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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一个孩子靠近车窗坐着,远水,近水,一幅一幅,次第嵌入窗户,射到他的眼中。他手画着,口中还咿咿哑哑地唱些没字曲。在他身边坐着一个中年妇人,低着头瞌睡。孩子转过脸来,摇了她几
下,说:“妈妈,你看看,外面那座山很像我家门前的呢。”母亲举起头来,把眼略睁一睁,没有出声,又支着颐睡去。过一会,孩子又摇她,说:“妈妈,不要睡吧,看睡出病来了。你且睁
一睁眼看看外面八哥和牛打架呢。”母亲把眼略略睁开,轻轻打了孩子一下,没有做声,又着头睡去。
孩子鼓着腮,很不高兴。但过一会,他又唱起来了。“妈妈,听我唱歌吧。”孩子对着她说了,又摇她几下。母亲带着不喜欢的样子说:“你闹什么?我都见过,都听过,都知道了;你不知道我很疲乏,不容我歇一下么?”孩子说:“我们是一起出来的,怎么我还顶精神,你就疲乏起来?难道大人不如孩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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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还在深林平畴之间穿行着。车中的人,除那孩子和一二个旅客以外,少有不像他母亲那么酣睡的。
(原刊 1922年 8目《小说月报》第 13卷第 8号)
暾将出兮东方
在山中住,总要起得早,因为似醒非醒地眠着,是山中各样的朋友所憎恶的。破晓起来,不但可以静观彩云的变幻;和细听鸟语的婉转;有时还从山巅、树表、溪影、村容之中给我们许多可说不可说的愉快。
我们住在山压檐牙阁里,有一次,在曙光初透的时侯,大家还在床上眠着,耳边恍惚听见一队童男女的歌声,唱道:
榻上人,应觉悟!
晓鸡频催三两度。
君不见——
“暾将出兮东方”,
微光已透前村树?
榻上人,应觉悟!
062
往后又跟着一节和歌:
暾将出兮东方!
暾将出兮东方!
会见新曦被四表,
使我乐兮无央。
那歌声还接着往下唱,可惜离远了,不能听得明白。啸虚对我说:“这不是十年前你在学校里教孩子唱的么?怎么会跑到这里唱起来?”我说:“我也很诧异,因为这首歌,连我自己也早已忘了。”“你的暮气满面,当然会把这歌忘掉。我看你现在要用赞美光明的声音去赞美黑暗哪。”
我说:“不然,不然。你何尝了解我?本来,黑暗是不足诅咒,光明是毋须赞美的。光明不能增益你什么,黑暗不能妨害你什么,你以何因缘而生出差别心来?若说要赞美的话,在早晨就该赞美早晨;在日中就该赞美日中;在黄昏就该赞美黄昏;在长夜就该赞美长夜;在过去、现在、将来一切时间,就该赞美过去、现在、将来一切时间。说到诅咒,亦复如是。”
那时,朝曦已射在我们脸上,我们立即起来,计划那日的游程。
(原刊 1922年 5月《小说月报》第 13卷第 5号)
危巢坠简
一 给少华
近来青年人新兴了一种崇拜英雄的习气,表现的方法是跋涉千百里去向他们献剑献旗。我觉得这种举动不但是孩子气,而且是毫无意义。我们的领袖镇日在戎马倥偬、羽檄纷沓里过生活,论理就不应当为献给他们一把废铁镀银的、中看不中用的剑,或一面铜线盘字的幡不像幡、旗不像旗的东西,来耽误他们宝贵的时间。一个青年国民固然要崇敬他的领袖,但也不必当他们是菩萨,非去朝山进香不可。表示他的诚敬的不是剑,也不是旗,乃是把他全副身心献给国家。要达到这个目的,必要先知道怎样崇敬自己。不会崇敬自己的,决不能真心崇拜他人。崇敬自己不是骄慢的表现,乃是觉得自己也有成为一个有为有用的人物的可能与希望,时时刻刻地、兢兢业业地鼓励自己,使他不会丢失掉这可能与希望。
在这里,有个青年团体最近又举代表去献剑,可是一到越南,交通已经断绝了。剑当然还存在他们的行囊里,而大众所捐的路费,据说已在异国的舞娘身上花完了。这样的青年,你说配去献什么?害中国的,就是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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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不知自爱的人们哪。可怜,可怜!
二 给樾人
每日都听见你在说某某是民族英雄,某某也有资格做民族英雄,好像这是一个官衔,凡曾与外人打过一两场仗,或有过一二分勋劳的都有资格受这个徽号。我想你对于“民族英雄”的观念是错误的。曾被人一度称为民族英雄的某某,现在在此地拥着做“英雄”的时期所榨取于民众和兵士的钱财,做了资本家,开了一间工厂,驱使着许多为他的享乐而流汗的工奴。曾自诩为民族英雄的某某,在此地吸鸦片,赌轮盘,玩舞女,和做种种堕落的勾当。此外,在你所推许的人物中间,还有许多是平时趾高气扬、临事一筹莫展的“民族英雄”。所以说,苍蝇也具有密蜂的模样,不仔细分辨不成。
魏冰叔先生说:“以天地生民为心,而济以刚明通达沉深之才,方算得第一流人物。”凡是够得上做英雄的,必是第一流人物,试问亘古以来这第一流人物究竟有多少?我以为近几百年来差可配得被称为民族英雄的,只有郑成功一个人。他于刚明敏达四德具备,只惜沉深之才差一点。他的早死,或者是这个原因。其他人物最多只够得上被称为“烈士”、“伟人”、“名人”罢了。《文子》《微明篇》所列的二十五等人中,连上上等的神人还够不上做民族英雄,何况其余的?我希望你先把做成英雄的条件认识明白,然后分析民族对他的需要和他对民族所成就的勋绩,才将这“民族英雄”的徽号赠给他。
三 复成仁
来信说在变乱的世界里,人是会变畜生的。这话我可以给你一个事实的证明。小汕在乡下种地的那个哥哥,在三个月前已经变了马啦。你听见
街头巷尾之伦理
在这城市里,鸡声早已断绝,破晓的声音,有时是骆驼的铃铛,有时是大车的轮子。那一早晨,胡同里还没有多少行人,道上的灰土蒙着一层青霜,骡车过处,便印上蹄痕和轮迹。那车上满载着块煤,若不是加上车夫的鞭子,合着小驴和大骡的力量,也不容易拉得动。有人说,做牲口也别做北方的牲口,一年有大半年吃的是干草,没有歇的时候,有一千斤的力量,主人最少总要它拉够一千五百斤,稍一停顿,便连鞭带骂。这城的人对于牲口好像还没有想到有什么道德的关系,没有待遇牲口的法律,也没有保护牲口的会社。骡子正在一步一步使劲拉那重载的煤车,不提防踩了一蹄柿子皮,把它滑倒,车夫不问情由挥起长鞭,没头没脸地乱鞭,嘴里不断地骂它的娘,它的姐妹。在这一点上,车夫和他的牲口好像又有了人伦的关系。骡子喘了一会气,也没告饶,挣扎起来,前头那匹小驴帮着它,把那车慢慢地拉出胡同口去。
在南口那边站着一个巡警。他看是个“街知事”,然而除掉捐项,指挥汽车,和跟洋车夫捣麻烦以外,一概的事情都不知。市政府办了乞丐收容所,可是那位巡警看见叫化子也没请他到所里去住。那一头来了一个瞎子,
叔叔说:“你还撒谎 ?这不是铜子 ?这不是馒头 ?你有剩下的,还说昨
天一天没吃,真是该揍的东西。”他骂着,又连踢带打了一会儿。
瞎子想是个忠厚人,也不会抵抗,只会求饶。
路东五号的门开了。一个中年的女人拿着药罐子到街心,把药渣子倒
了。她想着叫往来的人把吃那药的人的病带走,好像只要她的病人好了,
叫别人病了千万个也不要紧。她提着药罐,站在街门口看那人打他的瞎
侄儿。
路西八号的门也开了。一个十三四岁的黄脸丫头,提着脏水桶,望街
上便泼。她泼完,也站在大门口瞧热闹。
路东九号出来几个人,路西七号也出来几个人,不一会,满胡同两边
都站着瞧热闹的人们。大概同情心不是先天的本能,若不然,他们当中怎
么没有一个人走来把那人劝开 ?难道看那瞎子在地上呻吟,无力抵抗,和
那叔叔凶恨恶煞的样子,够不上动他们的恻隐之心么 ?
瞎子嚷着救命,至终没人上前去救他。叔叔见有许多人在两旁看他教
训着坏子弟,便乘机演说几句。这是一个演说时代,所以“诸色人等”都
能演说。叔叔把他的侄儿怎样不孝顺,得到钱自己花,有好东西自己吃的
罪状都布露出来。他好像理会众人以他所做的为合理,便又将侄儿恶打
一顿。
瞎子的枯眼是没有泪流出来的,只能从他的号声理会他的痛楚。他一
面告饶,一面伸手去摸他的拐棍。叔叔快把拐棍从地上捡起来,就用来打
他。棍落在他的背上发出一种霍霍的声音,显得他全身都是骨头。叔叔说:“好,你想逃?你逃到哪里去?”说完,又使劲地打。
街坊也发议论了。有些说该打,有些说该死,有些说可怜,有些说可
恶。可是谁也不愿意管闲事,更不愿意管别人的家事,所以只静静地站在
一边,像“观礼”一样。
叔叔打够了,把地下两个大铜子捡起来,问他:“你这些铜子儿都是从
哪里来的?还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