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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寨子里是什么样的?”
“婆,我们去了要住哪里?”
“婆,那里会有好多人吗?”
在跟着外婆什嫆回到舍昂山寨前,守汶曾经追在外婆身后问了许多问题,每次守汶问着那些问题的时候,什嫆的脸上总是会露出一种复杂的表情,就连年幼的守汶也察觉到外婆的眼神中,好似有一抹酸涩。
直到守汶来到山寨后才明白,外婆是不想骗自己,她不想撒谎,但也不想让守汶过早知道现实多么残酷。
寨子啊,不怎么样,看起来很好,但是总让守汶感到陌生。
住处嘛,是他阿爸、阿爷、阿伯的家,可守汶却没有一时一刻觉得这里是自己的家。
至于人呢,人是多,好多好多,比守汶从小到大呆在山里见到的人统统加在一起还要多,然而,这些人中却没有一个人喜欢他。
不,倒是也有人喜欢守汶,是他的大伯……不对,索甲说过,自己给他磕过头后就要叫他阿爸。
守汶知道索甲喜欢自己,也知道他对自己好,可是,守汶不敢亲近索甲。
在守汶来到这个家之后,索甲为了能让他熟悉这里,一有时间便带着他到处走走看看,为了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还经常主动要求陪守汶玩。
这些细碎的举动让守汶对索甲渐渐亲切起来,可就在他即将打算主动靠近索甲的时候……
守汶记得,那天是个暖洋洋的下午,索甲陪他在院子里跳格子,孩子嘛,玩到高兴的时候,疯起来便什么都不顾了,守汶第一次扑进了索甲的怀里,他感觉到索甲的个子那么高,肩膀那么宽,抱起来格外踏实,在他尚且没有记忆时,索岐就死了,那一次拥抱索甲,是他第一次拥抱父亲。
可是,就在守汶感觉到从索甲怀中涌来的阵阵温暖时,守汶看到了站在院子门口的伢缅,他正在用一种复杂的目光望着自己,不谙世事的守汶无从分辨他那目光中的到底是敌意、嫉妒还是厌恶,他只知道那个目光实在是太冷了,冷到连索甲温暖的怀抱也无法阻挡那阵凉意。
从那一刻,守汶便意识到自己不能亲近索甲,正好像索甲的温暖怀抱不能阻挡伢缅阴寒的目光,守汶能够感觉到,如果有朝一日伢缅要伤害自己的话,索甲仍旧是不能保护自己的,即便他想做,但是他做不到。
也是从那次开始,守汶开始刻意躲着索甲。
不想见索甲的时候,守汶便呆在自己的小房间里,如若索甲来叫他,他便背身躺在床上装睡,为了避免被索甲撞上,他平日里干脆一直坐在床边,寸步不敢擅离。
有一次,他听到索甲站在门口对他说,守汶,阿爸带你去玩吧,索甲那温暖的声音令守汶鼻尖酸涩不已,他强忍着没有哭出声,直到索甲走了,才抱着枕头嚎啕大哭。
一个小小的孩子,在一座大大的宅院里,看着他本不该看懂的眉眼高低,每一刻都活得战战兢兢,既要害怕自己被人讨厌,更要害怕自己被人喜欢。
这让守汶突然想到小时候曾经听一名在他家里借宿的猎人说过的话,那是猎人说起他们住的地方,守汶羡慕不已,甚至有些嫌弃他和什嫆栖身的小木屋时,猎人拍着他的脑袋说--
“如果有一天,等你离开家了就会知道,金窝银窝,比不了自己的狗窝。”
现在,守汶终于明白了这句话,家是好,可是回不去了。
清晨时,守汶早早便被外面的声音吵醒了。
与守汶住着的宅院仅有一墙之隔的后院住着的是几个长工,每天很早便起来做工,索甲曾对守汶说过,不需要和他们一样起来那么早,但是守汶被吵醒了便也就睡不着了,这说来很尴尬,他住在这里,既不是这个家的主人,也不是这个家的仆人,却处在这么尴尬的位置。
今日是招龙日,长工们起得更早,说话声也比平时大,他们正热络地讨论着招龙祭祀结束后的活动,臆想着会不会碰到个貌美的姑娘。
几天前,守汶便知道今日要招龙,可是自始至终也没有任何人对他说起过这件事情,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不去的话会不会被责怪,去的话会不会被讨厌。
守汶这几日便是在这种不知所措和战战兢兢中度过的,他只知道自己病了一场,睡了几天,除了什嫆来给他送吃的外,再没有其他人来。
直到后院的长工们都走了,周遭重新安静下来,守汶便坐在自己的床边摆弄着指头,直到门外突然响起了脚步声时,守汶的心跳一下漏掉了半拍。
应该是索甲,守汶第一次发现自己在听到他的脚步声后竟然会如此兴奋,他在期盼着索甲的到来,毕竟是个爱热闹的孩子,迫不及待想听索甲说带他去参加仪式。
然而,就在守汶第一次没有为了躲避索甲而装睡时,当他掩盖不住自己的兴奋,用迫切的目光看向门外时,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自己看到的却是伢缅。
伢缅抱着衣服进了门,守汶一眼便注意到了他手里捧着的衣裳,但伢缅却没有将衣服递给守汶的意思,他来到桌子前坐下,目光之中毫无任何情绪地盯着守汶,那目光令守汶不知所措,在伢缅用力地咳了两声后,守汶这才回过神来,上前向伢缅行礼问好。
“阿爷。”
伢缅没有回答,他好像是在责怪守汶没有对自己问好,可守汶问好之后,也不见他高兴,只是就这么静静地望着守汶,那目光令守汶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这种目光,就好像是一种无声的严刑拷打,守汶觉得自己的心好像在火上煎着,直到他局促攥紧的那只手中,指甲都快要嵌进肉里的时候,伢缅才终于开了口。
“你今日,也要去招龙。”
说不上是松一口气还是别的什么,总之好像不那么紧张了,反正已经认定了不管自己做的多好,伢缅都不会喜欢自己,故而守汶只是依照着规矩木讷地应了一声道:“谢谢阿爷。”
“等下换上这套衣裳,是索甲做给你的。”
“谢谢阿爷,我等下也去谢谢阿爸。”
守汶接过衣服,衣服是真真的好看,面料柔软,绣工精致,可守汶高兴不起来,他只怕这衣服会引来伢缅对自己的厌恶。
自打守汶进入家中,伢缅和他说话加起来大概也不超过十句,就好像多和守汶说一句会令伢缅染上瘟疫,可是此时的伢缅也没有要走的意思。
伢缅仍旧打量着守汶,不知不觉中,突然觉得这孩子和索岐长得真像。
这一想法刚冒出来,便令伢缅感到浑身一阵激灵,他下意识地甩了甩脑袋,本来刚刚他看着守汶的视线已经稍稍柔和了一些,此时又变得格外严厉。
“我问你,你想做苗王吗?”
“不想!”这问题就好像烫手山芋抛向守汶,他二话不说摇头道:“我不做苗王,我来舍昂只为有一块地种,有一口饭吃,绝无非分之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