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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老家在罗霄山脉的大山深处,因为有小河流注洣水河,然后流向茶陵、攸县、衡东,再汇入湘江,在陆路交通十分困难的条件下,水路成为了我的老家通向外界的主要通道。但是,由于河道上乱石嶙峋,滩急浪险,只能由排工放木排下行,水路交通其实也十分艰难,而且还受到季节的限制。春天,春寒料峭,春雨连绵,不能放排;冬天,山寒水瘦,冰雪连天,也不能放排;夏秋之季,山里人砍山放树,杉木入河,水暖河满,正是放木排的好时节,却免不了会遇上山洪爆发,水恶滩凶,木断排散,无法放排,算起来可以放排的日子,也不是随想随有的。好在大山郁郁,杉木济济,山里人看着天气,把砍下的杉木往河边堆靠,洪水也胡搅不了多少。而进山来买木材的老板,和他们带进来的排工,仍源源不断,一时,老家的小山村,热闹得就象人们想象中的“小南京”
但是,老家的陆路交通却依然闭塞。
记得我十岁的时候,老家供销社的货物,常年都是由两三个汉子,每天从十五里外的桐木分社——那里已经有了公路——肩挑背扛送上来的,一天最多能走两趟,还得起早贪黑,披星戴月。遇到过年了,两三个挑货员不能满足供销社的运货要求,便由老家村子的社员在生产队组织下,成群结队地到桐木供销分社去担货。一分钱一斤,劳动力强壮的汉子,一天便能赚个三四块钱。生产队也不记工分了,能挑多少就赚多少吧,反正快过年了,生产队也分不出几个现金。那时,我也曾跟着去担货,一天奔波五六十里路,每趟担个三四十斤,两趟下来,弄个七八角钱,过年买鞭炮和下学期的学费(两块钱一学期)就解决了。
从老家船形到桐木,要翻过两座高山,经过两座百米长的木桥,爬山过坳的,行走十分艰苦。1978年,我十四岁,刚好初中毕业,便懵懵懂懂地参加了高考,意外地上了中专录取线。公社接到上线考生体检的电话通知,告诉我们几个上了预录线的人。我和哥哥建平、堂兄翠林,约好新生大队的萧路云一同去县城参加体检。那天,哥哥从他的知青点直接去县城,我则在堂兄翠林的带领下,从老家出发,沿河而下,纵行整个新生大队,走了将近二十里山路,在木兰生产队萧路云家会合。吃了中饭,三个人再经塘田公社江口大队的黄石生产队,行走八九里山道,赶到鲁坑车站,搭下午一点钟返回县城的那趟班车去县城。
我们赶到鲁坑,喘息甫定,班车就到站了。我是第一次看见客运汽车的,一看见那么大的一辆汽车,我吓了一大跳——原来汽车会有一座小房子这么大!我还来不及惊叹,翠林堂兄已经拉着我往车门方向跑了。一时,搭车的人群象潮水一样涌向车门,车门那里则拥挤得象在打架。我们三个人年轻,又没带什么行李,在人群的拥挤当中,也就有了优势。我们从人缝中挤进了车厢,车厢前面的座位已经坐满人了——他们是从车窗上爬进来的,我们只好往尾座走,总算在最后一排找到了座位。我们刚坐下,面前的过道上就已经站满人了。车门一关上,车子就开始颠颠簸簸的前行了。
我第一次坐汽车,心里满是新奇和快乐。看见窗外一晃而过的树木、房舍,心里有种不可言喻的激动。我们是在看着样板戏和英雄电影中成长的,坐在车中奔跑,心里便免不了产生一股英雄豪气,仿佛骑着战马在原野上奔驰一样。我把手里的雨伞当作长枪,架在车窗上,瞄着远处的树木,不停地在嘴里“叭攻、叭攻”开着“枪”车行一个多小时,还不知离县城有多远,我就感觉心里难受,身上虚汗淋漓,不久便喷泻呕吐起来——我不知道这是晕车——我以为我患病了,呕吐之后,再也不敢乱动弹了。这是一次记忆深刻的旅行,车子继续颠簸了一个把小时,我接着还呕吐了三次,才到达县城。我下车的时候,脸色已经惨白了,差一点把翠林堂兄吓坏了。加上一路黄尘滚滚,我的头发被尘土染得象枯黄的乱草,整个人象刚从战场上败退下来的伤兵。
体检回到家不几天,又有电话通知转传到我家,说是我们兄弟有一个人要去复检一下,如果符合条件的话,可以被公安学校录取。电话里说的不知是我还是我哥哥,因为我们的名字只一个字不同,而“林”“平”读音又很相近。家里听到消息已经是上午十二点钟了,下午必须赶到县里复检,舅舅便顾不上跟县招生办联系,匆匆扒几口冷饭,带上我就往鲁坑奔走。一点钟的班车,我们只有一个钟头的时间赶路,二十几里路,我也就半跑半走地跟着舅舅往前赶——幸好赶上了那趟唯一开往县城的班车——又是一场好挤,又是一路两个小时的颠簸和晕车。可是,一到招生办,要复检的不是我,是我哥哥,他也只是要复核一下身高。我们又马不停蹄地奔向三河公社的那个知青下放点——鱼子湾农场,又是走路,又是拦搭拖拉机,来回四十多里路,总算在下午下班前完成了我哥哥的复检。当然,录取结果是我们都没有被公安学校录取——我哥哥进了茶陵师范学校,我则进了湖南第一师范学校。
十月初,舅舅送我去长沙读书,因为一零六国道茶陵至炎陵段发生塌方,车辆不能通行,我们乘坐的班车只好绕道安仁,再折回攸县菜花坪,开向长沙。我们的车子,早晨六点钟从县城出发,下午六点钟才到长沙车站,一路奔波整整十二个小时!象这样汽车在路上奔波十二个钟头,甚至更长时间的现象,在那时侯几乎是家常便饭。因为两百七十多公里的道路,弯多路窄,车况又不是很好,能够一天从省城回到县城或者从县城赶到省城,已经是很幸运的事情了。
三年师范读完,我回到老家中学教书。其时,鲁坑到我老家船形墟的公路也已经修通,因为路况不是很好,时不时会发生塌方,客车也就时断时续地开到我老家的墟市门口,交通还是不便利。后来,我谈恋爱了,那年正月初六,我骑单车送女朋友去新生车站搭班车,她一跳上单车后座,我们便连人带车跌倒了,把女朋友提在藤篮里的半篮鸡蛋跌破了一大半——那是她外婆让她带回县城给她爸妈正月待客用的——她回到县城没有交好差,我们的恋爱不久也寿终正寝了。交通的艰难给爱情也带来困难,这是我始料不及的。
几年以后,我调到老家相邻乡的塘田中学教书,下乡去家访,走在通老家的那条公路上,汽车一过,黄尘沸腾,我们避之如瘟疫。同事大发感慨:走这条公路啊,晴天一身灰,雨天满身泥。
又是几年过去,我已经离开学校的讲台了,县政府按照省、市政府的要求,先是实施“通乡工程”——从县城通到每个乡镇政府所在地的公路必须铺上混凝土或者沥青路面。接着又用上五年时间实施“通畅工程”——从乡政府所在地通往各村村委会所在地的公路,必须铺上混凝土路面。县里五年的“通畅工程”在株洲市政府的指导下,三年就完成了任务。我在乡镇工作了十年,不久也换了工作岗位。
现在,我终于进了县城上班,小家也安在了城里。要回老家,可以去车站搭中吧,也可以在街上叫的士。即使在半路上,招招手,中吧也会在身边停下来,客气地等你上车,帮你拿行李。如果你发现停在你身边的中吧已经座无虚席了,你可以再等下一趟车,一个把小时就会有车来的。纵算时间晚了,中吧没了,还有的士,随叫随走,回你的老家,那个大山深处的小山村,八十里路,路面都铺上沥青或者水泥了,小车个把钟头就到了,即使到了半夜,的士也会送你回乡下去的。
何况眼下那种普通桑塔那,不到十万块钱就可以买一台。还有那种小面包车——长安之星或者别的什么品牌的,买上一台,自己开回老家去,那多自在啊!你看,村里不是已经有四户农家都买上小面包车了,两三万块钱一台,比摩托车贵一点,却比摩托车方便、舒服多了。载客也好,家用也好,多灵便啊!眼下,县城很多人都买上“现代”、“丰田”、“别克”之类的小轿车了,你也得有点动静了吧?——你想想,衡炎高速马上通车了,去株洲有两个半钟头就可以到达;去长沙,也就是三个钟头的事情。岳汝高速炎陵至汝城段也开工在即,高速公路很快就会通到你老家四五里远的地方——新生,将来回老家只消半个小时了,而小汽车又是那么便宜,你能不心动么?心动不如行动——买一个小丰田,一点六升排量的,好么?
如今,我真的可以开着小车回老家了。在三十年前,这是想也不敢想的事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