人去了亭州城,不信你们可以问问关十三、关林等人,他们都是晓得的。”
关大郎在小关村中素来名声极佳,当初他被李成勇招募去亭州城坏事的时候,整个小关村有十来人都跟着他一道去了亭州城,村里都晓得的,此时听他这样一说,村人便不由自主去问自己身旁的关十三等人,他们说起来可仔细多了,有鼻子有眼,说的都还一模一样,绝不像是骗人的,众人这才渐渐信服,那什么丰安新郡竟这般神奇。
七嘴八舌地问了许多丰安新郡的话,却有人悄悄摸到关大郎身边,小声向他问道:“大郎,你是不是去做了什么见不得多光的勾当?我绝不告诉旁人的,你说实话是不是?”
关大郎看着身旁许多竖起来的耳朵,哭笑不得,想到那七成租的契,看着眼前这一张张熟悉又疲惫的笑脸,关大郎不知为何,心中十分不忍,极耐心地解释道:“不是的,今岁陛下有令,把咱们亭州划给了县北都护府,原本州府的许多事都归了都护府。
新上任的司州大人见我们这许多人在亭州城中无食无着,便下了令,叫我们以工代赈,做着都护府分派的活计,便有粮发。那些米粮我们原本想攒下来带回村里,司州大人闻说了之后,又命粮铺帮我们运回家,这般一来,不耽误我们做工赚粮,又能把信托到家里,不叫家中担忧,再好也不过!
托了都护府的福,这些米粮,可都是我自己个儿一粒一粒赚来的,大家伙就不必多猜了,不只我这般,其余人也皆是这般!”
一时间,乡邻便嗡嗡地议论开了,个个咋舌:“天爷!那许多米粮,竟然全是你们做工赚来的?!就算做工,你们能做多少!那都护府是天下掉粮下来么!”
关十三年轻气盛,可没这么好耐心,登时皱眉道:“那是都护大人和司州大人的善心好意!你们若不信,自可到亭州城去打听!”
然后他朝关大郎打了招呼:“大兄,我自去叫阿父阿母收拾东西,多久出发?”
关大郎道:“那姓刘的不肯安生,早些与郭大人汇合,你把家中米粮与乡亲们换些馍带着路上吃,咱们正午就出发,宁可辛苦多赶路,争取早些到县里!”
关十三与关林等十来人应了声便各自家去了,村人们这时不由流露出极大的艳羡:“大郎,你们是要往那什么丰安新郡去了?那样好的田地,那些官老爷真的肯给你们?”
关大郎笑道:“是哩,我们已经拿到契书了。”
村人登时便炸开了,就是再不识字晓事,他们也都晓得,拿到契书意味着什么……去岁之时,为了活命,他们便是将自己的契书交到官府去,与刘家换了米粮,契书就是到手的田地,这是再做不得假的!
虽是走得仓促,可是小关村毕竟是他们出生长大的根,少不得亲朋旧邻收到消息聚到村口相送,看着这山林下的贫瘠田地,想到丰安新郡几乎是一眼看不到边的田地,关大郎将自己不带走的农具送给自己幼时玩伴,忍不住说道:“兄弟啊,这姓刘的不是什么好主户。”
他顿了顿,还是把先前那赁契说了:“在亭州城时,为了骗我们不去丰安,刘家的人还拍着胸脯说不收我们赁资,结果呢?他们转头就来骗我媳妇,要交七成的租!当面一路背后一路,就是我们村里人也不会这么干,他刘家有这样多的田地却把事儿做到这般境地,万不值得相信!
都护府的官儿却都是好人,我在亭州城做了这么久的活儿,从来没挨过一天饿,现下我们虽是要去丰安了,却终是小关村里出去的,要是你们遇着什么难事了,只管上丰安来寻我,我虽没那能耐对付刘家的,但一口吃的却短不了大家伙。纵我不行,也还有都护府,司州大人说了,她必是能要叫护着咱们所有百姓,叫大家都吃上饱饭的!”
说完,他才挥了挥手,踏上离乡之路。
乡邻们巴巴地看着关大郎和小推车上坐着的李氏与狗儿兄弟,不知为什么,听他这样一说,他那玩伴又红了眼眶:“大郎,你是好人,老天爷都看着呢,好心有好报,去了丰安,记得给村里报个信。”
再是依依惜别,关大郎与一众小关村的青壮也还是擦拭了眼眶与乡邻们道别,这一幕,或许早他们踏上亭州城之时就已然注定,大灾荒的年景,再是乡里乡亲,也暂时只能各顾各家。
而此时,赤岭县那位刘员外府上,已经彻底炸了营。
“什么?!一家也没能签上来!”
这位姓刘的员外虽是被赤岭县里里外外恭敬地叫一声员外,其实心里最清楚自己到底几斤几两,他自己不过就是刘氏出了五服的远房,只是平素奉承得好,才得了这个位置,还是个偏远无甚油水的地方,只是,山高皇帝远,收些小租,把刘氏家族的正房孝敬好,他自认为日子过得还算舒坦。
万万没有想到这次的差使却出了这样大的纰漏!
刘员外狠狠一拍那仿了刘氏老宅的酸枝木桌案:“一个也没签上来?!”
底下跪了三波人,个个鼻青脸肿,惨的还手脚骨折动弹不得,一片鬼哭狼嚎,直叫刘员外气咻咻:“这帮贱骨头去了趟府城回来还真以为他们胆子肥了!”
这一次乃是刘氏家主亲自下令要收拾这帮敢去亭州城讨米粮的贱东西,必得要他们签了这长契,看着眼前这情形,不是一波人被打了,而派出去的三波人都被打,其中必然是什么缘碍,刘员外的长子刘大少爷忍不住道:“阿父,是不是向正房那头报个信?”
思及家主的手段,就是刘员外也不由打了个寒战,他狠狠瞪了儿子一眼:“不成!”
没完成家主交待下来的任务,还敢去报信?借他十八个胆子他也不敢!他现在犹记得刘氏族中行的可不是什么族规,而是军规,军令之下,没能完成的,只有许多酷刑,只会叫人生不如死!
刘员外焦急地来回踱步,不多时拿定了主意:“把府里的护卫都点齐了,我亲自去那小关村看看!这帮吃了熊心豹胆的,连我刘府的面子都敢抹,看我不狠狠收拾了这群王八蛋!”
刘大少爷吃了一惊:“阿父你要亲自去?那不过就是一群泥腿子……”何至于?
刘员外唾了他一脸:“你懂个屁!”
此事家主这般重视,又出了这样大的纰漏,绝计经不起再次折腾,必须要将事儿办得漂漂亮亮才成!
刘员外想了又想:“你拿我的帖子,往县令大人府去一趟,就说这帮刁民赁了咱们的地又反悔,还打了咱们府上的人,请县令大人派了衙役一并去拿人!”
刘大少虽是早习惯了自家阿父急躁起来的性情,但听到竟要县中也配合一并拿人,心中再度吃惊,这次他不敢再质疑,立时点头道:“是。”
这日下午,关大郎推着妻儿在道上走着,迎面遇上一队人马飞快向小关村而去,他们这些人避在道旁,关大郎心头疑云大起,只生出不好的预感,看着远处的赤岭县,沉声道:“赶在宵禁前速速进城,快点去寻郭大人。”
县城中,白小棠正与郭怀军在一处:“郭大人,您放心吧,先时要为诸位百姓传递物件,我白氏商铺不说别的,往亭州城的消息一日间必是能打个来回。”
郭怀军却忧心忡忡:“这次万幸是叫他们结队而行,若是回到乡间遇上这等事,他们势单力孤,可如何能成!这姓刘的也未免太过卑鄙,此事就算司州大人知晓了,一时间怕也无计可施,若真有些百姓不小心中了圈套,真签了这些赁契可如何是好……”
白小棠微微一笑:“我倒是觉得,郭大人不必忧虑,司州大人神机妙算,岂能没有预料?就像此次亭丰之行,为何安排你我同行,不就是因为此处刘姓氏族势力盘根错节,且因州府消息难至,司州大人预料到多半会生出波折么?否则何至于派出郭大人这样的干将?更何况,不是我说,这等小招,就是我们这些商机都瞧它不起,实在是上不台面,恐怕司州大人不需如何,早已经想到如何收拾这场面。”
郭怀军苦笑:“干将是万不敢当的,只希望百姓们安置丰安之事能顺顺利利,逢凶化吉,姓刘的再多阴谋诡计遇到司州大人都能如雪遇阳,直接消融。”
白小棠听到这比喻,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但无论是此时的郭怀军还是白小棠都万万想不到,在这小小的赤岭县,事情的走向竟会是这样的激烈而玄奇。
傍晚时分,关大郎险险赶在宵禁前进城之时,与他一并入城的,还有黄云龙。
与此同时,刘员外与赤岭县令的人马,把小关村的男男女女全部赶出了屋,在空地上跪了一地,他们却点着火把要将百姓一一审讯。
小关村的百姓们世代居于这山林间,哪里见过这样大的阵仗,就是上一次朝廷强令他们坚壁清野烧了田间的黍谷,也只是派出了一小队兵士,恐吓威胁而已,何曾见过这样可怕的场面!
“都说清楚,你们先时为何打了刘府的人!明明说好要与刘府签的契,为何又不作数!”
小关村的百姓们低着头互相交换了眼神,却是谁也没先出声,刘府先时被打了的那狗腿大叫一声:“那关大郎家的呢!敢撕赁契敢打人,把他交出来!”
“官爷,他们一家早走了,不在小关村,我们都赁了田地,老老实实地耕种,不敢不守契哩。”
那狗腿子狠狠踹了说话的老者一脚:“跑了?!他们一家跑哪儿去了!说!不说我打死你!”
见这情形,更没人敢说话,关大郎为人是真的心善,临走了还想着叫他们有难事去丰安寻他,乡里乡亲,往上数八代还是一个祖宗,怎么着也不能轻易出卖他啊!
看着这群不说话的贱民,刘员钱眼中布满阴鸷,然后却听一个声音瓮声瓮气古里古怪地道:“员玩,沃吃道!踏们一家踢了县腾(员外,我知道!他们一家去了县城!)”
刘员外不耐烦挥手,自有狗腿子目前将那人拎出来,一瘸一拐鼻青脸肿。
狗腿踢了他一脚:“员外听着呢,你姓谁名何,他娘的好好说话!”
对方肿如猪头的面上竟还流露出委屈:“沃似贵漆吖!(我是关七啊!)”
好半晌这狗腿才辨认出来,这不是先时给他们领路的关七么,竟给打成了这样!听了半天才听懂:“员外!那关大郎一伙人往县城去了!”
刘员外面色一沉,竟是正好与他们出来错过了!
登时有人沉不住气大骂:“关七!大郎与你可是没出五服的弟兄,你可是真个缺了德的王八蛋!”
刘员外面色愈加难看,他看了这些先时不肯交待关大郎行踪的小关村人,冷声一笑:“你们既是与关大郎这般交好,不肯交待他的踪迹,定是与他同伙,县令大人,似这等同伙,您看如何处置?”
县令乃是捧着刘家的饭碗,四时八节还吃着刘员外的孝敬,岂能不乖觉,当即道:“本是你家的佃户,你惩罚便是,若是敢不领的,我带回大牢中好好教导!”
小关村的百姓登时一噤,个个不敢再言。
只听刘员外冷笑道:“你们这些泥腿子,不少都是赁着我刘家田,捧着我家的碗,却还帮着打我下人的贼。既是不愿老老实实感恩,即日起,租涨三成,你们便也种着七成租的地罢!”
“刘员外!”小关村的百姓俱是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七成的租!刨除地里的种子,只怕都不够一家人吃喝嚼用的!原本的四成租便已经是十分之高了,现下却要收七成租,这不是要逼他们去饿肚子吗!
刘员外仿佛没见到他们的震惊与哀求:“哦,对了,你们当中还有些赁的不是我家的,放心,我会叫别家一道涨的!今日,县令大人亦在此,这便是你们不肯好好守规矩的惩罚!好叫你们知道,你们种着谁的地,吃着谁的粮,谁是你们的天,你们该向着谁!”
“刘员外!”有人不肯相信地站起身来:“大郎今日说了,在亭州城,你们刘家的地可是一成租都不收,白白给大家赁的!”
刘员外冷笑一声:“白赁给你们?……”他视线冷冷扫过地上这群衣衫褴褛的人:“……你们也配?”
那人大声道:“不只是大郎说了!十三郎、阿林他们都说了,你们刘家许诺过的!便是因着我们先着有契,你们不肯白赁给我们,那也不能,那也不能凭白涨租!这也是对不上契的!”
“阿木,不要说了!快回来跪下!”那人的老娘一把拉着他。
却见刘员外露出一个和蔼的笑容:“你说的有道理,我刘府的地既是不能给你们白赁,自然也不能凭白涨租。”
然后刘员外朝县令笑了笑:“这些泥腿子说了,不能凭白涨,那这般,明日我命官家带了契书到您府上,都改作八成租。”
小关村所有的人都惊得呆住,八成?!那还有活路吗?!
县令却是知道,刘员外一是为着刘兵曹布置的任务而着恼,二来,怕是深恨这些泥腿子竟然敢挑衅刘家的威严,他只配合地点了点头:“好。”
先时那站出来说话青年的阿娘先是呆了呆,然后血色一点点涌上她的面颊,又一点点变得惨白,她猛然跪倒在刘员外脚边,使劲地磕头:“员外,您大人有大量,大人有大量啊!这孩子不是有意的!八成租……八成租,我们真的没有活路了,求求您,发发善心吧……呜呜呜呜……”
经历过饥荒,赁来的粮种才刚刚拨到地里,如果今岁涨到八成租,那根本不必去种,恐怕还要倒赔上粮种,一家五口真的只能吊死在地里。
刘员外看着那花白的额发染上殷红血迹,却是忽然抬起腿将那妇人踢得飞起呕了口血,在青年大叫着去扶的时候,刘员外只蔑然道:“赁着我刘家的田,还敢吃里扒外,活该!”
然后他转头道:“回城!去抓那关大……”
刘员外话音未落,便听到一阵惊叫,便觉后脑勺一阵剧痛,他面色扭曲地猛然回首,只在天旋地转间,看到一张狰狞的面孔和一块滴着鲜红色的石头,再然后,他猛然栽倒,再也没有声息。
赤岭县令已经惊得呆住,却见那青年扔了石块,原本憨厚的面孔上一片狰狞:“你们不给我们活路!这田,我们不赁了!”
然后,他转过头,向所有人道:“大郎说了,若有难事,去寻他。若是他不成,还有都护府!”
县令喃喃道:“反了反了,你们要造反了……”
青年转过头来,一字一句道:“你们叫我们活不下去!我们自会去寻活路!”
县令醒过神来,一看左右呆滞看着那具尸身的衙役与刘府护卫,他们实是一时难以反应过来,在整个赤岭县呼风唤雨的刘员外竟被……砸死了?
县令大吼一句:“愣着干嘛,还不把这杀人犯拿下!打死不论!”
衙役们醒过神来,便要一拥而上,青年身后,却俱是他在小关村的血脉亲人,几乎下意识地,他们也抄起手边的农具、石头、木棒,不据什么,大吼着上前:“你们谁敢!”
这一夜,哪怕是半日极速奔驰赶到这小小的赤岭县,黄云龙也全未顾上休息,而是匆匆与白小棠、郭怀军打了照面之后,便去联络此地的都官,结果传回来的消息令他大吃一惊:“什么?!县令领着他们往小关村去了?!”
依黄云龙的丰富经验立时更判断出:“不好,这姓刘的邀了县令同去,定是要生事!他们现在都未归,说不得是出了大事,我现在便赶过去看看!”
关大郎立时道:“黄大人,我同你一道去!那姓刘的本就是要寻我的麻烦,我不能拖累村中乡老!”
黄云龙却是摇头道:“你不能去!”
正是因为刘家是要找关大郎的麻烦,关大郎才更不该去。
郭怀军按住了关大郎:“你相信黄大人,大人,我与你同去,若真有什么,我可以给您跑个腿。”
黄云龙略一思忖,便向白小棠道:“白掌柜的,这赤岭县说不得是要生事,不知可否劳烦白家商铺多备些车马?若真有什么事,我们也要护住百姓安然离开,这也是司州大人的意思,不论什么情形下,都先护百姓!”
说实话,白小棠虽然年纪轻,也是白氏重点栽培的人物,否则不会叫他独自来亭州独当一面,他也是听过祖辈许多掌故的人。可是,肯像这位司州大人一般,为了一地百姓,不惜调动他们这样的大商会,甚至叫黄云龙这五品都官连日奔驰而甘之如饴,白小棠见所未见,亦闻所未闻。
他肃了面容,拱手道:“黄大人只管放心,司州大人既是将亭丰、亭岱交给白氏商会负责,我定不会所托。”
黄云龙立时便动用了都官从事的令牌,命开了城门,领着郭怀军匆匆往小关村而去。
这一夜,白小棠借着黄云龙的令牌,白家商铺也是灯火不熄,人马喧嚣。
第二日清晨,当接到黄云龙的消息,一夜未眠的白小棠满面疑惑地出了县城,却在城外遇到了一脸苦笑的黄云龙,然后白家这位年轻有为的掌柜瞪大了眼睛:“黄大人,你还遇上别的归队百姓?”
不对啊,他记得这赤岭镇才多大?从亭州回来的没这么多人啊,这放眼看过去,起码也有两三百,男女老幼人人惊惶不定。
黄云龙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简单把事情道来:“反正是刘家逼得百姓无路可走,我要是到得再晚些,可真是没法挽回了……”
白小棠迅速抓到了事情的关键:“姓刘的人呢?县令呢?”
郭怀军回答得简明扼要:“死了。伤着走不了。”
白小棠:……
黄云龙却是想起岳欣然的吩咐,不由头痛,他很怀疑,岳欣然叫他连夜赶来,是不是有可能猜到了这种无法收拾的局面,可若真要说,百姓们若不是被逼到份上,谁会真的断了后路。
黄云龙道:“白掌柜,先将他们运到丰安吧,总之,先不能叫亭丰的官府抓到。到了丰安,反正是有司州大人。”
白小棠瞅了黄云龙一眼,他可真是服气啊,头一次遇到当官的说的话、要干的事比土匪还像土匪的。
郭怀军解释道:“黄大人也是为百姓好,即使此事之中,他们有错,可若在亭丰审讯,未必能得到公正,到了丰安,司州大人自有转寰余地。”
白小棠点头:“成。”反正他是奉司州大人之令行事。
两下议定,黄云龙先回亭州城复命,实是眼下在亭丰的情形已经超出了他的预估,白小棠与郭怀军自会善后,先将小关村与其余两村的百姓迅速迁往丰安……务必要抢在刘家反应之前。
他们谁都知道,小关村之事必须会踩痛刘家的神经,引来手握边军的刘氏的疯狂报复,若是落在刘家手中,这些百姓实在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而白小棠忙活了一个上午,终于将这摊活儿忙完之时,岳欣然的亲笔书信也已经快马而至,匆匆读完,就是以白小棠的聪明与此时的疲惫,也不由拍着桌案大笑了整整一刻钟。
那封书信墨迹淋漓,显然是一气呵成,对于亭丰如今一触即发的极危局势,那上面只有简单一行消息:将小关村之变始末遍传诸郡,务叫百姓周知。
白小棠再度忙碌起来之时,只有一个感慨:刘家……可真倒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