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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人快些藏起来,藏……藏水缸,藏水缸——”
呵、呵……
伴随着沉重的喘息声,蜂腰猿臂无比条顺的汉子一咬牙,就钻到了水缸中。以往德州用水缸的不多,谁家能用得起水缸呢?只这么一个大家伙,想要用得起,非是有个五六百亩上田在家,想也不要想。
小小的园子有篱笆有草庐,但因为收拾的极为干净,瞧着很是质朴亲近。和那种半里地踩二十几泡狗屎的鬼地方是全然不同的。
青布头巾裹着发丝,屋外有几个小童正在玩丢沙包。他们虽说是听到了后园的动静,却也只是以为大人在那里忙活。
“多谢这位大姐!”
水缸里头的汉子泡着,却也有些惊惧,袖中匕首的犹豫了很久,还是没有抖出来。整个水缸就像是埋到了半墙中,从外头看去,搁上几捆柴禾,就只会以为是柴禾堆,至多就是个灶膛也似的地方。
“官人忘了?旧年俺家男人,是官人救了回来,才在将陵老家新辟了三百亩地。”
“……”
然而汉子什么都想不起来,索性不想,将水缸盖子一扣,那女子也是个麻利的,立刻将柴禾草垛遮着,深吸一口气,竟然是端了一些糖果子出去,招呼着外面的小孩,仿佛不曾有人翻进来过。
带着孩子们吃着东西,妇人余光瞄到了远处的队伍,又听到了早就传过来的马蹄声,顿时紧张无比,却还是拢着几个孩童,在草庐之下隔着篱笆张望。
“追——”
“他跑不远!”
“此獠乃是关老五的过命兄弟,拿着他,不怕关老五不出来!”
一队骑士掠夺,就有几个披甲士带着步卒到了小院外面,隔着篱笆,那为首的直接摸了一只钱袋出来,抛到草庐中,隔着篱笆喊道:“那妇人,给俺们几个军汉来些凉水!”
“太尉少待,这就去打些井水。”
“有劳!”
马上的几个披甲士都是有些兴奋激动的样子,还在那里聊着:“难得遇到一个落单的,算是俺们德州捡了便宜。到时候羽林军过来,也不能小觑了俺们。”
“还是小心的好,关老五这一伙,实在是厉害。”
“便是以前只听说名声,如今却是见识了。奶奶的,弓马娴熟甚么时候这般随处可见了?关老五几个,马骑得好也就罢了,这枪棒、弓弩,居然都不是庸手。姓韩的在河南养了恁多假子,死了个干净。若非他早早把韩家亲族迁走,怕不是韩家就要除名。”
“你们还年轻,没见识过只听说过,也是正常。俺当年好歹也是在定襄都督府混过的,王总镖头他们几个,都是只有一条胳膊。可你猜怎地?一条胳膊也能弓矢杀人,这谁见过?”
“刘哥,真的假的?”
“可不是怎地?有个脚踩的大弩,还有个用绞盘的车载大弓,这两样物事,准头是不怎地。偏偏力道凶猛,大贺窟哥为了表忠心,处决契丹叛逆的时候,就是用的这等物事。就这么排着一排,砰的一下,串成羊肉串。”
“……”
年轻的府兵都是哆嗦了一下,串成羊肉串,这得多么厉害?
“太尉,井水来了。还有些糖果子,都是今天刚做的零嘴,正好做得多,可要拿一些来吃?”
姓刘的兵头一听,顿时笑道:“有劳有劳,俺们几个本来就是追个逃犯,县里衙役是不指望了,便让俺们这些个当兵的来干活。追了几天,前胸贴着后背,都饿了好些天,没正经吃过甚么。”
“敢问这位娘子,先头这边可有动静?”
“有的有的,林子和田里都传来了声音,好些个鸟叫,还以为是野猪来了。不曾想是太尉们追个逃犯。”
“嗨,也是苦差事。不过娘子放心就是,俺们这回追的,也算是江湖上的好汉,倒也不是打家劫舍的腌臜货色,宽心就是。”
妇人一愣,显然没想到当兵的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来。
见妇人愣住了,那姓刘的兵头连忙道:“嗳,娘子莫要以为俺们是‘兵匪一家’,大家都是德州乡党,谁还不知道谁么?俺们追的这个,论起来,也是相熟的。自是晓得有些缘由,人家也是有仇报仇,不累别家。这不乱杀无辜,不是就省了俺们不少事儿么?”
这话说出来,妇人更是觉得怪诞无比。都是认识的,还要往死里追,这又是图的什么呢?
“好咧!吃开了走人。嘿,这糖果子可以!”
面粉圆子油炸过后裹了糖渍,这东西也是最近两年在河北流行起来的。自从面粉越来越精细之后,面点变化又迎来了一个高峰。除了某条土狗为了给女仆淘换口味而弄出来的蛋糕,各种稀奇物事简直是超出想象。
为了一口吃的,简直是做出了花儿来。
大兵们陆续走了,倒是没有旧年大军过境犹如蝗虫的恶习。河北诸地的府兵,这十来年大约是因为唐军陆续对外节节胜利,专业素质提高的同时,个人素质毫无疑问也在潜移默化中得到了提升。
“荣誉感”的产生,加上旧年河北对“保家卫国”这个概念的宣传,又有大量的私塾如雨后春笋一般诞生在各州县,尽管很多私塾都倒闭停业了,但残存下来的私塾,显然还是能带动普遍个人精神提高的。
而大唐朝廷有意无意地在提高军人的“荣誉感”,又有程处弼这种年青一代的样板工程,更是让受益于对外战争节节胜利的河北百姓,自然而然地,从他们中走出来的大兵,要比前隋更加优异。
待这一队府兵陆续走了之后,妇人这才从孩童们说道:“你们继续吃着玩着,俺去烧些水,少待做饭。”
妇人远远地望了一眼府兵队伍离开,这才回屋,冲柴禾堆说道:“官人,军府的人都走了。你快出来吧。”
半晌,柴禾堆下面的水缸都没有动静,妇人讶异愣了一下:“官人?”
“官人?”
又小声地叫了一声,却还是没有动静,妇人顿时连忙把柴禾移开,掀开盖子,却发现水缸中什么人都没有。
地上有水渍脚印,顺着灶间到了后院,然后菜畦篱笆有些杂乱,显然是有人从这里走了。
妇人叹了口气,正要收拾一下,却见灶台上,葫芦水瓢中,放着五枚银元。显然是救命回护的谢礼。
“唉……都是好汉,怎地就要杀作一团呢?”
感慨之余,又是忙不迭地把银元收了起来,用巾子擦干了水之后,这才塞到了围裙的里兜里边。
“都不是外人,都是乡党,俺们也不是过来打打杀杀的。谁是没卵的杂碎,谁是好汉,都是德州人,谁还不知道嘛。”
“刘老虎你既然晓得这个道理,还来作甚?”
“喂!俺也要吃饭的啊!俺这身甲衣,还要还给朝廷的!弄坏了你以为不要赔的?吃皇粮不干事能行?”
“那就一句话,这里莫有你刘老虎要的人,你走吧。”
“走甚么走?不要为了一点义气,就跟朝廷对抗。现在还是俺们德州老乡过来探探路,这要是换成河南的羽林军,全死了拉倒。把人交出来,俺们拿人领赏建功,你们的田种甚么,会有别家衙门来谈,朝廷的公文都已经到了,俺亲眼所见。不会一直这么下去的。”
“甚么意思?刘老虎你一个屁大点的军府什长,有甚门路能见着朝廷公文?”
“俺怎么就不能见着?”
往嘴里塞了一颗糖果子,兵头子嘎嘣嘎嘣嚼了一会儿,看着一帮庄户道:“反正关老五插翅难飞,肯定是要死的。但也不是说全部都要死,关老五的几个兄弟么。至于原先种田的事情,朝廷另外派了人过来,说是多少要给俺们德州减一点。”
“你个朝廷狗腿子当的还真是不错,像模像样了啊。”
“混口饭吃,混口饭吃……”
依然在那里塞着糖果子的兵头子笑呵呵地回复,然后有道,“但有一说一啊,窝藏这个事情,现在就是往大了整,俺是看在乡党的份上,给你们提个醒。这要是羽林军来了,就是杀一遍拉倒,不二话的。”
“咋?!羽林军是三头六臂?!”
“哎,俺就见不得你们这个。就你们横?羽林军是不是三头六臂俺是不知道,反正羽林军一队人马,那是把契丹两三千人马赶鸭子一样的撵。你们要是真不服,那就等着看好了,俺是不掺合的。将来这地界换个姓,也不要说俺不提醒。”
“放你娘的屁!老子今天就弄死你个鳖……”
“莫嚷嚷!”
有领头吼了一声,冲兵头道:“今天就当莫来过,成么?”
说话间,摸了一袋东西出来,递给了兵头。
“刘老虎”满手的糖油,在旁边步卒小兵的衣袖上擦了擦,连忙接了过去,掂了掂份量,内心十分满意,然后冲庄户们点点头:“成。”
随后一招手,调转马头:“兄弟们,撤!”
说罢,一群府兵来了就走,丝毫没有拖泥带水。
“呸!这鳖孙!”
“骂他作甚?他说的又莫有错,他也是混口饭吃。这地界能混甚么功劳?还不是要回家种田?他够可以了。换成姓韩的那般,俺们不蜕蜕皮,能得过生?”
“大父,那现在咋办?羽林军真要是那般厉害,俺们藏着人,岂不是白给人家杀?”
“羽林军哪会是他说的那般。”
年长的摇摇头,众人一愣,旋即露出微笑,毕竟嘛,一队人赶着两三千人,咋可能?
“他是莫有见过精锐,羽林军能打的,比他说的厉害多了。”
“……”
庄户们的脸顿时一白,半晌没人说话,空气顿时有些凝重。连最为不服气的年轻后生,这光景听到祖父的回答,都是如蔫了的白菜,垂头丧气十分窝囊。
“唉……看吧,看吧,也不知道关老五还有甚么招式。”
老者感慨着,他眼界也只能到这里,所以看不出关老五还能怎么折腾。怎么折腾也是个死,连出海都没有机会的。
然而事情很快就发生了巨大的偏差。
返回将陵县的府兵随便应付了一下就算交差,接下来再有什么动静,估计他们也就是打杂的。真正的“正规军”还隔着一条河呢。
不过县里已经来公文,朝廷最新的告示让整个县城都有些气氛怪异。
将陵最大的一处交易行,几个大车行的东主都是愁眉苦脸,还有棉皮行的老大,也是眉头紧锁。不少庄户打扮的精壮汉子,都带了家伙聚会,口音大致相同,显然都是本地户。
“朝廷的告示,大家伙……都看了?”
“看了。”
“有甚说道,说吧。”
“一半变四成半,我看就是当俺们当猴耍。老子差了这点?”
“莫要嚷嚷,先说说想法。”
“说甚想法?谁先跟朝廷碰头,兴许就先得好处,暗地里少征一点,谁也不知道不是?我看,就先说好,谁要是先跟朝廷暗地里有勾当,咱们先不管朝廷,先弄死他!”
“俺觉得可以。”
“可以。”
“中。”
一群人都是约定好了最基本的底线之后,又继续开始了讨论。
“朝廷看来是要先立威,这个威要是立起来,别说咱们德州,整个河北都要糟。反正告示就在那里,也不是咱们德州一家几个县,甚么瀛洲、定州的,都有。”
“啥意思?”
“意思就是这不是俺们德州一家的事,这事,它是河北的!”
“总不能说就造反吧。”
“咱们造甚反?这不是有关老五嘛。”
“啥意思?”
“驴日的脑袋,咱们不造反,可以让关老五跟朝廷对着干啊。横竖现在都是歇业,今年肯定白干,不种地,庄户养着吃干饭?还是你嫌弃奴工太累,要让他们好好舒坦一年?”
“好了,老规矩,咱们偷摸着给关老五添点油水,大家怎么看?”
“俺觉得可以。”
“可以。”
“中。”
一群人顿时又约定好了一条,然后有人便道:“那就这么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