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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曲阿伊攥着手里的户籍帖,惊得脸色都变了。心道这下可坏了,好不容易出了东川府,刚到武定州就被王爷的人给拦下。要是被抓回去,再想出来便是难若登天。
下一刻,又听那郑百户道:“沈小姐一路颠沛,实在是辛苦了。不如先在末将安排的行馆里稍作休息,待末将把小姐的给养和马匹准备好,再行上路。”
郑虎也曾参与过靖难之役,从军中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兵,荣升到百户长,正是春风得意。而他不明白的是,堂堂的黔宁王府为何要兴师动众调遣当地卫所军队,只为捉拿一个女子。眼见不过是娇滴滴一个小姑娘,又因赶路显得疲倦不堪,能有何本事?还真怕她跑了不成?
在对方的盛情之下,朱明月当日宿在了武定州的别馆里。
驿站的三层小楼,布置很简单,但连日来的风餐露宿,有这样一个地方落脚相当难得。而她两人是晌午到的武定,吃饱喝足之后,便回屋拥着被衾沉沉睡去。一直到黄昏时分,送晚膳的侍婢过来敲门,见屋内两人仍在酣眠未醒,没敢打扰就走了。
直到夜月阑珊,阿曲阿伊被朱明月轻轻推醒。
“帕吉美……”
阿曲阿伊揉了揉眼睛,“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丑时。”
阿曲阿伊哈欠了一下,迷迷糊糊地问道:“帕吉美怎的不睡了?”
“该走了。”
她轻声道。
阿曲阿伊这才见到她一袭夜行装束,身挎背囊,不由得清醒了大半,“帕吉美是说,现在就要出发?”
朱明月点点头,帮她把外衣拿了过来。
阿曲阿伊挠了挠脑袋,不解地问道:“可那郑百户不是答应,让咱们休息两日,就送咱们离开吗?”
“他是说过,但不是去元江,而是回东川。”
阿曲阿伊一惊:“什么?”
朱明月竖起手指,示意她轻些。阿曲阿伊赶忙压低嗓音道:“帕吉美的意思是,他要把咱们抓回去?”
“不仅是武定州的这个郑百户,沿途的府、州、县想必都得到了消息,一旦遇上咱们俩,便要把人拦住遣送回东川府。”
她之前对他先礼后兵,现在他就给她来了个以逸待劳。
但是如此大动干戈的安排,无形中也暴露了她这一路的行踪,不等她接近元江,那氏族人便会收到消息做好防备。届时她再想混进去便是难上加难。沐晟这是在强迫她回头,让她知难而退。
阿曲阿伊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起来迅速穿好衣裳。
两人休息了整整六个时辰,无论是精神还是体力都恢复过来。待到丑时五刻,漆黑的夜里分外静谧,只有更漏滴滴答答的声音。
楼下看守的士兵不多,都倚着楼梯鼾声震天。
“他们怎么睡得这么死?”
阿曲阿伊不小心绊倒一个人的腿,吓得跟什么似的,却发现那人根本没反应。
朱明月唇角微弯:“大概是喝多了吧。”
两个人小心翼翼地绕开这些人,趁着夜色摸到驿馆的马厩,几匹上好的千里马正在吃夜草,可见喂草的役兵刚刚来过。
朱明月挑了其中纯黑色的一匹,摸了摸马头,解下拴绳,将马牵了出来。
另一边,阿曲阿伊也牵了一匹枣红色的,马蹄铁踏在地面上发出“哒哒”声,等走出驿馆前的陇道,外面的官道两侧的田地里,几头吃完草的牛正待耕田,那牵着牛的老农见到两个一身夜行衣打扮的女子,不禁惊讶地张大了嘴。
“驾——”
随着马鞭甩起,马上的两人一前一后绝尘而去。
等天大亮了,驿馆里已经乱成一团。
“什么?跑了!”
郑虎在听完士兵的禀报后,惊愕得久久都没回过神来。
之前来传信的役兵千叮咛万嘱咐,说一定要留住沈家小姐,并把人毫发无损地送回来。他以为是黔宁王的哪个红颜知己,闹脾气一怒之下跑到了武定州,还想把人接到驿馆休息几日就送过去,岂料仅是一晚上,就跑了!
“怎么跑的?不是让你们派人看着了么!”
那小校缩着脖子道:“小的们确实去看守了,足足有七个兵丁呢。”
郑虎气得想骂娘,“混账,你们七个大老爷们,看不住一个小姑娘!”
“郑头儿你也知道人家是个姑娘,小的们只能在楼下守着,也不敢上楼啊。原以为她俩一定累狠了,睡上两日两夜也不会醒,想不到倒是小的们后半夜实在太困,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等一觉醒来,发现那沈家小姐连同她的纳西族的奴仆,在驿站马厩里偷了两匹马跑了。”
“还偷了两匹马!”
“可不是嘛,”小校哭丧着脸,“是咱们武定驿馆里最好的两匹千里马呢。这下非得把小的屁股打开花不行!”
朝廷规定,驿站的驿马若有死损,役长负责赔偿,而役丁则要杖责一百。
郑虎跌坐在椅子上,傻眼道:“现在还管什么驿马,王爷那儿可怎么交代!”
东川府,知府大宅。
“王爷是说,就算沈小姐在武定州被认出来,也不会被留下?”
“在武定当地负责拦她的是百户长郑虎,眼见对方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一定会掉以轻心。她会很轻易过关。”
而她在别庄时用了枫茄花,在武定州还会如法炮制,因为对方实在太轻敌了。
自家王爷的断言,让阿普居木愣了好半晌,问道:“那您为何不提前嘱咐一下那个郑百户?”
桌案前的男子目光冷直,脸上神情却是莫测:“传信官送到的只是本王的命令,具体如何行事会因人而异。何况,没走多远就被抓回来,她会很不甘心,一定还要伺机逃走。”
这就好比一盘胜负已分的棋局,输赢已然注定,还用再去担心结果吗?既然她这么想试试,他不介意让她在外面折腾一下,只希望到时候她能承受住欺骗他的后果。
阿普居木低着头,没看到男子眼底划过的一丝吊诡微笑,却对自家王爷的说法着实是消化了好一会儿,而后又揣测着说道:“那接下来……就轮到了楚雄府。”
沐晟摇了摇头:“不,不会是楚雄,而是云南府的某个州、县。”
“沈小姐会敢靠近云南藩邸?”
阿普居木有些讶然。
沐晟唇边一点凉笑:“正因为是黔宁王府的藩邸所在,才更没有人想到她会自己送上门。”
这道理等同于武定州。
越是不可能,就越是疏于防范,给了她可乘之机。而她实在太聪明,深知循规蹈矩不如出奇制胜。
阿普居木仍是困惑地说道:“但是走楚雄府是最近的一种走法,往西南去云南府的话,反而是大大增加了路程!”
“即便如此,后面的行程也必须改道。”
朱明月放下手里的茶壶,轻声说道。
两人此刻正在官道旁边的茶寮稍作休息。经过一夜披星戴月的赶路,都有些疲倦困顿,却因这样的昼夜不停而保持了相当快的速度。
她应该感激之前被迫随军的一段跋山涉水,否则依她自小锦衣玉食、娇生惯养,根本无法适应野外的颠沛和粗糙,更别说一切从简,在风餐露宿之余,忍受精神和体力上的双重疲惫。
因为她们二人骑的都是驿马,不得不女扮男装,阿曲阿伊壮硕高大,黏上两片胡子,倒也几分形似。朱明月长得纤瘦娇小,穿一身灰褐色袍子,怎的看也不像男子。但是她腰间一柄绣春刀,让任何官差见到,都不敢上前问话。
“帕吉美之前不是说,这趟要尽可能的快,现在为何要改道呢?”
阿曲阿伊不解地问道。
朱明月给她倒了碗黑茶,轻声道:“你忘了我也跟你说过,东川府那边已经把消息送出来了。此刻楚雄府的卫所军官一定也在等着咱们。”
她们两人维持着每日一百二十里以上的骑行速度,已然达到了极限。然而从东川紧跟着派出来的役兵,居然先她们一步把消息送到,说明沐晟用的至少是两百里以上加急的“马上飞递”。役兵传信而不入,接下来的楚雄府、云南府、景东厅,都会相继收到拦截她的命令。而她再怎么快马加鞭,也赶不上役兵的报信速度。
阿曲阿伊听她这么一说,不由得担忧起来:“依王爷的做事风格,恐怕不仅是那四座府城,沿途能途经的、不能途经的,会一并带去消息。接下来无论怎样走,都等于是自投罗网。”
“没错,但是咱们从武定州逃走的消息,紧接着会传到下一站楚雄。却不会被云南府知道。”
郑虎把人看丢了,是因为大意轻敌,如果楚雄府不想重蹈覆辙,再拦下她就一定会加派人手,届时想要脱身就费事了。云南府不同,云南府不在沿途的路线上,又是黔宁王府的藩邸位置,按照常理,当地的卫所军官不会想到她在那里中转绕道。
从武定外的驿道出发,沿途最少村镇城池的便是三日路遥的禄丰县。途经两座荒僻的村落,顺着绿汁江一路往南八十余里……从江水澄碧如玉、凝滞成潭的缓流,一直到汹涌湍急的奔泻急流,过平滩、山麓、栈道,又行六十余里过大洼村、花脚山。
当然,如是仅凭着吃苦耐劳的体力和毅力,就能在任何奇山险路上畅通无阻的话,每年茶马互市的路上,也不会有那么多经验丰富的赶马人有去无回。沿途大大小小的势力,光怪陆离、花样迭出的算计和伎俩,两人又是如何一一避过和化解,不再赘述。
当她们过了花脚山,再次有惊无险地抵达与绿汁江毗邻的禄丰城时,待穿过外城官道,远远就瞧见城门前设有一道路障关卡,一群群的人挎着筐、顶着碗在排队,像是在例行检查。
“军爷,什么事儿啊,怎么突然不让进城了?”
“上头有话要例行检查,等着吧,等千户长来了才能放行。”
“怎的又例行检查,昨天不是刚检查过吗?”
“哪儿那么多废话。爷还告诉你,以后每日都要查三遍,所有人揣好自家的户籍,出城的不管,想要进城,一个一个查清楚身份再说!”
正午的阳光已经将影子投射得最短,直直地照耀在头顶。
阿曲阿伊将头上的遮帽往下拽了拽,压低声音道:“这下可糟了,王爷的军令真送到云南府来了,排查得好像比武定州还严呢。”
两人一高一矮,一壮一瘦,还是女扮男装,往人堆里一站甭提有多显眼。朱明月朝着她做了个安心的表情,牵着马径直往城门下走。
“哎哎哎,我说前面那两个,站住!”
没排队就往城门里走,立刻就被排查的士兵叫住。
来人还是个总旗小官,甩着手里的马鞭,一步三摇地走过来,“所有人都在这儿排队等着,你们什么人,就敢往里闯!”
毫不客气的话音儿,唾沫星子乱飞。
阿曲阿伊心里咯噔一下,心道这可是往枪口上撞了。
朱明月头也不抬,转过身,冷声道:“官差办事,也需要你置喙!”
那总旗小官“呦呵”了一声,一挥手,他身后的士兵顿时冲将上来,将两人团团围住。
“官差?瞧你们两个不男不女的,衣着打扮都不像是本地人,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那总旗小官眯着眼上下打量一番,又看了看二人牵着的马,歪着脖子道,“瞧瞧,居然还真是驿站专用的驿马。千万别跟军爷说,你们俩是役兵传信官,一没身份信物,二没军中手札,这马分明就是偷来的!”
“你们大动干戈的,就是要抓偷马贼?”
阿曲阿伊哆哆嗦嗦地问道。
总旗小官眯眼笑道:“偷马贼还能劳烦咱们堂堂的藩主?军爷们在这儿守株待兔,是要拦截两个从东川府逃出来的人。我看你们刚好也是两个,打扮又这么古怪,倒是挺像王爷军令里面提到的!来啊,把他们俩头上的帽子摘了,让军爷瞅瞅到底是雌是雄!”
说话间,就有士兵横着膀子走上来。
阿曲阿伊哪里见过这阵势,眼看要露馅,吓得两腿发软。
那身形瘦削的灰袍小生,忽然掀了掀大氅,寒声道:“放肆。瞎了你的狗眼,连这东西你也不认得了么!”
暗纹的灰色缎袍被一根犀带扎着,略显宽大,被这么一掀,露出里面藏青色的袍裾,还有别在他腰间的一把长柄薄刃的佩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