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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地势低洼,加之遍地的湖塘,一到夏天,武昌城就热得如同蒸笼。白日里来风去浪,虽然热,往阴凉地儿一站,倒也还能透口气儿。奇就奇在一到夜晚,风都不知道死到哪儿去了,一丝儿也不肯吹出来。整个儿一座城不单是蒸笼,简直就成了烤红薯的红炉铁桶。丁门小户人家,多半是杂物堆积拥挤不堪,三伏天窝在家里,摸什么物件儿都觉得烫手。如此天气,呆在家里还不把人闷死!于是,太阳一落土,家家都把竹制的凉床搬出来,不管怎么说,躺在大街上乘凉,到底比在屋子里通泰得多。多少年下来相沿成俗,市民们乘凉便成了武昌城夏日的一道景儿——男的只穿一条大裤衩子,女的也只穿一件露着浑圆玉臂的小褂,床挨床人挨人一街两巷睡了个满。摇着大蒲扇说笑话的,拍蚊子把大肚皮拍得脆嘣脆嘣响的,小姑娘闻着邻床的臭汗睁着眼睛数星星的,小孩儿摸出年轻妈妈的奶子当众吮吸的——这都是司空见惯的画面。这时候,你若是讲求“非礼勿视”,除非把眼球儿摘下来。
但人毕竟有尊卑之分,一城之中,能看到这道奇景儿的只能是千家街保安街等穷人集居之地。在蛇山北侧的粮道街却很难见到——这条大约有两三里路长的一条街,住的都是有头有脸的尊贵大户。三台衙门里的官员,住在这条街上的就有不少。
此时已是酉时过半,粮道街上灯火阑珊。巷子里时而走过巡逻的军士和做小买卖的生意人。
“酸梅汤——嘞!”
“西瓜嘞,不甜不要钱!”
小贩的叫卖声悠悠忽忽,对于燥热的夜行人来说,这是一帖最具诱惑的清凉剂。
“卖酸梅汤的,过来!”
喊话的是坐在四人抬轿子里的金学曾。此时轿子刚在一所大宅门前停下。金学曾一脚跨出轿门,从赶过来的小贩手中拿过木瓢,伸到酸梅汤桶里满满舀了一瓢,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干,然后掏了一把铜钱扔给小贩,把木瓢递给抬轿的班头,说道:
“你们在这里尽情地喝,等我出来。”
说话的当儿,早有穿着衙门皂衣的侍轿长随去敲大宅子的门。
“谁呀?”里头有人应声。
“咱衙门里的学台金大人。”
“啊,是金大人。”
里头的人赶紧打开大门,金学曾一步跨进门槛,对开门的班役说:
“烦你赶快禀报,本官有急事要见抚台大人。”
“小的已禀告进去了,请金大人稍候片刻。”
班役把金学曾领到客厅。金学曾打量这厅里的陈设,只见墙上贴了些苏画,桌上摆着一只博山炉和两把宜兴茶壶,景窑彩瓶中插了些时花,虽是些不值钱的玩器,倒也布置得热热闹闹。心中忖道:“这个陈瑞,虽然沾了爱财的名头,倒也懂得收敛。这个二房的家里,倒见不着刺眼的富贵气。”按理,陈瑞应住在抚台衙门里,只因他宠爱的二房与大夫人搁不拢,二房不肯受夹板气,硬是要搬出来,陈瑞只得由她,在这粮道街觅下一处住房另住。陈瑞不愧是七尺须眉堂堂大丈夫,一碗水端得平,订下规矩来,逢单日与大夫人住在衙门官邸,逢双日就过粮道街这里来陪陪如夫人。衙门同僚都知道他的这种安排,故逢双日有事,就径直到粮道街来找他。
由于院子里有一棵大桂花树白日里替房子挡了阳光,所以这客厅夜来还稍稍有点凉气,但金学曾依然感到闷热,他穿得太齐整,一件七成新的三品孔雀夏布补服套在身上,里头还穿了一件挡汗的背心。由于一路走得急,额头上汗渍渍的,补服上也渗出了几块汗斑。他正摇着折扇心急火燎地等待时,忽见门帘儿一晃,身穿一件湖青轻薄府绸长衫的陈瑞抬腿走了进来。
“陈抚台。”金学曾站起来,收起折扇行礼。
“坐坐坐,”陈瑞一边还礼,一边说道,“这么热的天,你还要官箴体面,彼此都是老熟的人,何必呢?”
陈瑞说着,便命班役扯动悬在厅梁上的大布扇,厅堂里顿时起了凉风,感觉舒坦多了。
金学曾抹了抹脸上的汗,笑道:“武昌城素有火炉之称,一到夏天,满城的人,都变成了蒸笼里的馒头。”
“都是馊馒头,”陈瑞没好气地接了一句,咕嘟着埋怨道,“小时候老听人家说‘吴牛喘月’,还以为吴越之地是天底下最热的地方,来到武昌才知道此言大谬,什么‘吴牛喘月’,应改作‘楚牛喘月’才是。”
“你是北人,特别怕热。”金学曾附和着。
“是啊,”陈瑞哭丧着脸,“一到夏天,咱就像闷昏鸡似的,坐在衙门里竟值不了事。方才你未来之前,我坐在后院书房里,弄了一大桶井水,把双脚泡进去才感觉舒坦一些,你看看,这都过成了什么样子。这次首辅回江陵葬父,咱曾向他当面提过请求,能否把我调回京城去,不求迁升,只求离开这座火炉。”
“首辅答应了你吗?”
“他哼了一声。”
“哼了一声就是记住了。”金学曾眨了眨他的小眼睛,忽然诡谲地一笑,“陈抚台,你若想能尽快调离武昌,恐怕得走走捷径。”
“怎么走?”此话一问出口,陈瑞便有些后悔,他知道金学曾是首辅跟前的红人,同时又是一个软硬不吃的“鬼难缠”,同他打交道得十二分的小心,倘若有什么把柄落到他手里,就等于自己给自己支了一口油锅。于是又连忙掩饰道,“咱是正常迁转,哪用走什么捷径。金学台,今夜里劳你大驾光临,究竟有何急事?”
金学曾知道陈瑞对他存有戒心,也不计较,只是不动声色地问道:
“今日吏部传来的咨文,抚台可曾看到?”
“看到了。”陈瑞点点头,又明知故问,“是不是给郧阳知府徐显谟和襄阳巡按赵应元两人处分的事?”
“是的。”
却说吏部这道咨文传示明白:郧阳知府徐显谟因强令卫所驻军腾出营房创办学校,导致驻军哗变,遭监察御史陆庠弹劾,官降两级,谪调泰州同知;襄阳府巡按赵应元候代期间,每托病不到衙视事,终日悠游山水吟诗作赋,颇遭物议,亦被都察院风宪官纠弹,给予削籍处分。这两人与陈瑞虽无私交,但毕竟是本省下属官员,一体举勘到部黜叙,成了风闻全国的大事。作为一省抚台,本省官员出了这大的事,陈瑞仍觉得面子上有些过不去。
“吏部对这两人的处置都过于苛严,”陈瑞毫不掩饰对这道咨文的不满,言道,“那些风宪官一味取悦于上,揪住一点儿小事无穷放大。多少官员的仕宦前途就这样被他们白白葬送了。”
“徐显谟与赵应元,恐怕不是小事吧。”
金学曾盯着陈瑞,一脸的微笑高深莫测。陈瑞意识到自己说话走了板,忙改口说:
“当然,这两个人犯的都不是小事。”
“抚台大人认为他们犯的什么事?”
“这还用说吗?”陈瑞愤然答道,“首辅葬父,合省官员都赶往江陵会葬,偏这两个人都找理由告假不来,这还不把首辅得罪了。”
“按抚台之见,首辅是公报私仇。”
金学曾这句话说得尖刻,陈瑞如听得一声炸雷,吓得从椅子上弹起来,忙不迭声地解释:
“金学台,你话可不能这样讲,咱陈瑞对首辅之忠心,可鉴日月……”
陈瑞如木偶一般挥动双手,那样子很是滑稽,金学曾笑着打断他的表白,言道:
“抚台大人,你把我的意思理解错了,我是说,徐显谟与赵应元所受处分,并不是因为他们没到江陵参加会葬。”
“啊?”
“这两人受到贬黜,都是为的同一个原因。”
“什么原因?”
“讲学。”
“讲学?”陈瑞又紧张兮兮地坐回到椅子上,将信将疑地问道,“为了讲学处分人?”
“是啊,”金学曾答道,“近些年讲学风起,在阳明心学基础上发展起来的泰州学派,早已在士林中成势。时下读书人,若是口头上诌不出几句陆王心学的语录,同侪们就会瞧他不起。在这种情势下,府县两级官学的生员对程朱理学再也没有兴趣,纷纷自发地把一些讲述陆王心学的人请到学校去演讲。官学毕竟数量有限,这帮人惟恐陆王心学传之不广,又纷纷创立书院。现在,这些一哄而起的书院,在全国总有数百座之多,其生员已是大大超过了省府县各级官学的学生。这些年轻人再不热心科举,而是一门心思想着如何标新立异。朝廷创设学校,原意是为管理国家培植人才。那些名动朝野的心学大师们创设书院,想的却是按他们的意愿调唆青年士子如何与朝廷分庭抗礼。如果听凭这些人胡闹下去,若干年后,朝廷岂不成了一个空架子?”
金学曾娓娓道来,虽然说得波澜不惊,但陈瑞听了仍感受得到电闪雷鸣。关于“讲学”这里头的弊端,陈瑞不是看不到,他只是觉得这事儿属学台管辖,自己不必硬挤进去操一份闲心。不管怎么说,跑到别人的河里去抓鱼摸虾,终是官场大忌。金学曾当了学台大人已有半年多,两人虽曾多次会揖,但金学曾从不肯主动向他谈及学政问题,他也懒得问。今晚上,金学曾猴儿巴急地跑来,却一改常态与他大侃特侃“讲学”的邪风,凭他的直觉,这只精狗子肯定是闻到了什么荤腥。他顿时多了个心眼儿,决定采用拨草寻蛇之法,把这位学台大人的心里话套出来。
“听金学台这么一说,下官才明白‘讲学’祸患无穷。徐显谟与赵应元,都是讲学的热心提倡者,如果从这方面考虑,给他俩的贬黜倒也是合情合理,但让下官糊涂的是,吏部咨文为何不把这真实的理由说出来呢?”
“据我猜想,这是首辅的策略。”
“啊?”
“以首辅一贯的思路,他对无关社稷苍生的空谈玄理始终深恶痛绝,他初任摄政之时,首先要解决吏治与财政两大问题,几年下来诸事已见成效。他也就能够腾出手来治理讲学了,但讲学之风,自嘉靖末年蔓延到今,已成痼疾。到近年来又有所演变,即朝廷中因循守旧的反对改革的官员,往往与奢谈命理的陆王追随者一道,借书院之讲坛,攻击万历新政。这一变化,尤为首辅所注目。因此,据我猜测,首辅肯定要对讲学之妖风行使雷霆手段了。这件事,因牵扯到天下读书人,最易引起非议,吏部处理徐显谟与赵应元二人,言在彼而意在此,咨文一出,先听听士林的反应,再决定下一步的举措。”
“以你之见,首辅下一步的举措会是什么?”陈瑞的态度认真起来。
“查封全国的私设书院。”
金学曾说得很恳切。陈瑞眯眼儿一想,觉得金学曾的话有几分道理,但这事儿与自己关系不大,便松下心来笑道:
“金学台分析得头头是道,反正你是个热闹人,走到哪里,都会弄得山呼海啸的,这回查封书院,你又要力拔头筹,创立奇功了。”
陈瑞的语气中既含有嘲讽,又含有羡慕,金学曾早把陈瑞一肚子杂碎看了个对心穿——这人是个老官场,谁在台上就认谁。吃准了这一点,他就对症下药:
“陈抚台,这回力拔头筹的,恐怕不会是我。”
“不是你,那会是谁呢?”
“你。”
“我?”
“对,是你!”金学曾瞅着陈瑞一张发愣的脸,神秘言道,“我刚才讲过,首辅查封书院,恐怕会使出雷霆手段。既是雷霆手段,就不是我们这些学官有能力做得出来的。”
“你是说……”
不知不觉,陈瑞已把身子凑近了金学曾。金学曾见他已入瓮,心中甚为高兴,问道:
“你说,查封书院应从什么地方做起?”
陈瑞懒得细想,性急地说:“金学台,你干脆说了,如何是雷霆手段。”
“一句话,擒贼擒王。”
“这还是个哑谜,”陈瑞撇了撇嘴角,摆了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你说,何为贼,何为王?”
“抚台这么一问,倒叫我不好回答了,”金学曾略一思虑,又道,“这么说吧,若要拆庙,先得搬神。”
“庙是那些私立书院,神呢?”
“各个书院的山长都是神,但最大的一尊神,现就在咱们的眼皮子底下。”
“谁?”
“何心隐。”
“这个疯汉,”陈瑞立刻记起何心隐在太晖山与首辅见面时的张狂,早就把他恨得牙痒痒的,便道,“论理,这个人早就该抓起来,但谁又敢动他呢?”
“为何不敢动他?”
“你忘了,四月份在江陵,荆州知府吴熙把他抓起来,首辅却下令把他放了。听说他是首辅年轻时的朋友,首辅虽是铁面宰相,但朋友之间,他还是抹不开面子。”
金学曾摇摇头,说道:“陈抚台只看到了问题的表面。当时首辅的父亲刚刚下葬,何心隐大老远跑来送那两只虮蝮,虽有愚弄之嫌,毕竟是参加葬礼来的,如果即刻把他抓起来,就显得首辅太没器量。所以,首辅要吴熙放了他。现在却不同了,首辅五月底动身回京,已离开湖广地面二十多天了,这时候再抓何心隐,我可以肯定,首辅再也不会指示放人了。”
陈瑞想一想觉得金学曾的话有道理,便狐疑地问:“是不是首辅走之前,额外有话吩咐你?”
“没有。”
“既没有吩咐,这首辅的心意你怎么知道?”
“今日户部传来的咨文就透露了首辅的心思,”金学曾说着意味深长地一笑,又道,“陈抚台,首辅投鼠忌器,你我就不存在这个问题。”
“这倒是,”陈瑞估摸着这件事如果真像金学曾所说,倒是巴结首辅的一次绝好机会。但心里仍拿不定主意,想了想,犹豫地问,“万一抓错了人,怎么办?”
“抓不错的,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好了,”金学曾一副大包大揽的样子,说道,“再说,为官一任,要想做成几件大事,总还得冒几分险。当初,我任荆州税关巡税御史时,揭发赵谦拿公田做人情送给张老太爷,多少人都认为我这是给自己捅刀子,结果怎样?首辅天下为公,灭私情而惩贪官,我金学曾不但没有引火烧身,反而得到了皇上的褒奖。”
说了一晚上,就这几句话最打动陈瑞的心,他一咬牙,说道:“就依你的,咱们即刻动手,把何心隐先逮起来再说。”
“好,请抚台大人迅速给捕快下令,今夜里就将何心隐捉拿归案。”
“你是说今夜里?”
“是呀,事不宜迟,免得夜长梦多。”
“好,我这就签发拘票。”
武昌城大东门外五里许,有一支小山脉叫小洪山。山上苍岩峻峭古木参天,石泉飞瀑禽鸟相亲,原是省城中人踏青消夏的好去处。山中建有不少富贵人家的别业。如今,这山上又多了一座名闻遐迩声震江南的洪山书院。
小洪山上最古老的建筑,当数始建于唐代的宝通禅寺。依山而建步步登高的禅院,如今已是省城最为有名的巨刹,禅院后山的七层洪山砖塔,亦成为一方名胜。大凡来武昌城游览的人,第一站必定会到蛇山上登临黄鹤楼,俯瞰拍天而去的万里长江和城中烟雨楼台十万人家,接下来就会到洪山宝通禅寺烧香礼佛,而后沿寺后盘磴古道,登临洪山宝塔,凭栏骋目,看芰荷满地田陌纵横的江南胜景。
距宝通禅寺约有半里之遥的半坡上,有一处石墙围砌的大宅院,俗称半山堂。原是省城中一个大绸缎商的别墅。两年前,这位绸缎商附庸风雅,把这座大别墅捐出来改建为洪山书院。从此,这座禅钟悠扬的小洪山,又成了莘莘学子聚居之地。洪山书院因临近省城,加之环境清幽,一俟建立,便招募到许多学生。上个月,书院山长因请到名满天下的何心隐前来主讲,洪山书院更是声名大噪,本来只可容纳二百多名学士的书院,一下子拥来六百多人。何心隐有一个观点,认为士未必高贵,农工商贾并不低下,人人都应是自己的主人,都应能成为圣人。“凡人皆可成圣”虽假借于禅宗六祖的“凡人皆可成佛”,但对于社会底层庶民,似乎更有吸引力。因此,他每到一处讲学,必定有大批的庶民子弟闻风归附。
且说这天晚上,河汉横陈月华如水,尽管洪山书院里头还是人声嘈杂灯火通明,可是与之毗邻的宝通禅寺,却是大门紧闭寂静无声,惟有方丈室里还有一盏孤灯荧荧茕照。灯下坐了两个人,一个是庙里住持无可禅师,一个便是洪山书院的主讲何心隐。
六年前何心隐在北京天寿山见到张居正时,曾向他介绍过无可禅师的来历。无可出家之前名叫初幼嘉,是张居正的总角之交。嘉靖二十六年与张居正一起去北京参加会试,张居正金榜题名,初幼嘉与何心隐却怆然落第。从此,三个人天各一方,初幼嘉下第的第二年就剃度出家。十几年后,便成了临济宗的传人、禅门里人人敬重的高僧大德。正是由于他的努力,本已破落的宝通禅寺终又变成了宏丽的丛林巨刹。这么多年来,他与张居正早就失掉联系,但与何心隐还常有过从。张居正从何心隐嘴中打听到初幼嘉的下落后,也曾托人带信给他,意在恢复联络。当年的初幼嘉——如今的无可禅师经过慎重考虑,决定还是不要互通信息为好。当年,他已通过何心隐带了一首偈诗给张居正,该说的“玄机”都已说了,何必还要破除佛戒重续尘缘呢?这次听说张居正回乡葬父,有可能要召他一见。以张居正现在的显赫身份,与他相见,无异于请来了一位活菩萨,宝通禅寺亦可借此沾光,使临济宗再次名重天下。但无可禅师一向把与官府结交视为“魔道”,他不肯攀援权贵而自损宗风。为了避免和故友相见,他便提早离开了宝通寺,前往九华山、普陀山等处菩萨道场参拜。这一趟耗去了半年多时间,前几日才回到宝通寺。何心隐来洪山书院讲学已经一个多月了,听说无可禅师游脚归来,便约定今天夜里前来拜会。
灯下坐了两个人,一个是庙里住持无可禅师,一个便是洪山书院的主讲何心隐。
老朋友相见,原也没什么客套。无可禅师拿出从普陀山带回的无花果招待何心隐,看他津津有味地咀嚼,无可笑着问:
“柱乾,听说你最近在洪山书院讲学,越发的离经叛道了,你说你现在是无父无君,可有此事?”
“实有其事。”何心隐满不在乎地回答。
无可骇然说道:“你如此说,就不怕人家指斥你是异端邪说?”
“我的学问的确是异端,但并非邪说,”何心隐颇为自负地答道,“父子君臣关系,在孔夫子提出的五伦中,最为束缚人心。在家事父,出门事君,一辈子战战兢兢,生怕说错一句话,做错一件事。你说,一个人一辈子如此活着,哪里还有什么乐趣?”
何心隐摆出一个论战的架势,但无可并不同他争论,而是转了一个话题问道:
“听说你去江陵见到了叔大?”
“见到了,合省官员为了拍他张居正的马屁,都一窝蜂赶到江陵参加会葬,老汉也带着几百名学生,前去凑了一回热闹。”
何心隐接着就把那日在太晖山与张居正见面的情形绘声绘色讲述了一遍。
无可禅师虽然不肯与张居正见面,但毕竟两人是年轻时的挚友,他觉得何心隐前往太晖山会葬的方式有些古怪,于是不解地问:
“你送那一对虮蝮,究竟是寄托哀思呢,还是故意弄的恶作剧?”
“两者兼而有之。”
“啊?”
见无可禅师一脸疑惑,何心隐便解释说:“毕竟张居正与我曾经是朋友,他的父亲去世,我不前往祭奠,于友道说不过去。所以,前往太晖山一拜,是寄托哀思,此其一也。其二,老夫也想借那一对虮蝮,给张居正一个提醒。”
“提醒他什么?”
无可问话刚出口,便见一个小沙弥进来,请老和尚出外低声说了几句话,无可禅师回到方丈室,神色有些严峻,何心隐问他:
“有什么事?”
无可答道:“小沙弥说,寺庙外头有两三个形迹可疑的人,怕是小偷。”
“庙里有什么值得他偷的,终不会大和尚的佛法能被他偷了去。”何心隐说了一句笑话,旋即阴下脸来,叹道,“如今这世道,有几个小偷原也不足为奇,眼下的情势是,官宦人家,一个个是饱暖思淫欲,底层百姓,一个个都是饥寒起盗心。”
无可摇摇头,言道:“柱乾兄言重了,叔大当政以来,这几年民困大有纾解。老衲这次出外游方半年,倒听得不少老百姓都在说他的好话。”
“当年在天寿山,我设计见到张居正,向他提了三条建议,第一是清除朋党政治,第二是多用循吏少用清流,第三是清巨室,利庶民。他上任首辅六年来,一直按照这三条推行改革。”何心隐说着,胡子一翘一翘地激动起来,竟提高了调门儿,愤然言道,“但是,画虎画皮难画骨,叔大兄缺的就是画骨之功。”
“啊?”
“我期望他推进改革,做一个名垂青史的太平宰相,但几年下来,他已深深让我失望,他满脑子的改革举措,只为一个字:钱!只要能为太仓里多弄到一两银子,他什么都干得出来。”
“多年以来,朝廷积贫积弱,叔大欲行富国强兵之道,原也无可厚非。”
“但是他对读书人太苛刻。对士林中人,他以极尽羞辱为能事,这一点,是可忍孰不可忍。去年他老父去世,按朝廷规矩本应回家守制,他不守制也罢,还把反对他不守制的人,使用最严酷的廷杖大刑予以镇压。从这一点看,他为了固守首辅威权,不惜与天底下所有的读书人为敌。”
“阿弥陀佛!”无可禅师双手合十,嘴中喃喃地念了几句经文,又道,“大概就为这件事,你就给张居正送去了一对虮蝮。”
“是的。虮蝮是镇水良兽,我将它送给张老太爷镇墓,是为了让老人的灵魂免遭水厄。”
“水厄?”
“死者长已矣,生者常恻恻。”何心隐不知是为同类伤悲还是别有所思,反正脸色已是黯淡下来,“按《子午流注》所言,水厄为灾咎,为横祸。人既死了,何来灾咎与横祸?所以,老汉把虮蝮抬过去,名义上是送给张老太爷,实际上是提醒张居正,再这样下去,必定水厄难免。”
“但愿叔大心有灵犀!”无可凄然一叹,随即望着何心隐清癯的面颊,心想历来结怨于朝廷的人都没有好下场,便道,“柱乾兄,你也要善自珍重。”
“我?”何心隐一愣,他明白无可的言外之意,旋即笑道,“我如今门生满天下,谁还能把我怎么样?那天在江陵,荆州知府吴熙认为我在太晖山的举动得罪了张居正,竟然下令让人把我抓了起来,不到一个时辰又把我放了。”
“为何?”
“听说是张居正发了话,他毕竟是聪明人,怎肯背黑锅处分我这种人。吴熙这小子,拍马屁拍到了马腿上。”
“叔大身为宰相,毕竟还念旧情。”
无可说着,看了看窗外的夜色,月华流转北斗已淡,周遭万籁俱寂,夜已是深了,便对何心隐说:
“柱乾兄,时候不早了,你也该回书院安歇了。”
何心隐谈兴正浓,但见无可已站起身来送客,只得告辞。两人走到院中,何心隐记起了一件事,又停下脚步,对无可禅师说道:
“差一点儿忘了一件事,前几天,我收到李卓吾先生从云南姚安府寄来的一封信。”
“李卓吾?”无可敛眉一想,问,“可是那位同你一样,装了一肚子怪学问的李贽?”
“正是此人。”
“他不是在北京礼部衙门做官吗,怎么跑到云南去了?”
“他本是礼部度牒司主事,去年,张居正特荐他出任云南姚安知府。一下子给他官升两级。”
“这种人本不能为官,张居正能够擢升他,可见宰相肚里能撑船。”
无可一再称赞张居正,何心隐听了心里感到别扭,却又不好反驳,只得言道:
“李卓吾是一个疯汉,张居正虽然善待他,他却并不领情,他虽然到姚安上了任,但不肯认真理事。他听说境内鸡足山有一位禅师有百丈遗风,便跑去知会,把个知府的大印挂在衙门大堂,谁需要盖印,就自己盖去。”
无可听了,捻着佛珠一笑:“这疯汉是个好人物,却不是一个好官。”
“他本来就厌恶当官,一心想要出家,他在鸡足山中参禅,写了一首诗叫《钵盂庵听经喜雨》,你想不想听听?”
何心隐说着,并不等无可答复,就顾自吟诵起来:
山中有法筵,暇日且逃禅。
林壑生寒雨,楼台罩紫烟。
清斋孤磬后,半偈一灯前。
千载留空钵,随处是诸天。
吟罢,何心隐又评论道:“卓吾兄一门心思要当游脚僧,他的主意既定,怕是十头犟牛也拉不回。”
无可心里头又念了一句“阿弥陀佛”,言道:“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对他来讲,应是解脱。”
“他从我这里知道你无可禅师的大名,便想挂印而去,到武昌来拜你为师,剃度出家。”
“什么,拜我为师?”
“是的。”
“这哪儿能成,”无可摇摇头,回道,“李卓吾已明白‘随处是诸天’,何必跑到我这个痴汉门下,领一件破袈裟。”
说毕,无可亲自为何心隐打开了寺中的侧门,拱手将他送出门外。斯时月明星稀,寺前的树林里清风习习,萤火明灭。何心隐走出寺门大约百十丈远,忽然从路边茅草窠里跳出几个人,一拥而上将他扑翻在地,他正欲喊叫,刚一张嘴,就有一团破布塞进去,堵了个瓷瓷实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