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衣

独孤云儿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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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教学楼靠近食堂,我们非常讨厌这一点。因为每到早上第四节课,我们就会被浓浓的饭菜香味儿蛊惑得魂不守舍,而古板的方教授必定要用多半节课的时间无情地挖苦我们,真正到了下课的救命铃声响起时,他又喋喋不休地讲他未讲完的课。

    我们终于忍受不了这种精神折磨,便怂恿本班最好事的张今给他提意见。结果,方教授微笑着说:“你们如果说我是故意的,那我很坦率地承认。”

    我敢说,这是教授给我们的第一次笑脸,因此特别具有讽刺意味。

    一年下来,大部分同学和方教授势成水火。

    发难的首先是我们。我们自认为是天之骄子,方教授则学富五车,我们之间的战斗要文明的进行,需要一个契机。当然,发生什么事情都必定有这样一个契机。

    这天,张今神秘兮兮地说:“你们注意到那个天天都在饭厅里拾剩饭剩菜的女人没有?”

    我们便开他的玩笑:“她是你大姨?准备让我们多倒剩饭给她?”

    张今依然保持着神秘之态说:“非也,非也。她不是我亲戚,却是老古董的亲戚。”

    张今立即成了一碗盖得很紧的鸡汤,我们的鼻子嘴巴一齐往上凑,希望分一杯羹。

    “去去,不知动脑筋,还想整老方?”张今傲慢地说“我发现,咱们方教授有几次主动靠近了那个女人,那女人就急匆匆走了。教授也会跟在她的后面走,虽然若即若离,但我还是相信他们之间有关系。”

    我们似懂非懂地问:“那又怎样?”

    张今一嘴就接过了话头:“你们这些冬瓜,山人自由妙计。关键是我们要尽快搞清他们的亲疏程度,这关系到对教授的打击力度。如果那个女人真是教授的至亲,我们就踩住了老家伙的尾巴喽!”

    我其实不想参与此事,但又不能当叛徒。张今似乎看出了这一点,竟先发制人,交给了我一项艰巨的任务。张今他们几个躲着我密谋良久,然后奸笑奸笑地说道:“有一个光荣的任务交给李想妹妹去做,就是亲自拜访咱们的方教授,与之亲密接触,若刺探到重要情报速速报来!”

    我明白,张今等人是要我去找教授的“软肋”而且我不能拒绝,因为他们知道全班只有我与教授的关系不紧张,我也是唯一接受过教授真诚表扬的人。我更不敢为此得罪张今,那小子“损”得可不一般,我害怕他散布谣言。我从不吃荤菜的秘密,他都知道。

    在去方教授家之前,我非常恼火地当着全班同学的面骂了一句脏话!只有张今向我做了一个恶心的鬼脸。

    2

    我绝对是一个内心孤独的人,甚至喜欢“花开花谢有谁怜”这样的词句。而方教授绝对是整个世界都呈灰色的知识分子。不信地话,你可以观察他的表情,聆听他的讲话,全都灰不拉叽像极了打着褶皱的咔叽布,恰如他那身陈旧的中山装。别人是否这样看,我不得而知。反正我非常不情愿张今他们派我去方教授家,我突然间觉得自己与教授应该“同病相怜”才对。

    我的一篇小说在本校文学刊物上发表了。

    当教了三十年中国古典文学的方教授,郑重其事地把我的这篇小说条分缕析之时,我无地自容。这不是我的处女作,却是我第一篇由于疏忽大意而署名“李想”的小说,方老头竟以此为范本,给我们上了一堂文学欣赏课。不知道方老头到底想炫耀什么,整整一个小时,他讲得是眉飞色舞,下课铃响时,不忘强行留住学生听完他讲的最后两句话:小说的作者是———李想!并请李想同学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教室里嘘声四起。我都快哭了,方教授竟赐给了同学今世罕见的微笑才出教室门。当几个关系较好的室友用她们的热情挤压我时,我感到自己快要燃烧了。

    我略带哭腔地恨道:“活该他老方让人整!”

    气生完了,我开始窃喜。小说有人赞赏,就表示有人真正在聆听我内心的诉说,这是值得高兴的。某个知名作家说过,我们的“生存状态”就是“看不见、听不到、说不出”我李想用心诉说,方教授让更多的人聆听我诉说,这有何不好呢?所以,我决定去一趟方教授的办公室。毕竟人家堂堂教授郑重交代了的,并且他又是校刊的责编。我猜,教授应该是关于我写作方面的事才让我这个无名小卒去聆听高见吧。

    方教授不在办公室,我只能去家属楼找他。可是,当我准备敲方教授家的门时,我还是想到了张今的奸笑。我的某个地方开始疼痛。迟疑了三分钟,我举起了右手,与此同时脑子里冒出两个字:残忍。

    3

    这不是我第一次拜访教授,但比第一次来他家时还紧张。

    开门的是一个和我差不多高的女孩儿,约莫十五六岁。想起上次也是她开的门,我便多瞅了她几眼。她今天穿一身白底缀暗花的长裙,外罩一件粉色网眼无袖衫,略施粉黛,靓丽不俗。

    我怯怯地问:“教授在家不?”

    女孩不言不语,冷冷地,好像连一点微笑也不愿意可怜给我。她把电视开开后,径直到阳台上去了。

    我正无聊着,教授已从书房轻声慢步地踱出来。他没有客气什么,就回书房抱了一大摞书稿,呼啦一下扔到茶几上面,然后迫不及待地从中挑选,由于动作太大,把几本新书都撵到了地上。

    我弯腰捡书,他说“别急,先看这几本吧。”我更加局促起来,竟听了他的话把捡起来的书又顺手丢在了地上。“啪”的一声响,我才明白书是自己亲手丢在了地上的,莫名的紧张更让我不知如何是好。

    教授说:“校刊上发表的署名为“雪”的文章,都是你写的吧?

    我不由惊愕万分,但没有回答是与不是。

    教授撕开一丝笑意,继续说:“我想应该是的。因为这些文章和署名“李想”也就是你的文章,风格,灵魂完全一样。这逃不过我的眼睛。你写得很真,是用心写的吧?有才气。对。不管是诗歌、散文还是小说,都有父亲的影子,都有深沉的爱,都有‘庭院深深深几许’的味道啊!”

    我不敢正视教授,头颅愈加低垂,双手互搓一阵,然后莫名其妙地一口接一口地喝水。好在教授没有在意我的一举一动。我便尝试着看看他的眼睛,发现他根本没有看我。我还是留意到教授眼里隐现一抹淡蓝色的烟雾,这让我联想起我写的某篇小说里的主人公,眼里也常常飘过一层烟雾。他们都让我难过。

    “但是”教授感觉口干,急匆匆地喝了口茶水,接着说:“但是你驾驭小说的能力还需增强,我是说你应该学习学习大师们的经验,汲取小说理论中的营养,这样你才有可能成为大家。我给你推荐几本书,你或许能从中获益。”

    教授从方方面面给我讲了很多,并推荐给我几本大师们的巨著。我已经不再紧张,由衷地说:“方教授,今天我才懂得‘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的道理啊。”

    这时,我才听见厨房里抽油烟机已经轰轰地响起来了。我正要告辞,厨房里的人一手端一盘菜急匆匆出来了,因为简易餐桌还没有放置好,她便顺手将盘子搁在堆了半边书的茶几上。我的食欲如同上钩的小鱼,无法摆脱。

    我情不自禁地赞道:“师母好手艺啊!”

    女人抬头转身,面对着我说:“我哪是你师母。”

    我这才发现,她竟是每天都在饭厅里拾垃圾的女人,不同的是腰身上多系了一件白大褂子,不伦不类。

    怎么能如此突唐?我尴尬地道歉。事后想起来,其实当时教授比我更手足无措,结结巴巴地说:“她是她”倒是女人爽快些,说自己是教授家的保姆。方教授的表情我没注意,我记得最清楚的是,他喝了一口水竟然被呛得咳嗽了许久,跟溺水一样差点背过气去。那情形让我十分不解,怎么在自己家里喝水也会呛得如此厉害?又不是偷人家的水喝。

    我抱起一大摞书,道声谢便向教授告辞,教授没有挽留。

    还是那女孩送我出门。直觉使然,我忍不住又多瞧了她几眼。还是怪怪的感觉。这么形容吧:正面看她觉得冷冷地拒人千里;看芊芊背影我见犹怜。

    4

    张今他们早已齐聚我的宿舍,个个都是一副商讨国家大事的样子,似乎就等我这个卧底给他们带回至关重要的消息。我懒得理他们,就把自己往床上一扔。张今苍蝇一样追过来,不等他嗡嗡,我恶狠狠的说:“装模作样!”

    他们真的跟屎蚊子样!我想自己干净,便告诉他们:“那女人是教授请的保姆,我亲眼所见不用怀疑了吧?”

    见张今满脸的不相信,我给了他一个背,内心还是佩服这小子的眼睛,那真叫一个毒!

    此后,在饭厅里我们再也没看到那个女人的身影。

    只是在方教授的两节课之间那十分钟,张今他们故意在教授旁边大声说:“你们这几天谁见到了那个拾垃圾的女人?”见教授并无异常反应,久而久之也自觉无聊透顶,便忘记了女人,同时也忘记了整治方老头这件事。

    在校园里,只有一个名叫李想的女孩因为惯常的敏感,会在饭厅发出阵阵恶臭之时,发一句感慨:那个拾剩饭剩菜的女人哪里去了呢?

    5

    当大家逐渐忘记曾经出现在咱们美丽校园的那个怎么看都邋里邋遢的老女人时,我和她在这个冬天不期而遇。

    冬是诗人的季节,因为冬天的外表就是诗歌的形式,冬天的心思自成诗歌之灵魂。我只能想出一个字来形容她:美!在我的冬天里,或者说我的诗歌里,与吴婶的偶遇是最美的一页。

    吴婶就是那个女人。

    那天,雪花飘飘。

    我喜欢雪,它让世界回归到混沌之初,我就是一个精灵。雪就是雪,不能对它进行比喻,你和我所知道的比喻都是蹩脚的。

    冬天并不冷——只有李想这样说。

    我把自己堆成雪人,看红男绿女忙着堆雪人打雪仗。笑声摇落了松针上面的积雪,坠落在我身上,又成了我的一部分。这时我看到吴婶——后来才知道她姓吴,撑着伞慢悠悠地打我面前走过。

    伞是再普通不过的纯蓝色布伞,人却显得格外另类。有谁会打伞赏雪呢?

    我后来想,她为什么在走过去那么远后,又走回来停在一个雪人面前呢?只有她发现我才是一个真正的雪人吗?

    吴婶看见雪人的眼睛在滴溜溜转,嘴巴呼着白雾,便笑得直咳嗽。我撑不住了,抖落身上积雪,还原了自己。我特意穿了纯白的衣裤,所以我还是像雪人。

    她赶忙拍打我的衣服。她惊愕地说:“女呀,你穿这么单薄还在这儿装雪人,会受凉的呀!快快,加件衣服去。”

    我说:“我冬天从来都穿这么厚的,习惯了,没事儿。”

    她伸过厚墩墩的手,在我的背部拿捏了几下说:“哎呀,你这个女呀,冬天这么冷,连毛衣也不穿,卖冻肉咧?”

    我只能给她解释一下,否则,我凭直觉都晓得她不会放过数落我这个陌生人。

    我说:“冬天并不冷,真的。”

    她把伞撑在我的天空上,不由分说就把我冻得发紫的双手拉过去,放在她的大手里暖着。“哎呀呀,哎呀呀,”她这样不停的说着,并埋怨道“那也不敢不穿毛衣呀,女呀,你说是不是?”

    我随口说了句:“我不会织毛衣呢。”

    她拥着我边走边说:“谁叫你们大学生织呢,买嘛。我也不会织,逼着自己学了好久也没学会。我没念过多少书,笨哪。”

    搁在已往我早不耐烦了,更别说一个并不熟悉的人半抱着我在雪地里走。奇怪的是,我靠在她温暖的身上,感觉是那样自然和舒坦。难道说我真的冷吗?

    快到宿舍了,吴婶说:“女哇,如果你不嫌弃,我给你缝一件小棉衣吧,穿在里面既暖和,又不太丑。我只会缝棉衣”

    我更觉不可思议,茫然地站在屋檐下发楞,招呼都忘了给她打,好像听她说了句“我姓吴”后就走了。等我回过神,她已经走远了。伞太小了,吴妈又微驮着脊背,大片的雪花飘落在她的背上并瞬间化为冰冷的雪水。

    这一刻我仿佛明白,在别人的世界里,雪不一定是美的。诗意的生活,是一种错觉,就像冬天,实质上是很冷的。

    6

    当这个冬天的第二场暴雪来临之前,吴婶给我送来了一件漂亮的棉衣。

    我惊喜非常,并联想到她做的饭菜的浓香,我冲口而出:“吴婶,你的手艺真好哇!”我还想说什么时,吴婶就接过了我的话头说:“你客气啥呀,我就这点手艺,做个饭缝个衣服什么的。我用心用意缝的棉衣,我闺女还不要呢,嫌俗不好看。”

    吴婶说完就走了。满腔的谢意卡在了我喉咙里,憋得泪流满面,过了好久才发出呜咽之声。然后,我拿着棉衣,愈发惭愧:我第一次喊她吴婶,而她不知道我的名字叫李想。

    7

    这个冬天过得太快了!快得我只能在下一个季节回味它的美丽。

    春节前一天,我才回家。因为我和高中同学合伙做了一点贩菜的生意,赚得一些银子,就能和爸爸过一个比较宽裕的新年。当然,爸爸已经习惯了我这样的假期安排。他也没闲着,每个冬季都要在离家几十里的林子里烧炭,给我准备学费。

    腊月二十八这天,一场暴雪覆盖了我的家乡。我揣着贩菜赚来的五百多元钱回了家。我还给父亲买了一件新衣,只是有点薄。小时候,父亲说,人再穷过年都该穿新衣。这几年我上学的花费太大,父亲再也没有说过这句话,但我记住了,每年还是节省点钱给他买一件新衣。不过从不敢买贵的,怕父亲骂我糟蹋钱。

    父亲没有回家。我找了邻居晓钢哥陪我去林子找父亲。恐怕父亲在林子呆得太久忘记了时间,还以为过年早着呢。以前就发生过这种事情。

    越往深山里走,天气越冷,幸好我把吴婶缝的棉衣穿在了身上。积雪过膝,迈步十分艰难。我预感到父亲可能冻病了,就催促晓钢哥快一点,结果走出一身大汗。

    我和父亲在途中相遇了。远远的就看见他挑着两大筐木炭,在雪地摇摇晃晃。然后,我听到呼噜声一路滚过来。父亲的气喘病又犯了!我和晓钢哥接过挑子,抬着它走在父亲前面。呼噜声依然像透明的珠子在雪地上滚动滚动

    除夕夜,我和父亲说了一宿的话。

    新年初一,父亲还是起得很早,给我煮好了饺子,才叫醒我。我穿衣服的时候,想到了一个十分难过的事儿。一钻出被窝,冷气奇袭了我,顺手便穿上了吴婶送我的棉衣。就在同一时间,我听见父亲的呼噜里夹杂着尖利的咳嗽声。我鼻子一下酸粘乎了,泪水汹涌而出。

    我想我不能穿棉衣,因为父亲没有棉衣!

    8

    开学时,已经是春天了。

    我带了几斤自产的木耳去学校,我想把它送给吴婶。尽管我知道吴婶会把木耳送给教授,我还是不想去方教授家找吴婶。我像张今一样四处逡巡,希望能碰见她。结果还是吴婶主动来宿舍找到了我。

    一见到我,她便握住我的手说:“女呀,今天是星期天,跟我去个地方。”然后不由分说就把我往外拉。

    我说别急,我先拿点东西。我把一大袋木耳从储物柜中取出,对吴婶说:“吴婶,我没什么好东西感谢你,就捎了几斤自家的土特产送给你。”

    吴婶又“哎呀呀”了一阵子,接过木耳说:“我拿这么好的东西没用咧,你还是送给教授吧?”

    我说:“这是送给您的。”她便把袋子背在了肩上,动作看起来有些夸张,我本想提醒她只有几斤用不了背的,但怕她多心就没有多言。

    原来吴婶说的地方就是她的家。

    她说,我怕你不来就没说请你来的是我家。也没啥事儿,就是想给你做一顿饭,就咱们两人吃。

    我吃了一惊,吴婶总是让人不可思议。

    我说:“我倒是有件事情要请吴婶帮忙呢。”

    吴婶笑道:“真能给人家帮忙,我就太高兴了,你不知道我就跟废人一样,谁的忙都帮不上,自从我来到了城市,也没谁让我帮过忙。”

    我听得也不是滋味,心里明白吴婶就是一个小说中常读到的那种“多余人”但我还是不解,便问吴婶:“你对每一个人都是这么好么?”

    吴婶朗笑了一声道:“我哪有这么伟大。看到你我想起了一个人,她小时候跟你差不多,喜欢把自己堆成雪人,有几次冻得发高烧呢。”

    吴婶既然提起了这个像我样的人,我便和她谈起了这个人。

    9

    “她是我的女儿。”

    然后,吴婶沉吟许久,把一碗豌豆角掐好了,才开始说这个人。

    “我只有一个女儿。她小时候很调皮,冬天喜欢玩雪,夏天喜欢玩泥巴。唉!也怪我,在她四岁多的时候,玩雪感冒了,高烧不退,打了几针烧退了,女儿却听不见了,一点都听不见了。我吓怕了,又不敢给她爸讲。她爸当时在省城上工农兵大学,等他回家时,女儿已经聋了快一年了。她爸知道女儿聋了,和我闹离婚,我死活不同意。这个时候,调令来了,他留校任教。于是他不再说要离婚的话,但是把女儿接走了。走的时候他对我说,婚可以不离但不让我跟他一块儿到省城。我既高兴又难过。省城哪是我这个乡巴佬住的地方?不去我更自在,可让我不见有病的女儿,我怎么办啊?”

    “我不知道她爸的学校在哪里,也没想到要找她爸,他们只是每年春节回一趟老家。每次女儿回来都不和我说话,看见人就躲,还欺负村里的小孩子。”

    “女儿在她爸那里一住就是六七年。直到五年前,她爸被停职了,当时是学校通知的我,我急得不行才到省城找到他们学校。后来才晓得,是闹什么学潮时她爸带领过学生游过行喊过口号吧,被处分了。她爸工资倒是能领一半,可课是上不成了,整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他就是这么一个德行,爱面子,又是个闷葫芦。我知道他把自己关一段时日就好了。可女儿都十一岁了,不太明白为什么,性格就变得更孤僻了。我想着办法逗她,她也不理我。只有在给她买新衣服的时候,她才理我和她爸。”

    “过了两年,她爸又能上课了。当时,他对我说过,学校还是离不得他的。其实,这两年,他一直都在学习,好像什么“博士”都拿到手了。我不懂那是个什么东西,但我替他高兴,也替自己高兴,他学习的这两年,我们一次嘴都没有吵过呢。”

    “哎呀,我光顾得讲事情忘了正事了,鸡早炖好了。”吴婶和我同时赞道“好香!”

    然后,吴婶就开始炒菜,很投入的那种,似乎不记得刚才还在投入地讲自己不如意的往事。而我,心里酸酸地。

    饭菜很丰盛。吴婶说:“今天我们一定要喝酒。”

    “就我和你两个人吗?”我问吴婶。

    吴婶笑着说:“刚才我没给你讲明白,我在几年前就从学校搬出来了,一个人住清闲。咱们还是边吃边说吧。”

    “那你想见女儿了,怎么办?”我问。

    吴婶喝了一口烈酒,骤起眉头的样子像一个男人。她说“我和她爸商量好了的,我在学校里找点粗活干,可以赚点钱,像看女儿,随时都可以去看。所以,你们经常看见我在你们学校饭厅捡垃圾,我用你们倒掉的剩饭在租的这间民房里养了十几只鸡呢——你别见笑,我在老家主要工作就是养猪养鸡,我也不会做其它的。”

    听吴婶总是说自己不会做什么事,我反倒觉得尴尬,连忙说道:“吴婶,看你说的。我就是从农村里的农村出来的,养猪养鸡又有什么好笑的?是你自己太多想了。”

    吴婶叹道:“那是因为你本是地道的好女子,现在城里人谁还养这些,我女儿都说我一身鸡屎臭呢,她爸更是见不得我养畜生。”

    我开了一句玩笑:“他们吃鸡肉的时候就忘了鸡屎臭了。”

    吴婶顿时笑了,说他们父女两个吃起鸡肉来就跟黄鼠狼样。我说,那是因为你的手艺好。吴婶神色黯淡下来:“其实他们不喜欢我给他们炒菜做饭的。女儿大了,好不容易跟我讲句话,就说让我别去给他们做饭了,他们请一个保姆就行了。她爸虽没有明言,但每月给我生活费而不许我干什么。我晓得,其实是怕我给他们丢人,毕竟在大学里,我就是一个怪物”

    我本来不会喝酒,但还是陪吴婶喝了许多酒,吴婶已有七分醉意,还让我陪她喝。我劝她别喝了,她苦笑着说,没事的,平时经常喝酒。我说心情不好就容易醉。她说自己天天都是一样的心情,没有好不好的,只是今天,今天有些是不一样

    吴婶已经语无伦次,肯定醉了。但我觉得让她乘酒意把心中的酸甜苦辣倒出来也好,便收了酒,听她继续倾诉。

    “女呀。”我赶紧告诉她我叫李想。——其实在来她家的路上我就告诉她了,只是吴婶把我喊“女呀”喊习惯了。

    “女呀,你不知道,今天是我女儿十六岁的生日啊。我想去给她做几样好菜,算是给她过生日,咱们农村过生日不就是吃一顿好的嘛。可是前天她和爸爸就到哪个风景去玩去了这几年都是这样的,我缝的衣服他们不愿意穿;我给他们做饭,他们也不情愿。”

    “女呀,你晓得不?我最拿手的就是这两样,可城里人谁稀罕呢?我就是想给哪个缝衣裳做饭,也找不到对象!女呀,我给你缝的衣裳暖和不?你说还要请我帮忙,是啥忙?我真的高兴,你能叫我帮忙。我是有劲没处使呀。”

    眼睛早已潮湿的我,却不知说什么好,我从来都没有想到世界上会有吴婶这样,有劲无处使有爱无处给的母亲!

    吴婶说着说着就睡着了。等她稍微清醒,我就让她把我熬了醒酒汤喝了一大碗。到了后半夜,吴婶酒醒了大半。

    她很是诧异:“女呀,哎呀应该是李想,看我这没用的记性。”

    我说,你就叫我女吧,不管怎么叫都是一样。她说:“你怎么会熬醒酒汤呢?看你连酒都不会喝。”我说,我爸爸也喜欢喝酒,只是他从来不让我喝酒,说酒太苦。可是我爸经常喝劣质酒,说是解乏但还是有喝醉的时候,我就跟邻居张婶学会做醒酒汤,我爸喝了醒酒汤便舒服多了。你喝得很醉,我便给你喝了一大碗汤,就是不太好喝吧?吴婶连忙夸我:“好喝好喝。”

    吴婶又问我:“你妈呢?她不会做醒酒汤吗,你一个大学生哪里用得着学做醒酒汤。”

    我痛了。

    我心里曾经唯一的痛被吴婶挑了起来!

    10

    “我曾是一个孤儿。”

    我对吴婶说:“一想到自己曾是孤儿就会流泪。”

    吴婶擦擦眼睛道:“真是想不到,对不起。”

    我说“我并不是痛苦得想流泪,但也说不清是具体一种什么滋味。”

    “那年,村里山洪暴发,我家房子被泥石流淹没了,而我到外婆家请舅舅给我们掰玉米棒子,躲过了一劫,等我和舅舅到家,才知道我父母全不在世了。我现在已经回忆不起当年是多么痛苦了,反正村里干部当夜就把我和舅舅喊道了大队部,几个干部把舅舅喊到了一边开会。不久,我听见了舅舅和干部的争吵,后来才知道,村里要让舅舅把我领养了,可舅舅说自家已经有四个女儿了,不能领养我。村干部没法,便把我现在的父亲通知到了大队部。第二天,我的养父就和村干部把我父母安葬了。我也到了养父家。我开始不愿意,但也没办法。逐渐的,我便接受了事实,把他当作自己的父亲。”

    “第二年,养父就送我读书,我应该是本村上学最早也是成绩最好的一个。后来,我了解了父亲。知道了他在领养我的时候才三十岁,老实巴交,人很好,心并不本,只是父母早亡家底太薄,所以村里人嫌他,加上他生得矮小,便成了单身汉。父亲领养了我后,干什么都有劲了,他常鼓励我认真读书将来有个好前程,同时他也鼓励自己要发愤,所以我们和亲生父女没什么两样。”

    “再后来,村里有很多人说父亲的闲话。说父亲运气好白白捡个后人,凭他那熊样能有后?也有人说,父亲其实是傻得没气的一个笨蛋,将来替别人养大后人还不是鸡飞蛋打人财两空?还有人故意当着我们的面争论,说父亲到时连个送终的人都没有父亲心里虽不理会谣言,但还是很痛苦。我十二岁那年,要到三十里外的中学读书,父亲便连家都搬迁到学校附近,也就是我们现在的家。父亲承包了十几亩荒山种黄姜和半夏,供我读书,勉强度日。我上高中后,父亲又在冬天与人家合伙烧炭,好给我攒够上大学的学费。我也很争气,真的考上了大学,并且是公费的。记得父亲看着我的通知书,他虽不识字却看了很久,直到潸然泪下。”

    “吴婶,说真的,我和养父生活这么多年来,从未感到过特别的痛苦,最多也就是觉得对不起养父,因为他付出的太多了!我现在还是有孩子的傻气,都二十多虽了,可喜欢的是打沙包踢毽子折飞机堆雪人”

    “养父没有给你再找个妈妈?”吴婶一脸戚容地问。

    “没有。养父就是我母亲。有时我甚至觉得惭愧,自己把亲生爹娘都忘了,实在忤逆得很。”

    吴婶是个豪爽的人,至少她是这样表现的。她听我讲完后,把我父亲夸上了天,我高兴极了,父亲配这样的夸赞。

    吴婶和我的笑声充满了整个小屋。或许我们的笑声惊动了后院的鸡“咯咯咯咯”地打鸣声此起彼伏。

    11

    晨曦微露之时,我向吴婶告辞。吴婶想起我请她帮忙的事来,便问我需要她帮什么忙。我迟疑片刻,说是想请她给我爸也缝一件棉衣。我忙不迭地解释说,给父亲买毛衣吧,父亲肯定会骂我,再说棉衣比毛衣穿起来更暖和。吴婶没有听我讲下去,已经进了里屋。不一会儿,吴婶拿了两件崭新的棉衣,塞在我手里,我顿时不知怎么办才好。

    吴婶说:“女呀,你不记得了?有人能请我帮忙,我高兴都来不及!这两件棉衣本来是我去年冬天缝给女儿和她爸的,可他们看不上,如果你不嫌弃,就拿去吧,你爸也不容易啊。”

    12

    方教授星期三才给我们上课,谁也没有想到,他的开场白竟是给我们道歉:“对不起各位同学,上周我耽搁了两天,没有给大家上课。我其实是和女儿一块去玩了几天。因为上周日是我女儿的生日,她双耳失聪,性情孤僻”

    方教授后面的话,我一句话也没有听进去。

    13

    我不愿把他们三人重叠在一张底片上。如果非要把他们组合成一副画面,那不仅是和谐与否,而是极端的残忍。难道命运就是这种画师?我痛苦极了。为吴婶吗?为教授和他的女儿吗?

    然而,我能做什么?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去吴婶的小屋。不知为什么,我们说的话越来越少。或许是我不再问她女儿,她自然无话可说;而我更不愿谈起父亲——那分明是一种讽刺。到后来,我去她那里好像纯粹是为了陪她吃饭。

    自始至终,我也没有在吴婶面前提过方教授。

    直到毕业实习前的那天,我和吴婶都酩酊大醉。我抱着吴婶,泪眼婆娑:“今天,晓钢哥在镇上给我打来电话,说我爸爸病得快不行了,医生说可能是肺癌晚期。我可怜的爸爸啊——”

    吴婶抱紧我,第一次当着我的面流下了浑浊的眼泪。她劝我想开点,人生在世,三病两痛在所难免。她说:“你的养父有你这样懂事的的女儿,已经很有福了,不像我。”

    在酒精作用下,我劝她:“吴婶,你为什么不离婚呢?”

    吴婶很吃惊地望着我:“你们都觉得我不离婚就活不下去吗?”

    我知道自己的想法伤害了吴婶,但不知为什么,我没有给她道歉。我们又陷入了沉默。

    向吴婶辞行时,她告诉我:“前天,法院来了传票。我不离婚都不行了。但是,我一定要和他争女儿——我不能一无所有!”

    14

    当我赶回家,父亲已经昏迷三天了。任我怎样呼天抢地,父亲再也没有醒来。我想起以前村里人嘲笑父亲的话,更是伤心欲绝。

    晓钢哥告诉我,父亲的最后愿望就是希望我读完大学,幸福美满的生活下去。

    实习结束时,已经是三月了。这天,一股奇怪的寒流袭来,美丽的天空突然就风云变色,落起了鹅毛大雪,整个校园银妆素裹。暴雪还在继续的时候,所有同学都听说了一件怪事:有一个女人在六层楼顶站了一个上午,浑身落满了雪。这个人好像是以前在饭厅拾垃圾的女人。

    而后,这个女人又在校园拾垃圾。张今不再管她是谁了。只有我看见,她顺手就把垃圾塞进了嘴里,然后傻笑。

    我噙着泪水在她后面喊了一声:“吴妈——”

    她笑嘻嘻地说:“女呀,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