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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村后的小山坡上,添了一座新坟。
坟上的泥土还新,两个斜靠在边上的硕大的花圈颜色还很鲜艳。用不了几天,它们会因为长时间的曝晒而变得惨白陈旧,假如遇上几个阴雨天,那些大红的大绿的大黄的纸就无可避免的要凋零下去,剩下光秃秃的一个发黑的空的竹架子。慢慢的,竹架子也会腐朽,加之山风凌厉,一切都会归于虚无。从长远看,所有的物什,重要的,不重要的。结局大抵也如是。
这是一座合葬坟,两块墓碑紧紧挨着,上面分别刻着:
先父欧阳幸福,生于一九五七年,卒于二零零五年五月十日;
长子欧阳静峰,生于一九八六年,卒于二零零五年五月十日。
山坡下,一个妇女,欧阳幸福的妻子,欧阳静峰的母亲,正呆呆地望着那座新坟。她只是静静地望着,偶尔用手掌揉一下左眼,又揉一下右眼。她在哭,却已经哭不出眼泪。
一群白色的蝴蝶绕过花圈飞过来,在妇人的头顶盘旋不去。它们似乎也能懂得她心底裂开的悲伤。
二、
黄如花是个心地善良的女人,追求的也只是平淡充实的生活,所求并不高。也因此对丈夫的‘折腾’有些不能理解,在她看来,一家人健健康康,有吃有喝,又有一个聪明乖巧的儿子,这样的日子已经挺好的了。可欧阳幸福不这样想。他没多少文化,靠着在部队当兵时学的一点知识,努力想让一家人生活得好些,再好些。他肯吃苦,身子骨结实脑子也活络,一心想着的就是赚钱养家。他种过西瓜,承包过柑橘,经营过果树种苗。各式各样的路子他都想过,也尝试过,虽然也能改善一家人的生活,在村子里也算小有了名气,可幸福不满足,这与他想要的日子还颇有些差距。他倒也说不清楚那到底是什么,他只是清楚肯定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如花23岁那年跟了幸福,转眼间十几年过去了,她觉得挺知足,丈夫对自己挺好,虽然也时常有些磕磕碰碰的,争吵几句,但这也很稀松平常,夫妻嘛,床头吵架床尾和的,没什么大不了的。再说幸福难得是个极有分寸的人,过重的话他从不会说出口,动手打人更是从来不曾有过的事。
如花觉得,跟了这样一个男人真是自己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何况还有了一个那么懂事那么乖巧的儿子。虽然不喜欢读书,初中一毕业就跟了父亲闯东闯西。可在如花看来,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电视上报纸上都说现在就算是大学毕业也很难找工作,有些甚至还不如农村娃娃挣钱多。这自然和如花一辈子没怎么出远门,见的世面少有关,可话说回来,每个人的生活都有其必然之处,自己过得心安理得的才是最重要的事。
总之,对于目前的一切,如花觉得心满意足。
所以她时常劝幸福不要再折腾了,不要再折腾了,可幸福就是不听。男人的想法和女人的想法是有着本质的差别的,两人的着眼点不同,女人满足于现在,男人则时常为了将来忧虑。看着儿子一天天长大,明年就要满十八岁,成人了。眼下这点家底是不能保证儿子将来过上很好的生活的。幸福心里面盘算着这些事情,嘴上却并不提起。他是不想让妻子担心,这些年她跟着自己任劳任怨的,也受多了惊吓,总是害怕会发生些什么事情,将这个好好的家压垮。幸福知道没有办法说服她,他有必须这样做的理由,所以就不说。
“只要她开开心心的,比什么都好。”幸福这样对自己说。
但是如花的预感却真的印证了。在此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如花都陷在深深的自责中不能自拔。她觉得是自己的乌鸦嘴把丈夫给诅咒了。她躲在无人的厨房里狠狠的扇自己耳光,在半夜死死咬自己的手,她希望借着肉体的疼痛可以减轻心头的罪孽。尽管幸福三番四次告诉她珍珠是被人因为眼红毒死的,不关她的事。可如花听不进去,她在自己画出的牢笼里面不出来,怆惶四顾的眼神像是黑暗中向往窥视的老鼠。
幸福也实在被这巨大的打击击中了。他怎么都没想到自己没有输给天灾却败在了人祸手里。那几天,他机械地从池塘里面把一筐筐死去的珍珠蚌抬到河边倒掉,他一遍一遍重复着这样的事情,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情,整个人仿佛被施了咒语的僵尸那样不受自己控制。唯有那双血红血红的眼睛,仿佛在诉说着某种情绪。
秋天来临时,幸福的心大体上安稳了下来。这样的生活不能持续下去,这是他的最终结论。于是他不再意志消沉,无论做什么都尽可能的全力以赴,吃饭的时候认真吃饭,锄地的时候认真锄地,其实也只有这样,他才能好端端的生活下去,才能不让这个家就此走向消沉、破败。仿佛是受丈夫的积极态度的影响,如花的脸上,也渐渐恢复了往日的笑容,甚至偶尔还会主动和丈夫开几句粗俗的玩笑。
这一切如花并不是假装的。二十余万的损失固然心痛,十余万的债务固然沉重,然而整日的悲悲怯怯同样也于事无补,必须首先一家人健健康康地生活下去,其余的一切才能得到解决。
秋日的夜晚很凉爽,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桂花香气,偶尔会有几丝花的清香钻入鼻孔,被窝中光溜溜的幸福忍不住舒服地狠打了几个喷嚏。他用手紧搂了一下胳膊中的妻子。如花也没有睡去,轻轻用手抚摸着丈夫胸口和小腹上几撮淡淡的胸毛。如花是喜欢丈夫有节制的粗犷的。那么有男人味。
这一刻是那么的宁静,隔壁的几子已经熟睡了。
幸福开口说:“咱们离开这里去外面闯闯吧?”即使被温柔的夜色裹挟了几分柔软。语气依旧是一贯的坚定有力。
怀中的如花吃了一惊,连忙从丈夫粗壮的胳膊上抬起头,漂亮的长头发倾泻下来,像是暗夜里弥漫开去的大把的海藻。
“去哪里?干什么?”如花睁着好看的眼睛问,微微有些慌乱。突然听说要离开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任谁都会有如此反应的。
幸福却早已经想得很透彻,在这样狭小的天地里,要想做出大的成绩是不可能的。首当其冲的同村的村民就受不得旁人的发达。因为视野的狭窄,勤劳的农民天性里就容不下比自己红火的人,仇富心理原就是落后愚昧的农村人民的表相显露。幸福虽然不能讲出如此这般的大道理,但已经隐约的意识到了这一点:必须离开这里,才能实现自己的目标。幸福不侈谈理想梦想之类酸臭的文字,他只有一个朴素的想法:不能让老婆儿子受苦。黑暗中,幸福的眼睛坚定地盯着上方,像是某只锁定了自己丰盛的猎物的猎豹,正期待着猛扑上去狠咬一口。
在幸福磕磕拌拌的叙述中,如花模模糊地好像听懂了一些,又好像什么也没听懂,这也不能怪她,她没上过一天的学,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要她搞懂这样的道理,实在是有些难为她了。好在她同样有着自己的人生哲学:只要丈夫说的话,照做就是了。在她看来,一切的一切都只是折腾,可既然丈夫觉得有必要做,那肯定有这样做的道理,做为女人,跟在男人后面细心经营这个家就是了。
所以如花说:“你觉得好就行了。我都听你的。”
幸福有些感动:“就是让你受苦了,跟着东折腾西折腾,没过过一天的好日子。”
如花伸手轻轻抚住丈夫的嘴:“只要每天和你睡在同一张床上就是天底下最好的日子了。”
幸福的眼眶有些潮湿,鼻子也微微有些发酸,但他死命忍住了。他要做家里的顶梁柱,哪怕一丝一毫的软弱都不会在家人面前呈现出来的。他只是用他有力的手紧紧地拥抱着妻子,借此传递着对她深深的感激。
如花也同样紧紧拥着自己的丈夫。原始的欲望在狭小的空气中流淌,黑暗中响起的声音像极了某种凶猛的兽类。在最意乱情迷的诧那,幸福暗哑着声音带着潮湿腥味的气息说:
“放心吧!天塌下来,有我!”
三
杭州是个美丽的城市,这是无庸置疑的事情。幸福一家三口在温馨的白堤上漫着步。十天前,他们终于在乡亲们低低的议论声中,带着简单的行李离开了那个生活了大半辈子的村庄。幸福知道,乡亲们在说些什么,无非是一些略带诅咒的闲言碎语。“你们是在等着我出丑灰溜溜的回来,可我偏偏不让你们得逞,我偏活出个人样来让你们瞧瞧。”幸福这样暗自给自己打气,又示威似的握住了妻子的手,昂首挺胸地在大伙诧异的目光中大踏步的走向了全新的生活。
找住处,摸市场,熟悉城市,了解信息。幸福有条不絮地带领着妻子、儿子进行着这一切。终于,一切都安排好了。幸福松了一口气。今天,难得的好天气,幸福决定一家人去西湖好好逛上一天,如花还有些不愿意,嫌外出浪费,再说一身干净但朴素的打扮也让她有些底气不足;儿子静峰倒是兴高采烈的样子,倒底是年轻人,可不管那么多,当即就往门外走。幸福笑眯眯地一把拉过妻子的手,大手一挥,大喊一声:“同志们,出发。”
一家人消失在淡黄色的朝霞之中。
几年后,如花在冷冷的坟前回忆往事,这一天也许是她此生最最幸福的日子。儿子在前面像只小马驹一样四下里奔跑,丈夫在几步远处负着手踱着豪迈的步子。一群群时髦的男女从身边走过都没有引起如花的注意。她全身心地看着这两个与她最重要的人,他们的一举一动都落在她柔软的心头,在那里泛起暖暖的涟漪。
那天傍晚,一家三口在著名的楼外楼餐厅吃饭。如花怎么也不愿意进去,说不如去住处自己烧点面条省事。父子俩却不容分说地半拉着她走进了她此生都不会忘记的地方。与她来讲,那是她此生见过的最最金碧辉煌的饭店。趁着丈夫上厕所的空隙,她偷偷看了菜单,她不识字,但数字还是认识的。不看不打紧,一看只差没把她吓的滚到桌子底下去。好家伙,这一顿就花去了七八百块大洋!心疼得她直用手算来算去,却怎么也算不清楚需要卖几斤老家种的萝卜。幸福笑呵呵地走回来,打断了妻子的惶恐。他雄壮地举起前面的酒杯,对妻子和儿子说:“为了咱家美好的未来。”
静峰也涨红着兴奋的脸举起了酒杯:“来为了咱家美好的未来。”
父子俩盯着有些手足无措的如花。良久,如花终于也豁出去地鼓起了勇气,坚定地举起了酒杯。三只盛满红酒的淡紫色的酒杯在半空中相逢,发出一声轻脆的声音。
三人异口同声地用浙西的方言喊:
“为了咱家美好的未来!”
巨大的声音引得四周的食客纷纷往这边观看。不远处的窗口,一只有着洁白羽毛的鸽子扑扇着翅膀落在窗台上,也伸着柔软的脖子往里探头探脑的看。
未来也真的如幸福设想的那样顺利的发展着。幸福选择的是做鲜肉的批发生意。他也不是因为有什么独特的市场分析,那些不过是文人们在纸上欺骗大众的工具罢了。幸福只是朴素地想无论什么地方,无论朝代怎么变化,人总还是要吃的,民以食为天,做天般大的生意总是不会错的。
靠着朋友的介绍帮忙,幸福在三里亭蔬菜批发市场有了个立足之地。他带着妻子儿子辛勤地在这不大的一亩三分地上仔细地耕耘开来。由于他们做人厚道,给的价格也公道,所提供的服务又无可挑剔,他们的鲜肉生意迅速地打开了局面。这档口,幸福又果断地实施了降价。当然不是明着降,而是通过各种其它的途径在暗地里给老客户尽量大的优惠。通过珍珠事件,幸福学乖巧了,再也不做那只出头鸟了。在无数的商业技巧中,价廉物美永远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幸福用朴素的头脑紧抓住了这一条。与预料的一样,幸福的销量大增,而且客户相当的稳定。生活终于在幸福一家人不远处掀开了她迷人的裙摆。
四
为了能够更加及时地进到新鲜优质的货,幸福狠狠心花了三万多块钱买了一台面包车,这次如花没有说什么,现在她已经是打心眼里崇拜起自己的丈夫了,她甚至觉得天底下就没有丈夫办不到的事,凡是丈夫认为应该做的自己只消点头同意就行了。
事情也确实像如花想像的那样,家里有车后,幸福家的批发摊上总能比旁的几家抢先一步进到优质低价的货。蔬菜肉类的批发是辛苦活,天蒙蒙亮的时候,各处的农贸市场里设摊的摊主们就会踩着简易的三轮车来市场进货,幸福家的货新鲜,价格实惠,生意自然是百尺竿头更进了一步。面对着节节开花的生活,如花幸福得有些头晕。这也是可以理解的,刘姥姥初进大观园,不也一样头晕吗?
幸福自然不会像妇人一样自足短视。在他的心中,一张模糊的蓝图正在构筑着细节,正逐渐地清晰起来。事实上他已经下定了决心,他准备在杭州买套房子,当然不是自己住,而是给儿子静峰。转眼静峰就十九岁了,前一阵子又和边上摊子老板的女儿处上了对象,这些事情做父亲的也确实应该想在前头。
说起来静峰长的像极了他的父亲。一样毛茸茸的络腮胡子,一样的国字脸,内双眼,鼻梁也是同样的坚挺,甚至厚厚的嘴唇都像是同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一样,虽然不愿意读书,静峰还是挺争气的,协助着父亲打理肉铺的生意,表现得相当的老练,就连一些私交不错的客户都忍不住夸幸福真是好福气,有一个如花似玉的老婆,还有一个乖巧英俊的儿子,生意又红火。幸福自己也高兴,也知足。可他还是不敢松下劲来。他知道要想在杭州这寸土寸金的地方置下一份房产,可不是吹牛就能吹出来的,那都得用真金白银去换。买房子这件事幸福并没有和妻子提起来,一来是因为幸福是个严谨的人,不喜欢事情还没个着落的时候就瞎嚷嚷,他想等他摸清了地段,房价后再和老婆商量,二来也是不想让如花过份的担心,虽然目前一切都顺利,但幸福很清楚,妻子心底还是很焦虑的,这个老实的女人,对突如其来的一切总是诚惶诚恐的。真是苦了她了。幸福看着在睡梦中紧蹙着眉头的妻子心想“一定要让这娘俩过上好日子。”
一想到这些幸福睡不着了。其实自从到了杭州,幸福就常失眠。经常彻夜的无法熟睡。他这是压力太大了,他明白这一次他不能出任何差错,摊子铺得太大了,稍有一点闪失,这一家人可就永无翻身之日了。
幸福披衣来到屋外。深夜的杭州有别于白天。一切都安静下来,唯有一些对生活满是憧憬的人们无法入睡。幸福从怀中抽出一支暗红色的笛子——这是他来杭州后和房东大爷学会的。而且是一学就会,惹得大爷直夸他是个有缘的人。幸福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能够一下子掌握这项有些人一辈子都掌握不好的技能,他就是觉得累的时候吹上一曲,可以极好的地解乏,让紧张的心能够得到暂时的休息。今夜他在微冷的午夜,仔细地贴好笛膜,轻轻地吹起了笛子,笛声很轻,小心翼翼地在暗夜里游走,诉说着莫名的心事。
不知什么时候,如花出现在幸福的身后,她没有惊动丈夫,只是靠在离丈夫几米远的一根柱子上,默默地看着在星空下吹奏的丈夫,眼中是满满的怜爱,在低暗急促的笛声中渐渐潮湿了双眼。
五
2005年5月10日,清晨两点钟。如花像往常一样早早起来,今天丈夫又要去进货,她得先提早把早餐准备好。很多生意上的事情她帮不上手,做顿好吃的,如花还是很有自信的。如花的手艺也确实非凡,眨眼的功夫,桌上已经摆好了煎得很好看的荷包蛋,煮得恰到好处的白粥,外加两三样小菜,都是丈夫爱吃的东西。如花最后仔细地在桌上放好三双碗筷,满意地再次巡视了一下,高兴地去叫了好不容易睡去的丈夫。丈夫是个警醒的人,一碰就醒了。叫醒儿子就费了一些功夫,年轻人嘛!总是永远睡不醒的样子,好在静峰是个懂事的孩子,磨蹭了五六分钟后,终于也起来了。
相比于男人,做女人其实要简单的多。只要男人好,她们做什么都愿意。对如花来说,再没有比看着自己最重要的两个人香香的吃自己做的早餐更加快乐的事情了。她在灯光下笑笑的不吃,光顾着看爷两个了,她也不说话,捏着一根筷子在手中把玩着,那架势,看得幸福莫名其妙的,就放下了碗筷,问:“你干嘛呢?神秘兮兮的。还不赶紧吃?”
如花依旧不说话,依旧默默地看着他,间或的看着依旧在低头猛吃的儿子静峰。
见她这般模样,幸福也就闭了嘴,端起碗筷继续热腾腾地吃了起来。
或许世间真的有神灵在。一个月后,如花想起这个早晨依然能记得当时的感觉。那仅仅是一瞬间的事情,如花突然看不见丈夫和儿子,满眼只剩下惨白的灯光,满眼满眼的都是。如花还来不及做出反映,图像又重新出现在眼前。于是如花也就没有仔细追究,拾起筷子呼溜溜吃了起来。
车上,静峰还有些睡眼惺忪。幸福也由着他在副驾驶座上打盹。幸福自己也有过年少的时候,知道年轻人最是缺觉。有时候他还有些羡慕自己的儿子,每个夜晚半睁着眼睛到天亮的滋味,着实是不好受的。幸福一边扶着方向盘,以便忍不住感叹:年轻的时候谁不醒,老来时又睡不着,这人活一辈子,真不知道图个啥。
这时候的幸福少见地悲观,还好,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幸福马上将自己从这样危险的情绪中强拉了出来。“想这些是没有用的。重要的是为家人拼下一付殷实的家业,让家人都过上好日子。”幸福这样告诫自己。甚至忍不住挥舞了几下胳膊,像是给自己打气的样子。
到了目的地,幸福停好车,本想让儿子再睡一会儿,自己先去看好货谈好价钱。静峰却一骨碌地从座位下跳下了车,跟随在幸福后面进了市场。幸福胸口掠过一阵暖意,夹杂着不忍,但他也没有说什么。男人们总是不太懂得表达情感。
父子俩在市场昏黄的灯光下穿行。很快就办好了事情,两人相帮着搬运工人把选好的鲜肉在车子上放好,锁好后车门,开了车往农都方向赶回去。
许是出了一身汗的缘故。静峰脸色红润再没了睡意,开始在座位四下里扭动,并且要求爸爸让他也练练手。起初幸福有些犹豫,毕竟静峰从没开过车,开车首先是个技术活,其次才是体力活。可是在经不起儿子的软磨硬缠,加之现在天色尚早,路上空空荡荡的没什么行人和车辆。幸福就停下车和儿子换了个位置。
这下欧阳静峰可高兴了。年轻人嘛,就是爱图个新鲜,做起事情来也有冲劲,七手八脚就把车子发动起来了。别看欧阳静峰读书不行,对于车子却有着天生的感觉,这从他开车的姿势和动作就可以看住来。幸福在一旁开得都呆了。这哪像是个第一次开车的人哪!如果他不是自己的儿子,幸福肯定会以为他有个三两年的驾龄。于是幸福也就慢慢放下了一直提着的心,松懈下来的身体舒服地靠在了椅背上
在他最后微闭上眼睛的时候,他注意到他们来到了一个十字路口。
幸福突然涌起一股奇怪的感觉。
他还没来得及思考那到底是什么,一阵猛烈的撞击从侧面传来,接着是噼里啪啦的声响,幸福根本来不及反映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第一时间想到的是伸手去拉左手边的儿子。一抓却没有抓着。几乎在同一时间,幸福觉得眼前一暗。
天好像真的塌下来了。
如花跌跌撞撞赶到现场的时候,交警已经在现场四周围上了一圈警戒线,圆圈中间,是一辆侧倒在地上的重型卡车,它后面巨大车斗里面的沙粒已经倾泻而出,在地上堆成一座小山的模样。有一瞬间,如花觉得那不是沙堆。
而是一座坟。
事实上,说那是一座坟可能更加准确一些。因为,那地下确确实实埋着两个人。可能对如花来说,那里更像是埋下了整个世界。不过如花并没有表现的特别的悲痛欲绝。或许,是灾难来的过于剧烈,瞬间抽走了她的灵魂,而身体的神经还来不及做出反应。她只是反反复复地说着同一句话,你不是说天塌下来有你吗?你不是说天塌下来有你吗?
你不是说,天塌下来有你吗?
六
村后的小山坡静静地站在那里。千百年来,它一直都这样。丝毫不会顾及到人世间发生的任何不幸。幕蔼在山野间慢慢弥漫开来。天地间升腾起阵阵凉意。远处的村庄升腾起几缕烟火。所有的一切都照常运转着。并没有因为某些人的故事而改变它们固有的规律。
如花伸出两只瘦削的手拂开依旧徘徊在她左右的蝴蝶,开始沿着崎岖狭小的山道朝上走去。她越走越轻盈,越走越欢快,似有某种神秘的情愫攫住了她那因为长时间的悲伤而变得单薄的身体。
甚至,在她空洞的眼神中泛出了炽热的光。
那么妖艳的光。令人不寒而悸。
如花来到了坟前。她小心翼翼地把被风吹倒的花圈扶起来,又仔细地把飘落在坟前几片枯叶捡拾干净。如花认真地做着这一切,甚至到了浑然忘我的境界,像是在进行着某种壮严的仪式。做完这一切后,如花在坟的左侧,靠近丈夫的那一侧,端端正正地坐了下来。她坐得很端正,像小学生坐在课桌前那样,努力地挺着胸膊,她伸手在刻着丈夫和儿子的名字的墓碑上摸了又摸,拍了又拍,然后从怀里掏出一瓶东西,黑黝黝的瓶子看不清装的是什么,只能嗅到一阵阵刺鼻的味道。
如花最后看了一眼丈夫,脸上浮现出一丝解脱般的笑容,猛地抬头一口气喝下了整瓶的东西。
一个空空的瓶子沿着崎岖的山道滚落下去,在寂静的山谷中发出悲鸣般的轰响。
后记:
上帝是个小心眼的家伙,他嫉妒一切在他眼皮底下发生的幸福。
所有纯美的东西,都是短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