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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上前探看的那人,定睛一瞧,不禁呜咽着大喊道。
闻声而来的人,一把推开他,“你怎么知道?”
“老三左脚有六指,这骸骨的左脚就有六指,是老三!他被虫子给吃了!”
来搜林的人一共有四个:两个五大三粗,一看身形步态,就知道都是练家子;其余两个,一个干枯瘦弱,一个身短五寸。
然而先前五大三粗的老三,就是被瘦瘦小小的阿姆给撂倒了:一对四,毫无胜算;二对四,没有任何兵器的情况下,依旧毫无胜算。一旦身上出了血,还可能引来大堆大堆的虫子!
像这种空寂的林子里,稍一有动作,脚踩树叶的声响根本瞒不了人。如果静止不动,等到对方搜林,地方总共就这么大,她们躲得又不远,只要围着尸体向四面发散一找,藏也藏不了多久。
就在朱明月要站出来投降时,忽然从密林的西南角窜出来一个黑影。那黑影的动作快且狠毒,裹挟着雷霆之势直击林中擎着火把的第四个人,在他手中握着一柄铁杵样的东西,罩着那个壮汉的头颅砸去,一声闷响,那壮汉应声倒地不起。
变故发生得太快,围着尸体的另外三人这时才反应过来,其中那个膀大腰圆的汉子从腰间抽出一把户撒刀,怒喝道:“看来就是他杀了老三,都给我上,拿下他剁碎了,给老三和老六报仇!”
其余两人也嘶吼着冲了上去。
此时此刻,树后的阿姆被来人那利落的动作惊呆了,脑中开始飞快地思索此时趁乱带着自家小姐逃离,可能性有多大——还是不行,不知道对方会不会反过来对付她们!
阿姆咬了咬唇,一刻不停地注视着外面的情况,暗暗期待那些人两败俱伤,与此同时,又不免替那个人揪心:有道是行家有没有。只看这一出手,一下子就放倒了最壮的那个,还剩下三个,其中干枯瘦弱的明显最厉害,还有那个身高五寸的矮冬瓜,出手招招狠辣。
却见来人一个展臂,脱手出去的铁杵重重砸在壮汉的头上,将他天灵盖“噗”地打出个洞,倒地的瞬间,脑浆淌了一地。
近身肉搏铁杵这种笨重凶器有些累赘,来人扔掉铁杵后,从短靴里抽出匕首,一割一劈之间,全身着力,气场全开。正是这一对二、刀对刀的厮杀,一个错身间,就听那五寸身材的汉子发出凄厉的惨叫,握着短刀的右手被迫向回弯曲,掌中的刀刃连同刀柄,一起捅进了自己的肩胛骨里——
随即,那瘦小干枯的男子也很快地被来人抹了脖子。
干净利落!
要不是此时敌我不明,阿姆真想给他拍手叫好。
撂倒了四人后,来人用脚勾起地上的一个火把,拿在手里用手柄那端在地上画了一个大圈,扫开圈外的落叶,隔离出小片空地,然后将四个人的尸体堆放在一处,又将积得厚厚的落叶拢到尸体周围,在上面点燃了一把火。
熊熊的火焰燎了起来,燃起腾腾的呛人黑烟,火舌舔噬着刚刚死去的人——烧成灰,也比被虫子啃食了强。
亮灼的火光也照亮了来人的脸,是一个很年轻的男子,一袭黑色暗纹的劲装,头脸微微薄汗,衫子半湿的贴在身上,勾勒出颀长却精壮的身段。他的长相极是俊美,刀刻斧凿一般的轮廓,双眉上挑,薄唇微抿,带着拒人千里的冷漠和凌厉,看上去不太好接近,亦如阳光碎裂下的雪原冰层。
这时,他将匕首收回刀鞘,阿姆才发觉,居然是绯红色的刀刃,流光熠熠。
“你还准备在树后面待多久?”男子用树枝勾了勾火堆,道。
被发现了!
阿姆心里一根弦绷了起来。
这下可好,死了豺狼,来了虎豹,可自己分明不是这虎豹的对手!
就在阿姆准备拼死一战时,年轻男子已经扔了手中树枝,大步朝着这边走过来——阿姆刚伸手去反击,就被对方一招轻而易举地化解。对方又伸出手,一把攥住自家小姐的手腕,将她从树后的阴影中拽了出去。
两人俱是一袭黑衣,一个英武俊朗,一个纤细娇美。身姿纤细的那个,正用无比惊愣的目光看着他,好半晌都说不出话来,却也没有任何反抗。
阿姆这才收回了要捅出去的刀,默默退回到树后面。
“才多久,就不认得本王了?”
沐晟见那个小侍婢很自觉地退下了,攥住朱明月的手,将她一把提到身前,微弯着薄唇似是微笑,咬牙切齿的声音却透露了些许怨气。
“你、你怎么在这儿……”
她艰难地说道。
在他刚一现身的时候,朱明月就认出是他了,但是怎么可能?他怎么会在这里?
朱明月想破了头都想不出来,堂堂的云南府黔宁王、三军统帅,缘何会在大战在即的紧要关头,孤身一人出现在敌方的老巢,还是在曼景兰、在上城!
沐晟却不言语,只是上前一步,靠得她更近了。朱明月的身子不由得往后一倾,抬眼对上男子的双眸,映着火光,他双瞳似冰似焰,显得灼灼慑人,却又缱绻着说不清的低柔。
“你……”话未说完,沐晟张手将她一拥,她整个人就被揽进了他的怀抱中。那一刹的压迫感令人窒息,她甚至能听到他的心跳之声。
“我来了。”
朱明月的心狠狠一颤,忽然有些发酸。
很多柔软却陌生的情绪,直到这个时候,似乎都要在同一时间后知后觉地在心底里泛滥开来。
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漏算过一人的存在,也从未像现在这样,隐隐期待过一个人的出现,不是因为他刚刚在危难关头解救她于险境,也不是他的出现及时避免了她暴露身份……而这感觉实在太陌生,让她心跳怦然,百感交集。
此时此刻,最目瞪口呆的莫过于阿姆了。
究竟发生了什么?原来她真没错看,自家小姐不仅仅与这年轻男子相识,两人之间还“关系匪浅”!这还是她认识的那个朱家明月吗?她可没见过她如此外露的一面!
“此地不宜久留,”他抱着她,将下颚抵在她的发顶,轻轻磨蹭,“这些火把上的药料有限,一旦被挥发掉,那些虫子很可能会主动对活人发出攻击……”如果不是在这种危险地方,他忽然很想一直这么抱着她,将分开的这段时间都补回来。
朱明月蓦然回神,也想起来还有阿姆在场,脸上一热,从沐晟的怀中挣脱出来,转头朝着躲在树后有些拘谨的小侍婢招了招手:“来,见过黔宁王。”
黔宁王!
阿姆张大了嘴,难以置信地看了看自己小姐,又看了看那年轻俊朗的男子,这竟然那位堂堂的封疆大吏、世袭罔替的小沐王爷!
“奴、奴婢……阿姆。”
阿姆走过去行了个礼,磕磕巴巴道。
沐晟的目光从阿姆的身上一扫而过,转眸,用询问的目光看向朱明月。
朱明月道:“是小女在土司府结识的,可托生死之人。”
沐晟点了点头,拉起她的手要往林外走。朱明月拦住他,道:“如果要穿过这片蕉林,王爷能不能办到?把握有多大?”
“你想到林子的另一面?”
朱明月点头。
沐晟蹙眉道:“那里有什么?”
“小女也不知,”朱明月道,“只是觉得,勐海的秘密很有可能就在这林子的后面。”
沐晟一怔,看着她有些复杂:“所以你才会深夜到此?”
朱明月道:“来都来了,龙潭虎穴也要闯一闯,我主仆两个人身上都有拒虫的药酒,还有这些泡了火油和药料的火把,问题应该不大。”
事实上,就算有问题她也得去。
沐晟攥着朱明月的手紧了紧,眼底有些说不出的情绪,忽而轻轻一叹,道:“那好吧,既然你想去,我带你过去。”
朱明月拉住他,“王爷只身一人?”
从他露面到现在,似乎唯有他一个,连个亲随护卫都没有。
沐晟挑眉:“怎么,觉得本王不够分量?”
朱明月道:“一切要以王爷的安危为先。”
“一切以你的计划为先。”他捏了捏她的下颚。
宛若冰山雪原消融了一般,面前男子唇畔流泻出的笑纹,是他对她近乎迁就的妥协,这让阿姆甚为讶异。阿姆迈着小碎步跟了过去,双眼冒起了小星星。
这片林子的确是不宜久留。不仅有吃人的虫子,接连死了五个人,又焚尸点燃了一场火,火光和尸体的焦煳味,随风飘出林子外,迟早会引来上城的守卫。
几乎没有什么时间给这两个久别重逢的人更多叙旧的机会、解释的机会以及解惑的机会……但昔日培养出的默契,又让这两个人很快就进入了状态。
踏着堆得厚厚的落叶,男子一手拿着火把,一手拉着少女,将她小心翼翼地护在身后,两人劈山开道一样,一路穿林过丛,在愈加浓密漆黑的密林中,驾轻就熟,犹入无人之境,走道却不是笔直的路线,而是迂回斜着往深处穿插,跟之前凤于绯领路的方式很像。
跟在最后面的阿姆很佩服他们适应黑暗的能力,又想问一问这是怎么个走法,却害怕那答案自己接受不了:万一黔宁王说,这些落叶下面就藏着甲虫,而他们正从满是虫卵的叶子上面踩过之类……阿姆悚然了一下,还是决定闭嘴,老老实实地在两人后头跟着。
“王爷对这里怎会这么熟悉?”
“不是本王熟悉,像这样的密林在勐海实在有很多,不是生长着毒死人的艳丽绿植,就是遍布毒虫蛇蚁,不小心碰一下或者被咬了,很可能会命丧当场。”说罢,他转身看了一眼她火光映衬下,楚楚动人的娇颜,“就像你这种没有当地生活经验的人,跑到这种地方来乱撞乱闯,纯属是不要命的做法!”
朱明月抿了抿唇,想说些什么,却对这样关心的指责没有回嘴的借口。
勐海之地多丛林、湍流、险滩……她早就在书中看过,在神祭堂也听一些姑娘提起,勐海的某些地方,莫说是被什么不知名的毒虫蛰了,便是有些外表冶艳绚丽的花草,稍微触碰一下上面的露珠、花蜜,就会引起大片肌肤红肿,乃至全身中毒。刚刚那些吃人的黑甲小虫,只怕是冰山一角。
“别说小姐,便是奴婢这地道的摆夷族民,也不知道呢……”
阿姆在后面,轻声细气地替自家小姐辩护。
沐晟不咸不淡地瞥了一眼,却是看向朱明月,那意思像是在说:才相处多久?就对你这么回护!
朱明月道:“现在离天亮还有足足三个时辰,咱们要不要先找个地方歇一下,天亮之后再上路?”夜晚的丛林最是危险,这不用当地经验,她也晓得。等到天亮太阳出来了,会相对安全些。
沐晟道:“你不用在天亮之前赶回去?”
说罢,他又低哼一声:“本王知道,你就是元江府这一届大名鼎鼎的祭神侍女,唯一的。”
澜沧的祭神侍女来曼景兰出使的事,恐怕大半个西南边陲都知道了。朱明月见他面色不善,忙轻声道:“原本今晚就是想来探探路。但既然王爷来了……小女想,也就不必回去了……”
朱明月和阿姆都不是勐海的本地人,不熟悉上城的环境不说,更不知道这片蕉林荒山究竟是个什么所在,刚刚那一番惊险,说明了贸然深入不仅无所得,一个不小心还会把命搭进去。可这也变相证实了她的猜测——勐海的秘密、那九幽的秘密,十有八九就藏在这后面。
朱明月这么一说,沐晟的脸色果然稍缓,道:“你说的也不无道理。那就先找个地方窝一窝,等黑夜过去了再上路。”
实际上,不仅朱明月没料到,便是沐晟都没预料到,选择在夜间停留、白天赶路的这一决定,实在是再明智不过,几乎是救了他们三个人的命。
地面上都是堆积的树叶,厚厚几层,夜里雾气很大,沾了潮气又很湿。纵观四周除了树还是树,却连一棵粗壮些露出树洞的都没有,阿姆苦着脸,正以为后半夜八成要坐在地上度过时,就见黔宁王三两步攀上树,从上面扯下一根藤蔓。
“唰唰”几下,沐晟用匕首将上面的败叶削掉,然后三根拧成股,共两股,从两棵距离较近的树中间缠了一圈,结头挂在较粗的树杈上。
“你真该庆幸这林子里不止芭蕉树,还有一些古槐和垂叶榕,有低矮些的枝桠可供悬挂。”说话间,沐晟又将单根藤条交叉着,从两股藤条中间绑过去,最后成栓,在边缘处打了个死结——“否则,你今晚就只有半生不熟的芭蕉可以吃,然后等着跟一地的毒虫、毒草睡一起吧。”
沐晟说着,随手摘下一串绿中泛黄的芭蕉,朝着这边抛过来。阿姆准确地接住,再一眼看过去,就被眼前由古藤绑成的类似吊床一样的东西惊呆了。
居然是个网兜!
同样的东西,沐晟又扯下几条古藤做了一个,动作之快,过程之熟练,像是之前曾做过几十遍。而新做的这个,就在距离上一个不近不远的树下,离地面大概五寸,位置较低。
主仆二人瞠目结舌地看着男子利落的动作,以及完成的惊人作品,欣喜和敬佩之情油然而生。
其实朱明月很想说一句:“要不是你来了,我根本不会选择在这种深山老林里过夜,哪怕是先回下榻的小楼,明天白日里再找借口过来。”
但看到男子满意地看着自己做好的网兜,还不忘伸手扯了几下,以确定其结实的程度,然后又去树下捡拾枯枝和落叶,拿出打火石,在很短的时间内就点燃了一堆篝火……她很自觉地什么都没说。
“小姐,王爷的那把刀好漂亮啊!”
阿姆一边扒开蕉皮,一边钦羡地道。
沐晟全程使用的这把匕首极为锋利,削铁如泥,比阿姆的这把不知厉害多少。
闻言,朱明月还没说话,倒是架着交叉树枝烤火的男子,似笑非笑道:“那应该感谢你家小姐,要不是她临离开东川时,将这把匕首扔在本王的桌案上,现在还没有这么好用的利器来削藤蔓呢!”
绯色流光的刀刃,正是那柄名唤“龙雀”的景颇尖刀。
阿姆张大了嘴,如此称手的兵刃,原来是小姐的!可怎么舍得扔了呢。
朱明月走过去,试着往低矮的网兜上坐了坐,不仅结实,因着削掉了败叶,斜下方又升起了篝火,烘干了上面的潮湿,在条件艰难的野外不知有多受用。
她递给他两根撕掉了一条皮的芭蕉,自己也拿了几个,“……王爷还在记恨小女呢。”
沐晟就着她的手咬了一口,“记恨?太便宜你了,记得本王当时说过什么吗?胆敢诓骗封疆大吏,罪名是什么,流刑,发配充军!你就等着回头黔宁王府找你兴师问罪吧。”
“那小女戴罪立功可否?”
沐晟抬起脸,明亮的火光照彻得俊颜一片轻媚,“你怎么不说以身相许!”
旁边的阿姆扑哧一下笑了。
“王爷!”
朱明月低声嗔了一下。
沐晟从地上站起身,眼睛里有一丝难得的捉弄和得意,拍了拍裤腿,道:“行了,吃饱了就赶紧歇着吧,将就三个时辰,日出后就要继续上路。”
朱明月“嗯”了一声,转身要将外衫垫在网兜上,却被沐晟一把拉住,“你跟我走。”
他不由分说地将她领到另一处较高的网兜——“这才是我们的!”
原来低矮的那个是专门给阿姆准备的。
个头瘦小的侍婢看着黔宁王和自家小姐,笑得有些羞涩和暧昧的同时,又不禁一阵暖心,这位王爷看着不太好接近,想不到没有架子不说,还很细心。可人家是堂堂的黔宁王呢,那么尊贵,居然亲自动手,更反过来兼顾了她这个奴婢……
沐晟说话间,已然脱下自己的上衣,只穿着一件薄薄的里衫。朱明月的脸腾地一下红了,“王爷在胡说什么?”
“什么胡说,你没看这个用的是三股藤蔓,那个用的则是两股!虽说这种藤条的韧性很好,但你们俩的分量再轻,挤一个也容易睡着睡着掉下来!”
好吧,是她想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