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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人忙起来,就如同失踪了一般,三五日之后,元欢便反应过来了。
他这是不想见自己。
她原就是极瘦的,这会又遭了这般的罪,加上这几日忧思重重,很快就瘦得脱了形,随意刮一阵风就能吹走似的,眼下甚至都有了乌青。
桃夏是个粗心大意的,清茶和竹枝瞧着元欢的样,又急又愁。每回元欢一发呆,她们便轻声细语地上去开导劝慰,但来来回回就那么几句,无外乎是严褚作为一国之君,日理万机,忙一些再正常不过,并不是不想见她。
只是这些话落在元欢的耳朵里,端的是讽刺无比。严褚不来,她梦境中的画面都是稀碎混杂的,但仍可以从每一段场景里窥见一二他们从前的相处场景。
他一直都是忙的。
但再是忙得焦头烂额,他也会去琼玉楼看看她,或饮清茶,或品果酒,哪怕她每回都草草敷衍过去,他也不放在心上。
他现在这样,是个什么意思呢?
这人一旦空闲下来,便不可避免的东想西想,再加上她一旦开口问自己与严褚的关系,身边伺候的人不是三缄其口就是默不作声地转移话题,没有一个人肯说实话,她便越发笃定了自己的猜测。
越想便越是那么回事。
到了最后,元欢也死了当面问他的心了。
一场滂沱大雨过去,京都的温度蓦地冷了下来,每日不是阴云密布就是细雨缠/绵,阳光成了异常难得的东西,慈宁宫里住着的头一个扛不住,摆起了炭盆。
严褚这些日子也属实不好过。
建章宫里住着个心尖上的人,他却不得不控制着每日歇在御书房里头的隔间里,只要一停下手头的笔,便会想起这几日她娇憨的神情,软糯无辜的话语。
而一旦想起,便似刻在脑子里一般挥之不去了。
太医每日都会来同他汇报元欢的病情,这时间久了,便也词穷了,好生调养这句话不知被变着意思翻来覆去说了多少回,好在最后严褚也明白这淤血消散不在一朝一夕,这才挥袖冷脸作罢。
同样过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还有御前总管元盛,这九五之尊自个同自个怄气,原本他瞧着眼色躲得远些便也能躲过一劫,但千不该万不该他的名里带了一个元字。
每回严褚一唤他,他还未应呢,那位就已狠狠皱了眉。
所谓睹人思人,他算是知道是个什么意思了。
严褚不过撑了五日,便自觉已到极限,到底没亲眼瞧着不放心,但恰在这时,京里又出了一件稀罕古怪事。
罗侍郎府上那刚认回的庶子,与镇国将军府上的庶子苏诚仄不知何时结交,这几日竟惹出了一件惊天丑事。
这两人在一日路过西街时,恰巧瞧见了一位含羞带怯的娇柔女子,勾得苏诚仄一眼便觉惊为天人。
苏诚仄这人仗着苏家的势,狐假虎威惯了,见那女子上了一顶不起眼的小轿,便以为是小门小户中未出阁的小姐,竟一路跟着上了寺庙,险些唐突了那个前去上香的女子。
若事情仅仅只是这样,便也罢了,左右苏家家大业大,以权势压人这事也不是头一回做,谁知这回踢到了铁板上。
那女子穿着素净,生得一副极好颜色,身边跟着的仆从婆子又不多,任谁也想不到她会是骠骑大将军唯一的嫡女虞葶。
那骠骑将军也是跟着前漠北王征战沙场的老将,后又跟着严褚打下了江山,功成名就后镇守在漠北,又因独女虞葶到了议亲的年龄,这才叫继夫人姜氏带着虞葶进了京。
谁知才回京两日,便遇着这样的事。
事情在京都上流圈里闹得极大,大将军镇守漠北,劳苦功高,膝下唯一的千金却受了这般屈辱与惊吓,可想而知心里是个怎样的感受。
皇帝震怒,苏俞当日便押着苏诚仄请了家法,而后怒气难消地进了宫请罪。
上回苏诚仄同那罗府庶子在一起,将苏柔推得伤了筋骨,这回更是惹下滔天巨祸,将苏家都连累了进去,苏俞心中冷嗤,准备亲自走一遭罗府,会会那个将苏诚仄哄得如无脑苍蝇一般的罗祥。
上回罗杰来时,只说他那个庶子脸上生有恶疮见不得人,怕吓着将军府的后眷,便没有露面,只送上一份厚礼赔罪。
上回的事只是家事,动手推人的也是苏诚仄,罗家在京都算是有头有脸,他便也没过多的计较,这回的事一出,他就察觉出了不对劲。
这世上哪有这样巧合的事?
谁知就在这个当口,罗府传来消息,说是罗杰当日便着罗祥请了家法,他本就体弱,还生有恶疮,这四十个板子下去,竟在夜里子时一口气上不来,蹬腿一命呜呼了。
临到头,还到处有流言蜚语传出,说是苏家自个做错了事,不想竟将错处归集到无辜之人的头上,以权势压人,可怜罗家庶子熬了这么多年,才刚尝到一点甜头,便这样去了。
这也罢了,苏俞回府逼问苏诚仄的时候,他居然冷笑几声,问他将事情闹到这一步,是否满意了?
苏俞暴跳如雷,若不是梧氏拦着,只怕将他打死的心都有了。
到底顾念着父子之情没有动手,只是这一遭下来,苏俞对苏诚仄失望到了极点,在回房时,再次同梧氏提起了过继之事。
京都大户人家都十分注重子嗣繁茂,像苏俞这样一见美人误终身的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第二家,所以提起过继这事时,梧氏格外惶恐,暗自垂泪不已。
“都怨我这身子不争气,未能替将军诞下嫡子,才叫将军这般劳心劳神,丢了这样大的颜面。”
苏俞无奈,安抚般地拍了拍她的手,道:“你我夫妻多年,何必说这样的话?”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道:“柔儿身子弱,婚事必定艰难,咱们养在府上一辈子也不是不可,但就是因为这个,我才更不放心。”
“我和太后都老了,护不住将军府太久,诚仄又是个扶不上墙的,若我有朝一日遭遇不测,你与柔儿该如何是好?”
梧氏才收回的眼泪又忍不住落了下来,轻声道:“若不是如此,将军也不会想着让小槿进宫……可眼见着皇上对小槿如此冷待,咱们若再叫她入宫,将重担全压在她的身上,岂不是耽误了她的一生?”
手心手背都是肉,不能因为苏槿自幼格外懂事不叫人操心就不疼了啊。
宫里那样吃人的地方,再没了皇上的庇护爱重,苏槿得经受多少风雨才能熬出头?
若是苏槿与皇帝情深义重倒也算良配,但要赔上幼女一生保自己平安,她是怎么也不能接受的。
她能想到的,苏俞何曾想不到?他望着小自己十岁的妻子,再想想两个才情出众的女儿,怎么想怎么头疼。
与此同时,这事不可避免的也传到了严褚的耳里。
当天下午,他才搁下手中的笔,黑眸中一片寂然,坐在椅子上沉思半晌,算着日子,正准备起身往建章宫走一趟,便见元盛捏着拂尘进了来。
“皇上,苏大人来了。”
严褚于是将手中的折子扔到案桌上,发出一声脆响,他掀了掀眼皮,漠然道:“传进来。”
此时前来,必是为苏诚仄求情。
其实落在严褚眼里,这事也是难办。
骠骑将军镇守漠北,是心腹大将,私下相处却更似忘年之交。为了这唯一的女儿,还特意写了封信传到他手上,可这段时间,他光顾着建章宫里住着的那位,竟将这事忘了个七七八八。
而苏家虽然小动作频繁,紧盯着后位不错眼,但好歹是他的外祖家,也不能真的因为这事就将苏家处置了。
平衡朝中局势,是帝王之术中不可或缺的一步。
苏俞进了这御书房不知多少次,但这一次的步子格外沉重,脚上像是套了个镣铐般,深一脚浅一脚踩着。
“臣有罪。”行过礼后,苏俞二话没说跪在了严褚的跟前,“臣管教不严,险叫孽子铸成大错,请皇上责罚。”
这若是以前,严褚自然起身将人扶起了,但现在他只是瞧了瞧案桌一侧,问:“舅舅准备如何处理此事?”
这个问题,苏俞来时的路上便已想过。实则那日的事情并没有流言传的那般严重,苏诚仄再是没脑子,也干不出大庭广众之下强抢民女的事来,只言语确实唐突了些,被拒后还放了几句狠话。
只能等虞老头回京,他拉下这张老脸去赔罪道歉。
然场面话还是得说得漂亮些,他于是故作迟疑:“若是虞姑娘不弃,臣自然让诚仄风光迎娶,一世珍重爱护。”
啧。
严褚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不疾不徐地提醒:“舅舅,苏虞两家虽也算门当户对,但这嫡庶之分,不用朕刻意强调吧?”
苏俞叹了口气,语气真挚,道:“骠骑将军府的嫡长女,苏府确实没那个福气。”
这样的身世,莫说配一个劣迹斑斑的庶子了,就是配天子,也不是使不得的。
“朕已拟旨,封虞家女为郡主,同时罚舅舅一年俸禄,勒令苏诚仄禁闭半年不得出府。”严褚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望着那身形略佝偻的身影,声音和缓下来:“朕看在舅舅的面子上饶了诚仄一命,还望舅舅不要叫朕为难。”
苏俞一愣,随后默不作声朝他磕了个头。
他本就不是个迟钝的,自然能听明白严褚这番话里的深意。
这将是帝王给予苏家最后的警告和宽纵。
不过一日时间,苏家一女一子一前一后被皇帝亲自下令禁闭的消息传遍了京都的大街小巷,成为百姓们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料。
经此一闹,苏家像是彻底收了心一般,老实安分得不像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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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一场西南风伊始。
窗子外头的芭蕉叶隐藏在浓深的夜色中,只露出个大概的轮廓,依附在上头的虫儿也跟着歇了声,不再喋喋不休地吵闹。
建章宫熏着的香叫元欢觉着头晕脑胀,清茶便赶紧使人撤了下去,但到了夜里,元欢的头疼之症不但没有缓解,反而发作得越发厉害了。
等太医来建章宫,开了药又熬好端到床榻前,已过去了足足一个多时辰。
严褚来的时候,元欢才喝完药,整个人蔫蔫地歪在垫高的软枕上,脸色苍白,身形消瘦,竟是从所未有的清减脆弱。
他最见不得这样的画面,本就风雨欲来的脸色顿时更沉几分,那张最是俊朗的面容愣是叫人不敢再看上第二眼。
满屋子苦涩的药味中,唯那味清冽的竹香格外突出。
元欢其实早就闻到了,也早就听到了。
他身上的香味那般特别,脚步又那样和缓,清茶和桃夏都默不作声地退了下去,她便是猜,也能猜出是谁来了。
这若是前些时日,她早就高兴地凑上去,糯声糯气问他为何这么多天不见人影了。
可元欢此刻的心情就如同刚刚喝下去的苦药汁,一点点泛开在舌尖上,继而一路到喉咙口,再缠缠绕绕漫到了心上。
她润了药汁的嘴唇娇嫩欲滴,只是蠕动了半晌,惊觉自己竟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严褚上前几步到床沿边,将她凄惨的小模样收入眼底,一时之间,也分不出是心疼多些还是恼怒多些。
这人端的是一时半刻都不让人省心。
她睫毛上下轻颤,显然是察觉到了自己的到来,但并没有说话,严褚想起前几日元盛来传的话,只以为她是在耍脾气。
“怎的气性这样大?”严褚皱眉,修长食指微弯,将她鬓边的一缕发丝挽到耳后,露出半个白嫩的小耳朵以及那张娇艳的小脸。
元欢这才抬眸朝他看去,她现在虽瞧不见严褚的神情容貌,可在梦里,百转千回的皆是这人的身影。
她突然环住自己膝头,将小脸埋在柔软的锦被中,只逸出一声短促又抑制不住的哽咽哭音。
“你将我送回琼玉楼吧。”
这是她的第一句话。
“以后都别来瞧我了,先前……先前的那些胡话,你便当我从未说过吧。”元欢说罢,从锦被中抬头,实在是觉着伤心又荒谬,忍不住的又从喉咙里发出几声抽泣来。
严褚的手就这般僵在了半空中。
他眸中酝酿着的汹涌江河,在这一刻决了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