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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云开雾散的清晨。
太阳悄悄地从地平线上爬了出来。一定是用的力气太猛,才把一张圆滚滚的脸憋得那样的红彤彤,向着四周发出淡淡的金光。光线穿过天空,穿过教室的玻璃,终于停留在一群正在朗读的孩子的脸上。太阳笑了。孩子们没有笑,他们非但没有笑,还很想哭,他们太累了,高考的日子越来越近,要准备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
看着他们个个埋头苦读的样子,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悲伤。
男孩也在朗读。他坐在倒数第二排的座位上。郎读着。整个中学时代,他都坐在这个位置上,原因是他长的比别人高些,有一米七四的样子。男孩常因为这个而自豪,宣称这样才像个男人。他时常指着自己刚刚钻出来的胡须和喉结说自己是个男人而不是男孩。这当然不是他的错,像所有的孩子一样,他也不愿意做孩子。实际上,就他这种口气,我们就可以轻易断定他还只是个孩子。孩子们总是因为各种原因而自豪,也因为各种原因而悲伤,这就是年轻的好处:什么都是暂时的,未来并不明朗,它躲在远处的某个角落里,静静地等待着主人长大成人的那一天。它在等待,一边等待,一边嘲笑。
男孩在朗读。手中的书本已经被他翻成陈黄色,封面因为磨损而不得不贴上厚厚的白纸片,如今,厚纸片也已经显出了破败的迹象了。真是个认真的孩子!虽然十年后他会知道,他所努力朗读的一切,对他的人生并没有丝毫的用处。我们仍然不能因此而否定他现在的付出只是徒劳。
没有人可以事先知道结局,努力前进的人总值得我们击掌叹息。
没有几个人注意到教室的门被推开了。大家都很忙。我们总是因为自以为的忙碌而错过许多。男孩注意到了。应该说,他一直等待着这一刻,从昨天晚上一直等到现在。如今,这一刻来临了。进来的是一个女老师,四十出头,身材很矮,脸上施着厚厚的胭脂,烫一头卷卷的头发,象是要卷住只剩下尾巴尖的青春。当然,这一切她从没有说出口过。许多事情,原就是不需要明说的。她是个骄傲的人,这从她的姿势中就可以轻易地看出来:你看她推门的力度多么强劲又适中;你看她的脚步多么的自信而沉稳;你看她的眼神是多么的坚定而有力;你看她的笑容是多么的淡定而富有内涵;最关键的还是看她的头,呈四十五度微微仰起的头,十分明显地宣示了这份骄傲。当然,她是有足够的理由骄傲的,只要看一看学校门口那个光荣教师展示窗,我们就能理解了。
男孩也很崇拜她。虽然她才给他上了两节课。也是,人与人之间的吸引从来都不是件困难的事。很多人都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很少有人明白,人与人之间的别离,同样也是件相当轻易的事,远比我们想象的要简单的多。男孩当然也不明白。不明白也好,那是成长的代价。晚些明白,也好。
男孩的眼睛跟随着老师的身影移动着,判断着,终于,老师站在了一个他确信可以引起注意的角度上,他果断地举起了一只手,他的手指很长,微微有些苍白,非常性感。果然,老师注意到了。向着他走来,用她一贯自信的步伐,走来。男孩紧张地翻动着课本。这是他的一个毛病,面对他尊敬的人,他经常会手足无措,这与他一贯冰凉冷漠的性格颇为不符。不只是他,人类本身,也是一个令人费解的矛盾实体,一个可笑的悖论。男孩无暇思考这些,他仍旧在紧张地翻找,还好,他找到了,忍不住以旁人无法察觉的姿势轻轻吁了一口气。这一直都是他所擅长的表演。他总是显示出与他实际年龄不相符的不动声色。这是同学们给他的评价。明显带着贬义。他从没有反驳过。
此时,老师已经在离男孩有十公分距离的地方站定,十公分,一个安全的距离,她没有弯下腰,甚至连头也没有低下,仍旧以四十五度微微仰着。我们已经知道,她是个骄傲的老师,骄傲的人是不会轻易低头的,即使是在别人请教问题的时候。
男孩没有在意这些,他只是清晰地问:“老师,我想问一下,这个句子为什么这样安排结构?这在语法上有什么具体的解释?”
老师瞄了一眼男孩手指下的题目,间接又武断地说:“没有为什么,记住就行了!”骄傲的人同样十分吝啬他们的言词。
男孩呆了呆,显然他并不满意这样的答案,他是个倔强的孩子,只在真的相信的时候才相信,他兀自问:“怎么会没有为什么呢?一定又为什么的!不然语法还有什么用?”
老师微微有些不耐烦。这是骄傲的人的通病,他们不喜欢听到反对意见。他们相信,自己就是真理。不过她掩藏得很好,男孩不会发觉,她依旧用淡然的口气说话了:“那为什么‘吃饭’要叫‘吃饭’,而不叫‘饭吃’呢?”
男孩一阵沉默,老人们常说,此时会有神灵从人们身旁走过。老师有些得意地微笑了,为了这个绝妙的比喻,她得意地微笑了。这种无声的微笑触动了男孩心底的某个弦。他同样是个有着骄傲敏感神经的孩子,忍受不了一丝一毫的侮辱,他认为这种微笑是一种侮辱。他开口了,他打破了沉默,神灵被惊觉,四下散开。他说:“那是因为,‘吃’是动词,‘饭’是名词,‘吃饭’是一个典型的动宾结构,所以,它叫‘吃饭’而不能叫‘饭吃’。”
老师脸上荡漾着的笑容一下冻住,像盛夏骄阳下一大滩晒化的冰淇淋。骄傲的人的自尊其实是很脆弱的。男孩不再理会老师,曾经的偶像,他拾起课本顾自读了起来,起初他轻轻地读者,声音渐次大了起来,直至变成压抑的嘶吼,沙哑,破碎,急促。掩盖在一片朗朗的书声中,不留意思痕迹。生活原本就是这样的。
仍然有两三个同学察觉到了异样,侧头朝男孩这边张望,他们的眼睛渴求发现真相,真想就在他们眼前,她是个女子,又很短的头发,很长的手指,她想和他们说些什么,可惜他们听不到。
没有人可以真的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