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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世玉没有绰号。
我回想在百树营镇高中浪荡日子的那三年,实在是一片凌乱,大家都在那条灰扑扑的楼道里,嘴上挂着彼此的绰号叫来叫去。刘昌浩叫耗子,杨光泰叫太太,我叫猫犄。盛德志头一次听我的名字就扬起了脑袋:“毛嘉?猫还长犄吗?猫犄,猫犄。”(在我们的方言里“毛嘉”是可以偷换成“猫犄”的)这些绰号叫起来大家亲密得像一锅冒泡的粥。当然绰号也有恶毒的,隔壁冯树旺喜欢涎着脸谄谀漂亮女生,一跟男人讲话那脸就冷凝,成了一块板砖,此人刚进了秋天就穿起那件银灰的风衣,一次又一次大步流星地走过女生宿舍楼。庞立海每次说起来都是:“脑子里有尿在花园里调戏了宋艳莉,给老郭头叫教导处去了,真他妈不愧脑子里有尿。”当然这类绰号主要是在当事人背后使用的。
陈世玉这个名字从赵新刚所谓的“绰号学”的角度讲是非常有弹性的,譬如可以很现成地被叫成“陈世美”或“方世玉”而根据宁贬勿褒的潜在原则,前者流传的潜力更大一些,并且更适合概括陈世玉经常性的情感大波动。可是陈世玉没有绰号,连背后都没有,大家在盘点宿舍事件的时候实在避不过陈世玉了,就借用赵新刚的说法。赵新刚斜着下巴拔胡茬,顿一顿说:“陈世玉那个x又钓上了一个高一的小妖精。”声音低沉,室内的温度掉下来一截。我们宿舍里没有暖气,所以冬天我们都不谈论陈世玉。
那时候我们表面上爆裂,其实都还是一群忠诚着爱情的小孩子。我暗恋着七班一个长头发、红衣服的少女,一下课就跑到七班的后窗外朝里边张望,晚上把观察的结果用华丽的辞藻写进日记锁上锁。我的左上铺葛名扬从高一开始每周一封匿名的情书寄去女生楼,说要用两年的坚持打动那个女孩的芳心,然后高三向她揭开谜底,结果高二的冬天我们开始频繁地看见那女孩在餐厅里和一个男的相互喂饭了。周宏业一直在说考上大学后他要向故乡的一个姑娘正式求爱,这种时候他会用细腻的语言给我们描述那个姑娘的眼睛、头发、阳光里的微笑和在河边洗衣服时的动作,可惜每次考试周宏业的数理化加起来也不够三位数,我们真担心等他考上大学衣锦还乡了,那姑娘早嫁人了。
这些时候陈世玉会尖锐地笑起来,把杂志从面前取走,尖锐地批评当事人。陈世玉喜欢在这种事件上作教父式的发言,让一整个宿舍变成了一口空荡荡的井,有收音机的都戴上了耳机。陈世玉的声音独自在四壁回荡。
陈世玉有着一张上过学校宣传册页的华丽的脸,我在第一时间遇见这张脸的时候,想起的是一只画在路边广告牌上的摩托罗拉牌手机。陈世玉是有一只手机的,在那个我一个月的生活费还只有一百块的年代里。我们宿舍楼下的小卖部里有公用电话。大家通常是从席子底下摸出几张毛票跑下楼去排十分钟的队,打一分钟的电话跟家里讨要伙食费,然后等待满脸皱纹的老父亲骑着旧自行车奔走几十里地,赶来递上一叠汗湿的三十块钱。这时候陈世玉正在空荡荡的楼道里来回踱着步子,左手插在裤兜里给新结识的女友打电话。我们走过他身边,会马上垂下眼皮闭起嘴巴,走出楼门了才松弛下来,谈笑着去食堂买五毛钱的馒头和五毛钱油水稀薄的大锅菜。
陈世玉的父亲陈振明是镇上塑料厂的厂长,我见过他挺着的啤酒肚,他站在一辆黑色轿车旁边为陈世玉打开腰上的钱包。陈振明来学校给陈世玉送钱时常顺路踅进校长办公室,一坐就是个把小时。所以矮锉的于校长遇见陈世玉总是一脸灿烂地打招呼:“世玉呀,这次考试考得怎么啊?又考了第一吧?”帮他拍拍肩上的灰尘。当然,于校长关心陈世玉主要还是因为他是一个标本式的好学生。陈世玉高一时用英语指摘英语老师的讲课,高二时语文作文就优美到众望所归地做了校文学社社长,而考试他从来掉不下前三名,是班里三杆旗之一。值得一提的是,另两杆旗邹志军戴一副五百多度的眼镜,胡康背弓得像一只虾。
我和陈世玉做过半年多的同桌,桌子抵着第三排的窗户。陈世玉经常靠着窗台伪装一只无害的病猫。阳光透窗照进来,语文老师讲着托尔斯泰的坟墓,陈世玉却两手撑着脑袋在读先锋派、台湾小说和金庸古龙温瑞安。我就是从陈世玉这里见识了第一份南方周末,并且记得那期的写作版上登载着北岛的时间的玫瑰。当守门人沉睡,当鸟路界定天空,当刀在水中折弯,当笔画出地平线。我珍爱不已,反复诵读,现在还背得跟九九表一样熟。陈世玉把南方周末折叠成十六开大,夹在语文课本里,边读边在字里行间圈圈点点,我怀疑他还要给每个句子划分主谓宾再分析该段落的主题思想。不过陈世玉不是一个慷慨的人,而且我和他之间经常打冷战,数日不能化解,我就跑到邮局对面的报亭里向那个秃顶的老头打问有没有旧的南方周末。那次我十块钱买回了十三期纸页焦黄的南方周末,偷偷看了一个多月,直接导致月考成绩下滑。
英语老师用蹩脚的英语领着我们读单词,陈世玉就专心地捏着手机发短信,或者在一沓五颜六色的信纸上写情书。这时候陈世玉不再像一只猫了,像一只猫头鹰,而且是有害的。陈世玉写东西走杨朔大抒情的路子,那是一种被语文老师们普遍看好的风格,感情充沛,写进情书里势不可挡,轻而易举就缴获了女孩子的心事。况且又是陈世玉这样一个名满百树营的风流倜傥美少年的手笔。所以陈世玉更换女友就像更衣一样方便。当然,我更佩服的是陈世玉能那么容易地安抚那些受伤的旧衣服们在角落里的哭泣。那大概就是情场高手的境界了。
陈世玉遭人嫉恨是很合理的。他不听语文英语课,数理化也仅限于听听而已,永远是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然而陈世玉的成绩确实不坏,他有天分,不必像邹志军、胡康那么用力。有天分是没有错的,主要是陈世玉习惯于站在这个高度上嘲弄众人。陈世玉经常惊讶老洪早早就跑去教室,把一个单词翻来覆去写二十遍,陈世玉说:“王洪,你真笨得可以,这样写有什么用?没用。我从来都不用写单词,单词要用脑子记不是用笔记的——”老洪一言不发,站起来收拾书本走了。
我们都惊奇陈世玉得罪了那么多人,自己却不知道,或者不在乎。陈世玉的床铺是我们宿舍里最干净的,大宝的床铺是我们宿舍里最脏的,他们俩是邻床。那时我们宿舍没有桌子,我和大宝、烟囱买了饭菜回宿舍吃,就把两张油腻的报纸铺在大宝的床上,把饭缸搁报纸上,然后把屁股放在陈世玉的床上,开始用午餐。这时候陈世玉进来了,站在我们身前,他说:“让一下。”毫不掩饰一脸的厌恶。大家就站起来,默默挤坐在大宝的床上,都是左手端着饭缸,右手捏着筷子和馒头,吃菜就把右手的馒头交给左手剩余的两根手指。对面的陈世玉把褥单拍打了一遍,开始躺下来读杂志。
那以后,陈世玉的床铺就再没外人打扰,平静得像一方墓地。
多数时候陈世玉像炉子上的一盏水壶,他的喜怒就像壶里的开水,掩都掩不住。有次蝈蝈用了陈世玉的毛巾,后果很严重,整整一下午陈世玉跟每个人讲话都把脸绷成一张弓。板着脸的陈世玉说的话也跟着走形,他说:“郑国栋你能不能把门关上,做夹尾巴狗了?”本来这是宿舍楼内广泛流传的语言风格,大家平时都是这么说话的:“xx你这个x把我水喝了?你他妈给我打去!”“日你xx,我他妈什么时候喝你水了?”这种无来由的谩骂是建立在一种在一个粪池子里搅和的亲密基础上的。陈世玉好象一直想闯进我们这个话语体系,可惜他明显不想和我们呆一个粪池子里,他进不来。所以在气急败坏的情绪操纵下,这句话背离了陈世玉的初衷,带有了强烈的挑衅意味。陈世玉的脸硬成砖块的时候经常讲这种火药味十足的话,把自己推到宿舍里所有人的敌对面上。而我们这时候就全体变成盾牌麻木起来,顶多冷笑一声,表示鄙视和不屑。那次蝈蝈的盾牌裂缝了,积累多日的愤怒挤了出来。我们看见蝈蝈忽然抽身向陈世玉撞过去,正要上前插手,他的脸却在陈世玉眉骨前方停住了,他的豆荚眼盯紧着陈世玉那双传说中秀美而温文的眼睛,用劈柴一样清脆撕裂的声音说了两个字,然后摔门而出。后来我们评选舍内十佳发言,蝈蝈这两个字被一致推举为第一。蝈蝈说:“贱x!”
喜悦的时候陈世玉就变成了一只喜鹊,聒噪不已。我的乡党离离来探望我,我带了两张学生证出去想引他进来,却被门卫查住,扣留了学生证。(我高三时几乎全校封闭,仿佛非典了一年,山东省那么高的分数线就是这么逼出来的)陈世玉刚刚骗取了某个女孩子的纯洁,正在宿舍里跟每一个面无表情的人讲述他的艳史。他的脸上眉飞色舞,很像一场音乐喷泉的盛会。大家各忙各的,大宝躺在对面铺上烦躁地翻书,耗子不声不响地啃方便面,我好象正坐在上铺愁眉苦脸。杠子进来了,问我:“犄哥咋了这是?给人煮了?”“没呢,”那边陈世玉非常快地接过话来,那表情是正宗的幸灾乐祸“毛嘉牛x着呢,谁敢煮了他?只不过是给门卫扣了学生证。”杠子惊奇地说:“不会吧?咋给扣了学生证?”我几乎对陈世玉咬牙切齿了,恨恨地说:“没呢,你信那个x说话?”陈世玉脸上浮起一层变质了的笑,他说:“没?嘿嘿,那你怎么脸吊得跟个驴似的?晚上瞧着吧,看老姜不把你拎门外去批斗。”我充耳不闻,开始询问杠子数学老师布置的作业。我真是不明白,陈世玉这么一个聪明人,为什么不能掌握一下说话的分寸,他兴高采烈的时候说话都不忘记中伤别人,乱揭别人的伤疤自己很有快感是吗?
陈世玉朋友很少,仅有的几个都声音阴沉、模样强悍。我们印象深刻的有一个穿着皮衣,每次来我们宿舍都像斧头帮进了猪笼城寨,带来一团冷空气。他对我们视而不见,进来就跟陈世玉窃窃私语,如同两个密谋的地下工作者。高三下学期,陈世玉与皮衣人来往越来越频繁,终于有一个下午,陈世玉背着一个庞大的包离开了宿舍,请假条上写的是外出考试。陈世玉与皮衣人去了北京,一去一个半月,考遍了中戏和北影的导演、编剧、表演专业。春天过去了大半,我们脱下毛衣、准备迎接二模(第二次模拟考试)的时候陈世玉回来了,也穿着皮衣,长发遮住眼睛,像一匹来自北方的狼了。后来北京方面来信了,陈世玉脸上结了冰。再后来骚动的六月和蚊虫一同来临,陈世玉捧着课本表现出了一种罕见的慌乱。高考那天雨声喧哗,进考场前我们都在屋檐下看着雨线暗中祈祷,陈世玉却避在一旁,把伞柄夹在颈肩间,双手捧着一卷复习材料“嚓嚓”翻看。后来又过了一些日子,我收到的成绩是意料中的糟糕,我和周宏业去填报专科志愿,在学校的林荫道上又遇见了陈世玉。他正把手插裤兜里低头走着,后面紧跟了一个丹凤眼、柳叶眉的女孩子。我和陈世玉做同桌的时候,这个女孩子曾有三次向我打听过陈世玉的消息,我看见过她那双漂亮的丹凤眼里的眼泪。后来就没有再见。葛名扬有次提起陈世玉,说他报了一所北京的专科学校,孤身北上了,据说他一到北京就寄回了一封分手信,那个战战兢兢的女孩子一定又哭红了她的丹凤眼。
那么,陈世玉在我记忆中最后的影像应该是,在林荫道上相逢了,没有说什么,点点头,淡淡一笑。两个人的笑里都有内容的。
陈世玉这个微笑我是熟悉的。它曾经有效地维持过我们飘飘摇摇的同桌关系。高三上学期一开始,学校还没有全面戒严,每个早晨我们都跑去校门往南一里外的一个地摊上吃油条。一进高三我们的吃饭时间就被控制在了二十分钟以内,每个去戚家洼吃油条的人都在跑。(是的,山东那么高的分数线就是这么跑出来的)我们成群结队地跑过那片麦秸垛,像一群洄游的鱼。陈世玉一个人跑着,那是一条土路,他摇摇晃晃的像一辆运水的三轮车。每次都是我们的奔跑很快地超越了陈世玉,这时候他们都看不见陈世玉,我就喊起他来,我说:“陈世玉。”陈世玉朝这边点点头,笑了一下,说:“毛嘉。”那些早晨的阳光很好的,阳光里飘扬着一些落不定的浮尘。我记得那时候的日子都像那些早晨的阳光一样明亮。
写在后面:
以前写高中时代,爱情羞怯甜美,满地是阳光月光,那时候我还是单纯的。
现在却写了这样一个小说。调子过于灰暗,虽然我试图在结尾处为这个故事召唤阳光,不过还是失败的。