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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我说了我和他的短短的交往,说了我在正常世界里感到的障碍,说了我觉得自己像垃圾一样被抬来抬去的,说了没有什么东西能让我持久一点相信,最后我说我感到这个疯狂的世界正在努力地把一些人甩出去,让他们站在生活的边缘,抓不到任何稻草。
我说完了,我不知道她听没听懂我的话,我们互相毫无意义地看看,关于我自己能说的我都说了,我担心她误解我,我还不是疯子,尽管我不觉得疯子有什么不好。
我想去看看他,您能告诉我地址嘛?
她点点头,我等她说地址,然后我可能就得走人了。我这么想。
她说,在你做他朋友之前,你应该了解他。
她的话把我带到了很远的地方,为了节省时间,我把她的话变成我的话向您叙述,我认为您最想看到的可能是我和她儿子的见面,但由一个母亲讲出的片断您不妨读读。我个人认为她不是一般的母亲。她开始讲之前对我说,她特别能理解我对她说的话,她不认为我这样想是不正常的,就像她不认为她儿子是精神病一样。她说,她之所以同意让她儿子住院,是担心他会过早自杀。她说,尽管一切的一切都不那么美妙,儿子还是应该比母亲活得更久。
一切的一切是什么?我曾经闪过一个念头,这位母亲也不那么正常,但是听完了她的叙述,我便又自责了一次。
她的儿子叫刘天河。她的丈夫最先发现他有别常规的是,他会说话之后就不再哭闹了。如果他饿了,他就扯扯大人的裤子,用小乞丐般可怜的眼神望着你,偶尔太饿,还会说饭饭,同时摇动扯在手里的裤子。后来他也像别的孩子一样出去玩,但到吃饭时间他总是准时回家。有好多次,母亲摆好饭桌,正准备出去喊天河,一转身发现他已经站在那儿等着了。
先是父亲说,这孩子贪吃。
有一次母亲很偶然从厨房的窗户望出去,看见天河没有跟小朋友一起玩儿,只是站在一边看着别人玩。一开始她什么都没有想,后来又从窗户往外看了几次,每一次都是一样,可他回家吃饭时总是微笑着,好像对外面的世界很满意。
你为什么不跟别的小朋友一块玩儿啊?母亲问他。
他看着妈妈,没有回答,然后却发出了一个满意的微笑。他说,妈妈,我饿了。
再后来他上学了,放学的时候他有时回来得比母亲想象得晚。可是一回来他就急急忙忙地奔向饭桌,母亲也就没再多问。有一次父亲领他去洗澡,看见了儿子身体上有许多青紫的地方。父亲立刻把他领回家,看见妻子,丈夫落泪了,妻子和丈夫一起问儿子为什么。
有好多同学打我。他说。
为什么?
我不知道,他说。他说这些的时候不哭也不难过。儿子的表情让做父亲的无法忍受了。他去找老师,找校长,但并没有真正阻止任何事情。老师说他不能从头跟到尾跟着每个学生,再说天河从来也说不出来是谁打了他,这样学校也没办法处理。父亲明白了,另外的孩子打天河根本没有任何理由,这只是一种动物的本能,他们嗅到了一个真理:天河永远比他们弱。
他开始教儿子怎样打人,他这样示范那样示范,可是儿子还是偶然就带伤回家。时间缓缓地过去许多,天河长大了,但父亲依然看不到天河有了改变自己命运的愿望。他感到说不出的绝望。他把天河打了一顿,看见天河挨打时的从容,他甚至想杀了自己的儿子。他跪到儿子面前说:你杀了我吧;你这个白痴。
在天河12岁那年发生了一件事,天河的一个牙齿被打掉了。父亲急了,他拿着一截棒子让天河打他。他认为只要天河真正打一次人,就会在心理上过一关,也不会容许别人再打他。可是天河不接他递过来的棒子。父亲威胁说,他要是不打就不让他吃饭。天河还是没接。他看着父亲,父亲认真地说,他在动手打人之前绝不让他吃饭,宁可饿死他,也不养一个废物儿子,天河拿过棒子闭着双眼劈头盖脸地打了几下,然后离开了,那一天父亲高兴坏了,喝了很多酒,直到看见天河下一次挨打,他一直很快乐地相信,他帮助儿子改变了命运。
当他又看见儿子被打的事实,安静得像一个局外人,他甚至笑笑,那以后直到他因心脏病急性发作只不过半年时间,他没再提过挨打的事。妻子说,他好像再也没有力量搞明白天河在外面的事。他死的那天早上,天河站在我旁边,像真正的傻子一样没有哭,也没有说话。
但自那以后好像没人再打天河了。仿佛他们的对手不是天河而是他的父亲。那以后,天河和母亲一起似乎很顺利地度过了十几年的光景,天河高中毕业,上技校学习钳工,技校毕业在一个化工机械厂工作,一直到天河24岁那年,工厂着火了。
他母亲说那场火烧得很惨,死了七个人,大部分设施也完了。追查事故原因时发现是有人纵火,于是抓了几个人,其中有天河,因为他那天下班后在车间休息室的长椅上睡了两个小时。睡醒后他离开早已空荡荡的车间,离开安静的厂区,来到收发室门口时,收发老头对天河说,你小子鬼鬼祟祟地在干嘛,这么晚才回家?天河还没有完全醒过来,自己也没搞清楚对收发老头说了什么,就回家了。
两天后因为收发老头对这件事的陈述,天河和其他几个一起被收审了。一个月后他们抓到了真正放火的那个家伙,天河被放了出来。回家以后,他昏睡了几天,除了吃饭一直都在睡觉。然后他就和现在的样子(我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样子)差不多。他母亲感到不对,因为他常向母亲打听德语系的情况,而且他说,你们德语系最近怎么样?他母亲提醒他,她不在德语系上班,她在大学图书馆上班,但他过两天还问德语系的事、母亲问他在收容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说,你要不是总这么东问西问的,我爸能离开你嘛?母亲害怕了,领他去看医生,医生跟他谈话,他表现得一切正常。医生问他在家是不是经常胡说,母亲认真想想说不经常。医生说那就再观察观察,没什么大问题。母亲领天河回家了,那以后再没去看过医生。天河试着干过几种工作,没一次能干满一个月,母亲绝望了,就尽量自己想办法多挣一些钱,养着儿子。
我没有对这位母亲说,天河对我说的关于警察的事情,因为最后这位母亲说,她渐渐地也知足了,至少她每天看见儿子还很快乐,正常不正常又有什么关系。我觉得她说得对。
在我告辞前,我很想问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以至于让这位已经知足的母亲最终把儿子送到了精神病院。可我最后提出的问题却是别的。天河平时在家干什么啊?我说。看书,她说,我给他办了一个我们图书馆的证儿,他每天都看得不少,但都是些没用的书。都是些什么样没用的书?我问。她说,我不太清楚。
是的,我没有问为什么天河进了精神病院,因为我也是一个女人,如果她能说,也不用我问。预感对我来说,就像家养的小鸟,不是春天才来,它喜欢总是引导我,让我神经兮兮。当我离开天河母亲的那个下午,天河开始让我觉得亲近,不是因为他是个疯子。在天河盘绕的校园里,我感到内心里有个东西折磨着我,它让我所有的故事都是难过的悲伤的,让我在所有的平静幸福的状态下都感到不安,让我头脑只有在痛苦中才变得智慧。看着校园里被剪过的墙树,我觉得我比天河更有资格是一个小疯子,好像疯子也是一个职称似的。不过正常的行列并没有失去我,因为我的脸是一块大苫布,遮盖一切让我能很久很久地装模作样。
现在我请你原谅共和我一起去看看天河。那是一个坐落在郊区的医院,空气清新,医院有个理智的名字:安定。见过天河以后,我们就可以完全放弃这个话题,像以前一样,该怎样就怎样,这是为什么我要写完这个故事的理由。
我从市里上了一辆能通郊区的公共汽车,终点站是安定医院。汽车驶出市区,在刚刚返青的田野上司机开始加速。他开得并不是飞快,而是保持一个从容平静的快速。我坐在窗前,看着司机的背影,通过他速度的变化,我感到了他心情的转移:蓬勃充满了活力。他偶尔通过侧面的窗口看看近处远处的田野,一点也不在乎我们的终点是精神病院。这多好,不是每个人都在乎细节,所以也不是每个人都是病人。
在进到医院以前,我脑子里都是关于精神病院的种种想象,而且大部分具象的东西都是从电影里看来的。电影电视如今无孔不入,让人难过。我通过一个整洁的院落进到一个三层的黄颜色的楼里,在门口我碰见一个年轻的护土,她告诉我109在走廊的最里面。我穿过走廊,偶尔从病房的窗户里望过去并没有看见有人被绑在床上,有几个人坐在床上,头微仰,嘴微张,跟练静坐的人差不太多。可是109房间一个人也没有。我回到走廊上又碰到了刚才的小护土,她让我到后院看看。
后院是个搞得很俗气的中式的小院儿,有回廊花池什么的。我看见天河坐在花池后面的一个低矮的假山上,远看有点像一个成精的猴子。
你好,朋友,是我像他那样对他挥手对他微笑对他打招呼。可是他并没有像我回答他那样也对我有什么表示。他表情没有变化地看着我,好像我是一个猴子。我走近他,看见他的表情,用句时髦的话说,很酷。我已经走到他的跟前,他依旧看着我不说话。我觉得很尴尬,把给他的水果放到地上,坐到他旁边的另一块石头上。
你还认识我嘛?我又试试跟他说话,因为不想什么话都没跟他说就走了。
他对我笑笑,我也赶紧对他笑。
我去过德国,我想提醒他我是谁。
那又怎么样?他说。
我转过头看看院子里别的人,想笑,想笑自己,他从来就没疯过,可我却把他当成疯子同情过。这世界把嘲弄人当成主要乐趣了。
好,我又看看他时,决定不再兜圈子。我去过你家,见过你母亲。
她肯定不会对你全说出来,因为她要面子。
你干嘛那么肯定?我看着他的脸突然又把他当一个男人一个正常的对手。
除了医生她不会再对任何人说,她为什么要把我送到这儿来。
我并不想知道没人敢说的事情。
他听我说完笑了。我也觉得自己说这样的话可笑。
我开始在家里不穿衣服。他说。
可她是你母亲。我说。
就是。他说,所以我没有什么不好的想法,我身体本来就是她给的。
我没有再说话,等他往下说。可他不说了。他碰碰我的肩膀,让我看远处的一个很壮的男人。
他是这儿最厉害的家伙,他每天都嚷嚷打死这个打死那个,可他谁也没打过。
可他很壮。我说。
对,他说,可他要是逼你,你不跑,你就赢了。
要是跑了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