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粟主任早在郑雨晴办公室里等候,看到郑雨晴和刘素英进来,赶紧从沙发上站起来。郑雨晴挥手让他坐下,直接进入主题:“建市七百年的宣传任务落在咱家身上。专项经费有500万。”
刘素英和粟主任听了顿时眼睛都亮了!
“这么大的好事,你还在楼下跟那个熊孩子置什么气呀!”刘素英喜不自胜。她又对粟主任说:“那个右右,你得管管。无法无天,没大没小!刚才郑社批评她两句,她还顶嘴!一点规矩都没有。”
“我早想修理她了!整个一小刺猬!你不能给她布置活儿,啥都没干先把你噎半死。”
郑雨晴打断他们:“咱说正题。500万,你们看这钱怎么花。”
粟主任:“常规做法就是做宣传册,之前搞纪念活动都那样,又省力气又保险。关键是不出错,领导看着还好看!”
陈思云说:“我倒对老一套无感,人家小米手机,做品牌的时候,宣传没花一分钱,炮也放了,客也请了,名也扬了。宣传册,那是上世纪的人才干的事。”
粟主任想了想说:“要不,咱们换个花样?征集一首江州词?请人谱曲演唱,再请个明星代言什么的。”
郑雨晴摇头:“那还不如给我算了,我代言。反正好多人都说我长得像海清,胸前塞点棉花饬饬应该行。钱拿回来社里分。”
张国辉拿着一摞单据进屋:“别呀,社里分啥,咱几个分分多好!我给领导化妆!我那技术!老摄影!来来,领导,把字签了。”
郑雨晴的手机叫个不停。她看了一眼,是吕方成,没理。刘素英劝她接一下,郑雨晴说:“这时候电话都是通知我去接孩子。一会儿短信就进来了!”
张国辉特殷勤,把笔摘了帽塞进郑雨晴手里,指着要签字的位置:“这儿!这儿!”
郑雨晴接着被打断的话茬:“我这次吧,想不花钱,还把事办了,这笔钱妥妥地进我们报社的账。你们给我想个法子。”
张国辉催促郑雨晴:“老板,办法我有的是,我天天就干这个的,不花钱,还办事。但你先把我报销单签了。这都周五下午了,财务一会儿下班了。”
郑雨晴看一眼单据:“这都什么单子啊?”
“都是应付账款。这是给速8的,这是给王仁义的,你可记得上次许诺人家的?”
郑雨晴下笔刚把字签了,张国辉急急地要把单子收走。郑雨晴一把抓住张国辉的胳膊:“等等等等!你等一下!你这账不对!”
“怎么不对呢?”
“你这一笔,和王仁义的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两个一起报?”
张国辉看一眼:“哟!忙中出错,忙中出错!我贴错单子了,这个我扯了。”
“你放着。我慢慢看。”
张国辉有些急了:“哎!领导!这都月底了!都答应给人打款的,怎么不守信用呢?”
郑雨晴慢慢把笔一拍:“你先放着,我弄清楚了再付钱。那么急干什么?你要账要是这么有效率,我现在就不发愁了。账上拖欠的那几个亿你要回多少?”
“哎!老大!你讲理不讲?那几个亿有的都挂好几任领导了,你都要我去处理?我能要回一点就不错了!”
“那你明年的广告都落实了吗?你可是拍胸脯跟我说要增长20%的。”
张国辉给个OK的姿势:“我是社里为数不多,只往里拽钱的耗子,你们这些都是花钱的。”他指了指粟海峰和刘素英。
郑雨晴突然感兴趣地问:“哎!你跟我们分享分享,怎么才能不花钱也把酒打回来?”
张国辉嘿嘿一笑:“全靠敲打。”
大家都不明白他说啥,眼看他手里作势拿个锤子敲来敲去。
张国辉:“你们想过没有,这么多年,这房价怎么涨起来的?要我说啊,真不能全怪政府吃房产这块蛋糕,主要啊,还是靠我们媒体和房地产商联手打造。”
大家更糊涂了。
张国辉卖弄:“我们呀,和房地产商之间,是非常微妙的情人关系。他们要是生意太好了,那肯定不来咱这儿做广告,你想啊,房子都不够卖的,谁还要宣传呢?这时候,我们就敲打敲打,放一些数据,表明房价差不多到头了,全球就咱这儿最贵了,你们搞不好接最后一棒了。房价要是真掉了,房产商就没钱来做广告了,这时候呢,咱做媒体的就有义务帮他们一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嘛!再放点消息,房产有保值作用,城市化进程才刚刚开始,多少农民要进城,货币又超发了,股市又大跌了……房价就又呼呼上去了。我告诉你,媒体是干什么的?媒体就是水库,起到市场平衡作用的。”
郑雨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想了想说:“张国辉,我要你去要账,不是要你去敲诈。你搞什么嘛!我说每个部门都说任务难完成,就你那么顺当。我警告你啊!你不要为你个人的一点奖金,把我们报纸当成敛财的工具。《都市报》是要脸的。”
张国辉两手一摊:“老板,你厉害!你要脸。那你自己去完成明年的20%增长!你自己去瞧瞧,哪个传统媒体现在还能拉来广告?都跑到网络去了,连电视台的标王都减价了!你又要我增,又还要给我戴着手铐脚镣!要么明年咱俩换个位置,你去抓广告,我来抓内容。七百年庆我来办。500万剩多少你不要管。”
郑雨晴一拍桌子:“我们俩之间,什么时候轮到你掌权了?”
张国辉一缩头:“那既然你掌权,你吩咐我管广告,你就不要管我怎么搞。”
“怎么搞,都要在正确的轨道上,不能瞎搞!这是我对你的底线要求。”
张国辉不耐烦地挥手,把郑雨晴桌子上的票据往口袋里收:“你要叫我搞,那我是没底线的。”
“你站住!你不是要报销吗?怎么把票据装回去了?”
“我回去检查一下,看还有没有错的。”
郑雨晴厉声:“拿出来,我替你检查!拿出来!”
张国辉不情不愿地把票据拿出来放桌上。
手机又响了,这回是吕方圆。刘素英有点担心,提醒道:“你接一下吧,也许是啥急事?”
郑雨晴刚按下接听键,吕方圆的声音就冲出来了,哭腔:“嫂子!你怎么不接我哥电话?!我妈在省立医院抢救……”
郑雨晴的心忽地沉了!出大事了!
陈思云赶紧为她收拾包,又联系小唐备车。
郑雨晴对刘素英和粟主任说:“回头我们再细聊。”刘素英直把她往外赶:“赶紧走!这里别管了。有我们。”
陈思云帮她按住电梯:“郑社,我去接萌萌,是师范附小一(3)班,对吧?”
郑雨晴犹豫了一下:“你,会唱那首歌,《洋娃娃和小熊跳舞》吗?”
陈思云听了一愣:“是周杰伦还是陈奕迅的?”
郑雨晴哑然失笑:“算了,你接不到她的。”
郑雨晴在电梯里向高飞求助:“能帮我接下萌萌吗?方成妈妈现在医院抢救……”
方成妈按说正在吃康健王修炼成仙的路上,不该有什么差池。她严格按照小金说的,按时按点吃她家的各种产品。三顿饭前,雷打不动,先在小桌上一溜排开各种瓶瓶罐罐,检阅士兵似的,有丸有片有粉有汁,五颜六色。
吕方圆教育老妈要相信科学。报纸早都报道过,这些东西没啥营养。
老妈轻蔑一笑:“报纸,不就是你嫂子办的吗?她要是懂科学,怎么高中数理化都不及格?要不是你哥给她开小灶,哼!”老太太认真,每吃一样,在小本子上画一道杠杠。很庄严,很神圣,很有仪式感。还对吕方圆说:“下次我吃保健品的时候,你不要说话。尽打岔!我刚才差点少吃一样。”
她这次出事,是因为小金姑娘的一句话:“是药三分毒!很多吃高血压药的人,最后都死在肾功能不好上。大姨,吃保健品也跟年轻人谈恋爱似的,要专一,可不能脚踩两只船。”小金的本意,是想老太太把钱只花她一家,屏蔽掉其他竞争对手,没承想,老太太真把高血压药给停了。
于是老太太越吃就越不大对劲。
她给小金姑娘打电话:“孩子啊,好久没见你面了。咋不上家来呢?大姨这段时间,浑身不舒服。”
小金在电话里鼓励她:“大姨,革命成功不是一蹴而就的。吃保健品也一样,你要坚持吃哦,不要半途而废!”还在电话里跟方成妈拍着巴掌对呼口号:“坚持!啪啪!坚持!啪啪!坚持坚持!啪啪啪啪!”
呼完了口号,小金又介绍了公司里升级换代的新产品。照样说得花好稻好,特别强调升级版主要针对像方成妈这样的老年同志,全营养,全保健。只要吃这一种,保证所有病痛一扫光!最后小金说:“大姨,你买点试试吧!”
方成妈不好意思地说:“三霞啊,大姨的钱,上次花差不多了……”
金喜善倒也干脆:“没关系的大姨,等下个月退休工资到卡上了,你再过来买!”
方成妈跟她商量:“要不这样,上次买得也是太多了,一时半会儿吃不完,能不能退掉一些,我买这种,全营养?”
小金姑娘一听退货二字,立即拒绝:“我们的产品都是进嘴巴的,你退回来我卖给谁去。我这边来人了,很忙。”然后就挂掉电话。
方成妈愣了好大一会儿神,然后就头昏脑涨心慌意乱:“这孩子,我都只吃你一家的产品了,你升级换代了,怎么就不能带我升级呢?你让我吃这初级的……”老太太心里再一憋屈,又不能对外人说,血压就把脑子给冲得突突跳地疼。
吕方圆的儿子棒棒放学回家,发现外婆与平时不一样,躺在床上流口水,叫她也不知答应,吓得赶紧给妈打电话。
吕方圆心说不妙!挂断电话撒丫子往家赶。路上她通知哥哥:“妈出事了!”
吕方成在电话里喊:“120!赶紧120!”
急救车和吕方成几乎同时抵达省立医院。
担架抬下方成妈,疾跑冲进急诊室。
急诊医生问:“病人年龄?病史?”
吕方成喘着粗气回答:“我妈,65岁!高血压!心脏病!有点老年痴呆!耳朵,时好时不好。噢,血糖也不正常。”
医生问:“平时吃什么药?一天几次,每次量多少?”
吕方成嘴张了张,回答不出来,把脸转向吕方圆。吕方圆也一头雾水,掉脸问妈:“妈你平时都吃什么药来着?一天几次?一次几片?”一对儿女傻眼了。直到方成妈口袋里掉出奶片,医生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叹道:“又一位给保健品害的!楼上病房里躺一排这样的!”
师范附小门口,高飞挤在一群孩子妈妈中间。就他一个男的,高大突兀,鹤立鸡群。他不太自在,又不敢离开。因为小学生们排着队放学了。
家长们各自认领自家的宝贝,亲的亲搂的搂,递水杯的,往嘴里塞水果的,摘书包的,忙得不亦乐乎。不过大半天没见孩子的面,却像是久别重逢。
终于等到一(3)班的队伍。萌萌背着大书包,站在一群学生和家长中间,探头探脑四下张望,没见到自己父母,她神态落寞,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高飞赶紧叫她,萌萌眼睛一亮,雀跃着跳过来。
走到高飞面前,萌萌停下脚步,歪着脑袋,眨巴着大眼睛,用警惕又谨慎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
高飞醒悟,冲萌萌做了一个莫急的手势。他打开手机调出儿歌:“萌萌,《洋娃娃和小熊跳舞》!”说着,高飞跟着节奏,又是下蹲又是转圈,样子可笑又滑稽。
家长们好奇地看着,很多妈妈捂嘴笑。
萌萌边唱边跳:“洋娃娃和小熊跳舞,跳呀跳呀一二一。”她开心地与高飞击掌:“耶!对上号了!”
等郑雨晴赶到医院,方成妈已经住进病房。也许是折腾累了,也许是药物的作用,老人家踏实地睡着了。吕方成和吕方圆,两个人都面无表情,一个坐在床上,一个坐在凳子上,互相看都不看。显然是刚刚吵完架。
郑雨晴问:“妈妈怎样了?”
吕方成有些恼,压低声音:“我警告你啊!我打电话,你不能不接!”
吕方圆:“现在稳定了。刚才血压吓死人。”
郑雨晴低头看床头板上医生写的入院病由,问:“妈为什么不吃药啊?”吕方成吕方圆都不说话。
郑雨晴走到婆婆的病床前,动手调慢了滴液的速度:“棒棒一个人在家吧?你赶紧回去。今天晚上我来值班。”
吕方圆站起来,拿起包准备走。她看了哥哥一眼,忍不住问郑雨晴:“嫂子,你说妈生病这事,怎能怪我呢?”
郑雨晴拉着小姑子的手:“别听你哥瞎说。生病这事哪能怪到谁?要怪也是怪我,你俩都是亲生的,哪能害自己妈呢!”郑雨晴和吕方圆一对眼,扑哧一笑。吕方成很响地,哼了一声。
吕方圆:“护工我们都请好了,你俩也回去吧!”
郑雨晴说:“哪能靠护工呢?你放心,我守着。”
吕方圆:“这也没几天,两家轮换着就过去了。就是担心回去以后……”
郑雨晴告诉她:“抽空把妈的东西收拾收拾。出院的时候,我们就把妈接回去住。”
吕方成兄妹都感觉很意外,一愣。
吕方圆赶紧解释:“嫂子,我没那个意思!”
郑雨晴说:“是我有这个意思。妈又不是你一个人的。快回去吧!”
吕方成突然想到孩子:“萌萌还没接呢!”像是听到他的话,萌萌和高飞立即出现在病房门口。他们两个手拉手走进来,状如父女。
江部长晚饭之后的保留节目是看报纸。一是因为宣传口领导工作的需要,一是多年养成的生活习惯。任是新媒体再流行,都难撼动报纸在他心目中的地位。
他很欣喜地对夫人说:“右右到《都市报》没多长时间,稿件见报频率挺高!你看这保健特刊,右右还是主力呢!嗯,看来,郑雨晴挺关照她的……”
江夫人很高兴:“《都市报》的郑雨晴社长,连根拔起坐火箭直升那个吧?”
江部长点点头。
右右端着饭碗,听着父母的议论,不以为然地翻着白眼。
“右右啊,你手上正在做什么选题啊?给爸爸透露一下!”
右右抖着腿:“哀家明天准备辞职了!”
江部长和夫人都大惊。
右右满不在乎地说:“c-í辞,zh-í职。妈的,这俩拼音真的好难念啊!我要辞职了。”
江部长:“干得好好的,为什么辞职!”
江夫人责怪右右:“你这丫头!知道你在《都市报》是什么身份吗?在编!你爸爸为了调剂这个指标,求了多少人费了多少劲?”
“哎呀也就你们这些老朽,才那么在乎编制!这个时代,有本事的人,上哪找不到饭碗?我哥们,何亮亮,人家中专学历,被《都市报》聘用了!”
江部长:“何亮亮,这个名字很熟悉,文章写得非常好,经常在报上写深度报道的。他中专学历给聘用了?说明郑雨晴很有眼光和魄力嘛!”
右右忍不住骂了一声“屁!”然后控诉郑雨晴小肚鸡肠,自己不过是提了几句意见,就遭她迫害,发配去扫厕所。说到激昂慷慨处,她把碗一推,不吃了,洗澡去。
江夫人问:“那个郑雨晴为什么这样对我们右右?你不是说她人很正派吗?你一直很欣赏她的。”
江部长吃着女儿的剩饭,没出声。
“你们当初怎么选了这人去管理报社?”
“市里的干部没一个愿意接手这个烂摊子。社长也不是啥好活儿,好活儿哪轮到她呀!”江部长沉思了一会儿又说,“郑雨晴这段时间的工作做得有声有色。市长书记都相当满意!组织上也侧面了解过社里的反映,都说她挺好的呀?”
“可她为什么对右右……”江部长和夫人都百思不得其解。
夫人突然眼珠子就转上了,凑上部长耳朵说:“哎!听说她跟市长关系不一般。她敢这么对右右,是不是枕头风……”
江部长:“哎呀!搞什么嘛!你满脑子不正当关系!不八卦你会死啊!”
夫人不服气:“哼,也许满世界都清楚,就蒙你这个瞎子呢?”
江部长吃完女儿的剩饭,起身去卫生间洗手,不想刚进门便踩了两脚水,差点滑一个跟头。他开灯一看,右右不过是洗了个澡,居然就把卫生间洗成了泽国。沐浴液洗发水凌乱躺在地上,湿毛巾搭在浴缸边,脏衣服扔得东一件西一件。
江部长厉声:“右右!给我滚过来!”
右右应声滚来,撇着黄梅腔:“爹爹,你么事叫我?”
江部长:“你是小姑娘还是大牲口?洗个澡水漫金山!你说,为什么你们社长让你扫厕所?!”
右右胆怯地看了她妈一眼:“刚不都说了吗,郑社长她打击报复我……”
江夫人:“你赶紧跟你爸爸说实话!你爸明天就去你单位问情况去!”
右右气哼哼地:“我踩脏了马桶垫圈,给她抓个现行!”
江部长气得满屋子转,指着一室凌乱:“明天,你给我老老实实扫厕所去!”
右右没敢吭声。
江夫人刚想说话,还没张口,便被江部长一声怒喝堵了回去:“你要好好调教她!省得以后嫁了人,叫婆家指我后脊梁!一屋不扫,文章又是江山又是世界的有屁用!”又指着右右,“还说郑社长给你小鞋穿,我看她对你是相当仁慈,没把你拽到网上亮相去。你要先学会做人,再去学习做事!我脸都叫你丢尽了!”
右右又气又怒:“那你就不要认我做女儿好了!”一转脸,摔门出去了。
江夫人开始发飙:“哎呀!你搞什么嘛!女儿在单位已经受气了,你不分青红皂白又在家里骂她,她哪还有温暖?你是要她想不开吗?!你赶紧地,给她找个地方换个单位!我跟你讲,凭我感觉,这个郑雨晴,就是针对你的!她就是在让你难堪!”
江部长也发怒:“她就算是让我难堪,我也只能难堪!你明明知道班子现在要动,我正在升迁的当口,你想让我犯错误吗?多少人都等得虎视眈眈!就让她扫两天厕所,怎么就想不开了?”
江夫人忍不住嘟囔:“你们这些当官的,眼里除了位子,一点人情都没有了!跟你我也算是倒了八辈子霉!孩子都毁你手上!”
夜已经深了,病房里早就熄灯。郑雨晴一个人在医院里守着婆婆,她裹紧外套,在走廊里踱步。
医院长长的走道,安静昏暗。郑雨晴走到楼梯口,忍不住给刘素英打电话,得知刘大姐尽职尽责守在报社,当下心安。
她又打二霞电话,请求她的支援:“千万别误会,你过来,是当大管家,自家人哪能当保姆呢!我的全家老小都托付给你!”又说亲兄弟明算账,该多少工资就多少工资,并且答应给二霞办社保。挂了二霞电话,又打给高飞,二霞的社保关系想从高飞公司里走一下。
“钱我自己交!”她说,然后自己也不好意思,“哎呀,我发现自己有个缺陷,怎么一有事就找你,好像都没第二个人选了!这是我最近的瓶颈啊!”
高飞笑嘻嘻答应了,并且说:“我这个瓶颈你不用突破。”
郑雨晴放下电话,终于满意地嘘出一口长气。揉揉突突跳的太阳穴,一脸疲惫地走进病房,给老太太把尿放一放,然后在一个四面透风的躺椅上,蜷缩成小小一团,躺下。不一会儿,她又起来,穿上鞋走到对面的大楼,隔着病房的门,看李保罗安静地躺着,浑身插满管子。郑雨晴就这么静静地站着,与李保罗内外两隔。
陈思云清早一进门,惊讶地看见郑雨晴已经坐在办公桌边了:“领导,您是铁打的吗?”
“别废话,效率!你到财务去,跟老钱说,把张国辉的转款单,全部调出来查一遍。”
陈思云答应着。郑雨晴又补充一句:“动静别太大。还有,你帮我去看看,这个王仁义,和吉保利公司,是什么关系?我隐约觉得,和张国辉,不清不楚。”
陈思云点头,然后摊开文件,说:“这是急办的,这是重要的,这是……你看着办的。”
郑雨晴每张都翻翻,又拿起几张批示:“报纸年会通知刘素英去参加。新闻评奖和职称申报,这两个你都转给粟主任,让他尽快组织采编人员申报,别耽误时间。发行,你让他们专门开个会,我去现场解决,张国辉……不行,不能再给他折扣了。这是什么?”
“就是本市媒体领导的沙龙。你都两次没去了,这次要您分享……”
郑雨晴直接推开:“没空。跟他们有什么好分享的?听他们说话,越听越丧气,感觉在敲丧钟,一点正能量都没有。”
陈思云笑:“您这样,会遭竞争对手的嫉妒和怨恨的。”
郑雨晴“嘁”了一声:“他们嫉妒和怨恨我们,说明我们不够好,我们的对手又不是他们,我们的对手是BAT(中国互联网公司Baidu、Alibaba、Tencent三大巨头首字母缩写)。他们会嫉妒怨恨BAT吗?”
陈思云笑嘻嘻地通知:“您马上就要转正了,集团要进行党组选举,您得准备准备。”
郑雨晴问:“我又要不讲人话了是吧?”
陈思云笑着点头。她又拿出一本书:“李保罗的书,昨天我拿到了。”
郑雨晴接过一看:“简直就跟真书没区别嘛,除了没刊号没定价。”陈思云解释道,“人家就是真书,这个,就叫自出版!印刷厂叫价八万的活,人家300就做掉了。”
郑雨晴倒吸一口冷气,不敢相信这么便宜。
陈思云连说带比画:“郑社,您是没在现场看到,自出版简直是分分钟的事情啊。这边U盘输进资料,那边呼呼呼页面就打印出来了,完了再去装订机上走一趟,搞掂!”
郑雨晴:“你赶紧给我安排去参观这个,这才是我应该去的地方。”
吕方成在办公室里,一副灰头土脸的倒霉相。徐文君盯他几天了,见面就是一句话:“老吕,考虑得怎么样了?”
吕方成理智上投王大姐一票,但又实在害怕徐文君。在小人和君子之间,他不敢得罪小人。
左右为难之时,他需要借助郑雨晴智慧的力量,为自己做判断。郑雨晴态度鲜明,你若交上记忆卡,就是助纣为虐!
其实王大姐跟郑雨晴还是有点渊源,或者说,宿仇。她的父亲就是王闻声—当年因为PC事件,那个践踏践踏再践踏的市长。虽然当年郑雨晴被训得梨花带雨,还写了平生第一份检查,但回想起来,郑雨晴并不记恨王闻生。话说得重了点,但批评得对!
徐文君拿出U盘在手里把玩:“这个小东西,我直接去省行纪委一递,一切真相大白!但是老吕,从此你就黑了!再想翻身很难。”徐文君站起来,背着手踱步:“咱俩共事十好几年了,不是亲人赛过亲人,真的,我待家里的时间还没在单位时间长呢。所以老吕啊,你我是彼此的后背啊!”
徐文君抬手掩住了半扇胸,好像犯心绞痛的样子:“可我没想到,你居然不能体会我的用心良苦!”
吕方成:“徐主任,这事,我真不能做。”
徐文君冷笑:“我本有心向明月,怎奈明月照沟渠。是这两句诗吧?是非面前,能有第三条路吗?U盘就是分水岭。你跟着我高歌猛进从此进入九九艳阳天,被那个老女人纠缠着,便被拖进罪恶深渊永无重生之路。”
吕方成低头喝茶。他发现,徐文君口才很好,舌灿莲花,颠倒众生。又是吟诗又是复杂句式,她一个中专生居然张口就来,而自己一个文科状元,此时却显得理屈词穷,甚至词不达意。看来,在历届领导身边常转,进步就是快啊!
他思考着,是不是再去一趟厕所。因为只有借着尿尿的机会,才能躲一会儿清净。必须拼命喝水!他猛灌一气,放下杯子,站起来要出门。徐文君拦住:“干吗去?正事还没解决呢。”
吕方成指指洗手间。
徐文君:“老吕,这才多半天,你都跑厕所二十三趟了,你肾虚啊,膂力不足。难怪你优柔寡断。行了,你也就这点尿性。”她冲外边喊:“小牛,备车!”
吕方成赶紧拦她:“徐主任,你别去!”
“我当然不去,是你去!”
吕方成指指外面:“我去……那里,厕所,我急!”
徐文君把着门:“我给你的路,是上天堂的。你不去,就是自寻死路。这U盘要是我交上去,想想你的老母亲,你妈是守寡带大你们兄妹,她希望你门楣添彩光宗耀祖!想想你的夫人,她是报社的社长,可你还是小小的副主任,你不觉得你俩身份上有落差了吗?一个家里,女强男弱,牝鸡司晨,这日子能长久吗?再想想后果……你顶风腐败,你连个小小的副主任,你都坐不久了!”
吕方成垂头丧气,一下坐倒,像被抽掉了筋骨。
浑浑噩噩地,吕方成上了徐文君的车,行尸走肉般地下了车。进到总行大楼,再从大楼里出来,吕方成如死过一般,身后连阴影都没有了。他感觉自己就是浮士德,把灵魂出卖给了魔鬼。那个魔鬼,就是在他面前笑得前仰后合的徐文君。
晚饭时分,郑雨晴向家人通报了好消息,二霞要来帮忙了。方成妈听了先是很高兴,而后又担忧:“人家二霞一直想去报社干保洁,你现在让她来当保姆,她会不会心里别扭啊?”
郑雨晴让妈放心,她在我们家,是当管家:“我连工资卡都交给她!还给她交社保。一点不比正式工作差!”
吕方成又一次丧失存在感:“这事我怎么不知道?”
“噢,妈生病那天夜里,我跟二霞打电话来着。”
吕方成嘀咕:“哼,家里事,都不跟我商量一下。”又问,“你给她交社会保险,是在报社挂名?”
得知是在高飞那里挂名,吕方成既生自己气又生雨晴气:“又是高飞。你干吗老麻烦人家?”
郑雨晴一点儿没心:“老同学了,用着顺手,也放心。其他人我不太敢张口,万一人家给纪委写个信告个状呢?”
吕方成不吭声了,他抓起包子狠咬一口皮,转手递给郑雨晴:“嗯!”
郑雨晴接过将肉馅挤进嘴里,又把皮还给吕方成:“嗯。”
两个人合作吃包子很是默契。
饭后,萌萌陪奶奶说话。吕方成和郑雨晴靠在窗边,轻声聊天。
吕方成:“晚上你陪萌萌回去,我守夜。”
“你今天情绪不对,蔫不唧的。”郑雨晴顺手摸摸吕方成的额头,“没病吧?”
吕方成不说话,看远方。
郑雨晴突然有强烈的预感:“你今天……?”她杏眼圆睁:“你真交了?!”
吕方成无奈:“她逼我。”
郑雨晴压低声音质问他:“拿刀捅你了还是拿绳绑你了?”
吕方成四下看看:“你声音小点。徐跳奶什么手段都使上了。甚至都不给我上厕所。”
郑雨晴压低声音:“尿裤子里也不能答应她!你怎么总给她摆弄?!王大姐是好人!”
吕方成叹气:“好人是永远干不过坏人的。坏人她没有底线,好人哪能不要脸面呢?”
“谁跟你说的?!我就把张国辉这条癞皮狗放身边看着,我让他一举一动都监视在我眼皮底下,我把他看得死死的,让他不敢轻举妄动。”
吕方成凄然一笑:“雨晴,我俩能一样吗?你是一把手!我能反过来看住徐文君?你不是开玩笑吧?要不说屁股决定脑袋,地位一变,想法就不一样。”
郑雨晴正色道:“是脑袋决定屁股!境界决定胸怀!格局成就事业!如果屁股能起决定作用,那要脖子上面那个圆冬瓜干什么?你当无脑儿好了!”
“你现在跟我谈境界?谈格局?谈事业?你要不是单位领导给一锅端了把你给旱地拔葱,你现在有什么境界?有什么格局?有什么事业?你这是小概率事件,你不要拿你自己的成功举例,觉得全世界都像你这样!你的成功,不可复制!你问问其他人,哪个人同意你的说法?这个世界,就是坏人当道!”
郑雨晴冷冷地看着吕方成:“这世界,是出现过中世纪,是出现过暗黑时代,但最终,人一定是向着光明的方向前进。飞蛾都会扑火,人,不能不如蛾子。你跟着徐文君,时间久了,你连心中的火,都熄灭了。这才是坏人最可怕的地方—你已经,没有是非了,你助纣为虐。”
郑雨晴的眼神里充满鄙视。她不等吕方成回答,便转身走进病房对萌萌说:“走!我们去看你干妈。”
吕方成手抄裤兜立在原地,觉得自己很猥琐。原本玉树临风的形象,突然就变得矮小了。
郑雨晴走进李保罗的病房,保罗妈苦愁的脸上突然明亮了。郑雨晴拉着老人家低声问:“李妈妈,保罗现在怎么样?”
老人家凄凉地摇头:“前一向眼睛还能微微睁开,现在……医生说他头脑还是清楚的,听得到话,让我跟他多说说。”
郑雨晴也难受,她安慰道:“您看,保罗的书出来了!”
李妈妈悲欣交集:“阿弥托佛!阿弥托佛!雨晴啊,多亏保罗有你这样的朋友……”
母女二人走出病房,萌萌问郑雨晴:“妈妈,干妈的书,能给我一本吗?我也想看!”
郑雨晴伤感地答:“就一本。”
郑雨晴带着萌萌在医院门口打车,都是空车,却一辆都不停。她开始着急。
高飞像神兵天降,开着宾利缓缓停在郑雨晴面前:“首长,您去哪儿?”
郑雨晴大惊:“怎么又是你?!”
高飞也刚从医院出来,他是去看方成妈妈。
坐进车里郑雨晴叹口气:“邪门了,满大街空车,一个都不停!”
高飞:“你已经脱离生活很久了。现在人家都用打车软件,只有老头老太才像你这样街边招车。”
郑雨晴开始怒骂:“妈的!人老就是错吗?人老就连车都不配打了吗?”
高飞微微一笑:“这就叫创新。”
郑雨晴斜睨:“都打着创新的名义,又没有让所有人的生活变好!要是创新让一部分人生活变坏了,那就不是好的创新。”
高飞:“创新一旦发生了,哪来得及讨论好坏呢?这就是常言道的,我打败你,与你无关。我今天看到一组数据,今年上半年全国报纸广告下降13.5%,房地产下降11.5%。”
“可我们家这一向的广告,却比去年同期上涨。”
高飞再笑:“那是因为,你马上要转正了,万邦来朝,提前道贺。”
郑雨晴拿手一掸高飞:“说正经的,你讨厌!”
“也许是你们家已经脱离大盘,走出独立的行情……”
“嘁,笑话我吧!哎哟我又要背台词喽!高屋建瓴!言简意赅!思想深刻!意义深远!”
高飞有点惊讶:“当官这么久了,怎么还没学会说话?你都没搞明白这段话的逻辑关系。”
郑雨晴大惊:“这段话,哪有什么逻辑?”
“你仔细研究研究,这段话,是递进的。来,我给你演一遍。”他突然进入了角色,表情诚恳,语调缓和,满含深情,边说边打手势,“刚才领导同志的讲话啊,高屋建瓴,言简意赅,思想深刻,意义深远……”
高飞的目光深邃坚定有力,郑雨晴随着他的目光一直朝前望,好像那里有一个很远很深的地方。
郑雨晴:“哎呀妈啊,你神了。你怎么会背我的讲稿?”
高飞大笑:“你的讲稿?你把领导秘书们的集体智慧给集中起来,那就算是你的啦?”
郑雨晴不好意思:“好吧算我抄的。可一样的稿子,我念得跟锯末似的,怎么到你嘴里就是诗朗诵,还有高低起伏抑扬顿挫了呢!”
“那是你还没有进入角色。”
郑雨晴脱口而出:“哎呀妈,原来领导都是演技派!”
高飞大笑:“领导讲话,有的是走心,有的是走肾,你呀,你是走流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